老黄瓜一夜不曾合眼睛,他恨恨地咬着牙齿。手上被麻子婶咬掉一块皮的地方还包扎着。房门锁了,后门锁了,连窗门都加了一个反闩。母亲还是足足地骂了他一更天才睡着。
他睁着小眼睛望着黑暗,他的脑筋里想起了一切挖苦人、侮辱人、激怒人的话;他是想用这些话到街上去激动那癞子陈灯笼的。并且他还想好了如何避免陈灯笼疑心他吃醋,如何才能够使陈灯笼看出他的那真正的同情心和帮忙心来。
天还只有一丝丝亮,他就爬起来了。偷儿般地将房门扳了一下,扳不开!小窗门牢牢地反闩着。他用了全身的吃奶子的力,将窗栏杆敲折一块,反手将窗门撬开,爬出去。
初冬的早晨的寒气,像一根坚硬而波动的铁丝般的、钻着他的身子,他的全身起着一层鸡皮疙瘩。他用脏污的袖子揩了一揩干枯的眼粪,拔着腿子向街上飞奔!
十多里路,他连停都不停地一口气跑到了。
不是醋劲,是真正的同情心和帮忙心!
陈德隆的样子很难看,是吃不住营中的苦呢?还是挂记着家中的妻子呢?当老黄瓜费了很大的功夫问到他的营前的时候,他就那么闷闷地非常不安。他肩着一根梭镖,和另一个背洋枪的人站在营门口。
老黄瓜老远地打着唿哨,招呼着陈灯笼,他不敢冒然地冲到营门去。
“你吗,老黄瓜?”陈德隆吃惊地睁着他的螃蟹眼,和那背洋枪的说了一些什么话,就飞一般跑来了。他头上的一顶蓝帽子几乎压到了眉毛。“上街来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专门来看看你的!”老黄瓜态度悠闲地说。
“看看我?”
“是的!”
“唉!老黄瓜!……”陈德隆阴郁起来,“妈的!真吃苦,没有酒,没有烟!还天天操练!……我总想销了差回家来!……”
“回家来?……”老黄瓜微微地笑着,“我看你还是在这里的好些呢!有吃,有穿!……”
“吃,妈的,糙米饭!穿?啰,就是这样的粗布!”
“好!”老黄瓜更进一步地笑着,微微地露出点儿意思来。“衣裳很好,不过帽子的颜色还深了点儿!”
“怎么?”
“没有怎么!”他阴险地,照着他的预定的计划又进一层地挖苦着,“顶好还再绿一点儿!”
陈德隆的眼睛突然地瞪得通红了,就好像两支火箭般地直射着老黄瓜。他的声音急着,战着:
“我的老婆偷人吗?……”
“没有!……”老黄瓜不紧不松地,他想把那牛一般的陈灯笼再深深地激怒一下,“她只和会中副会长黄有一点儿小小的往来,那不能算她的过错……”
“真的么?”
“假的!——”
忽然间,老黄瓜觉得他的一切计划都已经逐步通行了,便立时庄重了他的脸膛,满是同情心地说:
“我看你还是快些回家吧!哼!……那狗入的木头壳给他们拉皮条。那鬼眼睛的副会长,还兴高采烈地在村中穿来穿去!……是我实在替你不平了,才和他们打起来的!啰,你看:这只手!……我今天一早上就爬了起来!……”
陈德隆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呆呆地望着那高处……那不可及的云片和火一般的太阳光。随即他又低下来了。他把梭镖使力地插在坚硬的地上,约半尺来深。他将它摇着,摇着!……一会儿又抽出来,一会儿又重新插起了,就好像要试试那梭镖能插人插得多深的一般。他的牙齿像在嚼着一把什么大砂子,喳喳地响着!一会儿他又向地上疯狂地吐起唾沫来,一会儿他又笑着!……
老黄瓜觉得陈德隆已经是怎样地怒得不可开交了,并且庆幸自家的心思已经完全达到。
连那个老远地背着洋枪的人,都不知道陈德隆在玩些什么鬼!
突然地,陈德隆像一匹熊般地向老黄瓜冲去!猛不提防地在他的颊上批一下!——
“去罢!老子明白,妈的,你也不是好家伙!……”
老黄瓜满怀的冤枉。他是很知道陈灯笼有一把蛮力的,他不敢再吃眼前亏地飞奔着。一面恨恨地朝陈灯笼抛来两句遮羞的、报复般的话:
“不信吗?我操你的妈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这鬼癞子总有一天会晓得你祖宗的好意的!”
午饭的号声吹了,陈德隆打定了主意,提着梭镖,匆匆地走着。
在营门口,已经又有了新来替代他们的岗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