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我们俩亲近起来了。有一回,在鼓楼公园里面,我们两个对着八角亭坐在一条长椅上。大家都默默无言地望着旁边的一排灰杨树上的麻雀叽叽地叫着飞着。太阳光透过树叶好像金钱似的洒在我们的身上和地面。微风吹来,那些金钱似的影子就在地上动起来了,弄得我几乎眼花缭乱。在这种幽静的景色中,我们的胸怀都为之开畅,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又说不出来。“你们两兄弟为什么常常吵架?”还是剑寒首先突破这沉默。“哼!”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是。可是剑寒也并不就追问。接着就很凄然地说起来了:“唉!我这身体……”他这凄凉的话声,要使我尖着耳朵才能听得见。他马上又天真地注视着我的眼睛笑道:“我的声音太小了吧?”“不,不要紧。”我热烈地安慰了他。
“我很痛苦。”那时他说。“我觉得这些都是旧教育把我害了!比如我讲话的声音,比如我的身体,我一想起自己就感觉着非常的痛苦。
“记得我从前在家里——我们家里的教育真糟糕呵!我的父亲是严厉的。我们在家里讲话是不敢大声的。就是我的父亲见着长辈也是小声小气的。小孩子的时候,我们如果大声的笑,他是会骂的,有时候甚至于打。记得有一回我们家里有客,我在楼上同几个小孩子玩,不知不觉地就大声叫起来了。可是我的父亲板着脸走来就是给我一耳光,口里骂道:‘有客来叫你去倒茶,你要躲在这里闹!’
“这一耳光可把我打哭了。可是父亲还吼着:
“‘不准哭!’
“好,不准哭。照我的经验,我也知道如果再哭准又要挨的。我于是摸着我痛辣辣的脸,望着那些小朋友们很舍不得地下楼泡茶去了。可是我带着泪珠把茶送去的时候,有个客问我:
“‘寿年,你挨打了吗?’
“我听见他这一句同情似的声音,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哭丧着脸做什么,还欠挨?’父亲说。
“我只好抹干自己的眼泪。可是我是小孩子却装不出笑容。父亲于是指着每个客人叫我叫伯伯,叫爸爸。最后有一个穿土布衣服的老头子,他要我叫爷爷。我那时候想,他哪里配当我的爷爷呢?我的父亲比他穿得好得多啦。我埋着头。可是父亲羞红着脸又吼了。我只得硬着嗓子叫了声‘爷爷’。可是不行。要规规矩矩的叫,自然后来是规规矩矩的叫了才完事。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老头子是一个‘土老肥’。我们那里说‘土老肥’,就是在乡里很有田地而不讲究的人的意思。
“不但父亲,就是母亲也很严厉的,动不动就要扭着耳朵在家神面前‘跪土地’,打屁股。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家庭教育,这教育就是要笑脸把你打成哭脸,哭脸又要把你打成笑脸。其实我们小孩子的时候又何尝不是活泼泼的呢?我现在一看见人家很活泼,我就非常的痛苦;我是已经活泼不来了!”
剑寒讲着这些,使我感觉着兴奋。他那些话好像镜子一般把我小孩子时候的形象都照了出来。我的心里也冲动着很想讲个痛快。可是剑寒又说下去了:
“不但这样,”他兴奋地呆板地一面想着,好像他的话已经被压抑了很久,这时要在这热情中一齐把它爆发出来似的。“我们读书,父亲是要找很严格的学校的。他常常向我们讲:‘不打不成人,打了就是做官人。’那时候我看见一些比我们有钱的人家的子弟,家庭教育并不怎样严格,我是多么的羡慕呵!
“我从前住的高小是一个教会学校。我的父亲为什么不把我送到县立小学去呢?自然这是有道理的!因为教会学校的美国校长是非常的严厉;其实父亲他们哪里知道那严厉是对付殖民地奴隶的方法!还有个原因就是教会学校的学费少,而且里面的教员大多是前清的举人拔贡之流,我父亲是不高兴县立小学那些新派教员的。你看这学校怎么严厉法?比如我有一次在上圣经课的时候,因为疲倦了打一个呵欠。可是洋校长走过来了,抓着我的头就在柱头上碰,一面说着: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这就是严格!然而父亲很高兴。只要我呆笨地站在人面前,人家夸我一句:‘这孩子少年老成。’父亲就要很夸耀似的笑了。他们是要把我们教育成合于他们的心意的。”
剑寒讲到这里,我那小孩时候的故事真有些忍不住了。不知道怎么我们过去的情形如此相象呵!我的嘴才一动;但是——
“不忙,”剑寒把手向我一挡又说下去。“我父亲死了以后,我就造成这样的人了!现在我别的没有学着什么;就是学着一副要求别人怜悯的‘人格’!现在找事做真艰难,失业的人既多,争饭碗也就更加厉害;可是要能够争着饭碗的,就非是当道的舅子老表不可,然而我是非找事不行的。可是我又没有这样的亲戚。可是居然也能够找着,我仔细想起来,那也不过是人家以为我是‘少年老成’罢了!我是在以‘少年老成’的‘人格’去要求人家的‘怜悯’呵!说得坏一点,这叫‘拍卖人格’!因为我是能够那样在人家的面前端端正正的站着的!这我实在很痛苦!我的身体也就在这些痛苦中毁了!
“我失业几回了。一年就失过三回业!生活是这样没保障呵!我每次想起我因为人家对我的‘人格’的怜悯而来的职业是那样很快的就失去,我真不想再活下去。朋友,我们在吃饭,是拿着所谓‘人格’去换来的!我有时端着饭就想到,我是在吃人家的怜悯,我是在吃我自己的灵魂!我很痛苦!”
剑寒说到最后的一句忽然把手那么扬一下就停止了。莹莹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的脸上在起着痉挛,他堕入痛苦的深渊里面了。可是他的眼珠还是不动地望着我的眼珠,动着一种从来没有的幼稚的光,我那种同情的热流也在我的身上膨胀起来了。他是这样诚实而坦白的人呢,他把他的灵魂剖在我的面前了!我感着了从来没有的畅快。可是我那种被他引起来的幼年时候的生活经验到现在是忍不住了。
“朋友!”我说,“我看你太痛苦了。你的身体很不好的!”
停一会,我又再说:
“我可不像你那样。我们小孩时的情形是差不多的。你不是以为我们两兄弟常常吵架而奇怪么?其实这中间也是有个原因。本来在我大哥之前还有一个大哥的,可是四岁就死了。祖母很伤心,常常骂我父亲管教儿子太厉害。后来有了大哥,祖母就非常护短。比如有时候偷了父亲的钱,父亲要打;可是祖母就把大哥抢在怀里说:
“‘这是我的孙儿,你不能打。你要打等我死了再由你们打好了。要不然你就来打我。’
“父亲也没有办法。后来凡是祖母听见母亲说大哥又偷了钱,祖母就悄悄地把自己的‘私房’钱拿一些去还在大哥偷过钱的那里,并且甚至于催着母亲去看,说他们冤枉了大哥。后来祖母死了,父亲还是要打的。然而他挨打却要我去陪,这使我很不服气。有回他偷了钱出去打牌,被父亲查着抓在堂屋里来打。我忍不住笑了。可是父亲马上也把我抓去跪在一起。挨的打是一样多。我想这干我屁事,我于是常常非常的讨厌大哥。
“他在家里的享受是比我阔气的。他穿旧了的衣服才改给我穿,他玩烂了的玩具才给我玩。我有时候闯了祸挨打却只是我一个人挨。有时他还要抓着我的头发要我叫他大哥。我死命也不叫。我是有这么一个脾气的。于是我们打了,然而结果又是我一个人挨打。说我不该打大哥。我是在这样的生活里面长出来的呵!
“我的性情非常的倔强,不像他。比如有一回他偷了母亲的金戒子去卖了。母亲非常的伤心。虽是后来他跪在母亲面前求了饶,但是后来还是偷。我呢,我可不同。我从来都是没有享受过什么的。有天别人刚刚送我一枝铅笔,我在纸上画,可是大哥来一把抢去了。我想,你阔,你玩你的东西;但是这是‘我的’。我非常的气忿。我跳起来刚刚骂一句;可是父亲却用皮鞭子打我了!我恨极,摸着我头上的伤痕就一声也不哭地躲在房门角落站半天。母亲来叫我吃饭,我也不去吃。整整的站半天呵!母亲说:‘这孩子的性情太硬了!’后来父亲跑来很柔和的劝我才去吃晚饭。
“真的,我同我的大哥太不同了。就是后来住学校也是这样。他住的学校总是阔气些,而我却是蹩脚的。我在这些生活中养成了我这种观念:我什么东西也没有,我就什么都瞧不起。我觉得我的生活并不要怎么高,我不过一天吃两顿饭,穿一件衣服,有一个不漏雨的地方睡觉就够了,我用不着卑躬屈节地去求人。我从来是不愿意去求人的……”
“对咯!对咯!”
剑寒忽然兴奋的叫起来了,一把抓着我的手表现着非常亲密的样子,接着说下去:
“我有时也这样的想着。可是我不会说话,总找不到适当的方法表现出来。现在被你这一句说着了。”
望着他那热烈的眼睛,我于是很自得地说下去:
“呃,就是这样,这就是我的哲学。可是奇怪,我穷,我不求人,但是我遇着的朋友们都对我好。比如老王那几个家伙,有时候要到街上去吃东西总要拉我去,但是却避着大哥。我是并没有什么的,可是他们偏要找我,这倒使我很奇怪。”
“那也许是他们以为你将来一定有办法的吧,你是那样值得人可爱的呵!”
“我有屁办法。我不过有一个同学在这里当秘书;但是我不高兴和他们这些官儿们来往的。”
“那,也许他们就以为你有一个秘书同学呵!”剑寒玩笑似的说。接着他又皱起眉头。“我也有一个老师在这里当科长。他看见我就叫我到他那儿去坐。去坐什么呢?那真是苦事呵!大家对坐着没有话讲,多无聊的!可是也奇怪,在我们同学中,他是只有对我特别好。我想,也许这也是因为我有着这么个‘少年老成’的‘人格’吧?我很痛苦!原来我无论求人不求人,都在别人的怜悯中生活着的!这种‘人格’算什么东西!我最近又穷了,我对我的生活自己也打算过。求人,我实在不愿干;但是像我们这样肩不能挑,背不能驮的所谓知识分子,是很悲哀的呵!
“我有一个朋友在苏州。这人的思想倒是满好的。他也很穷,据他说他在那儿一面找新兴的书籍来看,一面就是帮人家抄写一点《金刚经》,过大饼油条的生活。他一天抄一本,除了一毛钱的硃砂本钱而外,可以赚两毛钱,一天就过去了。这种生活倒是马马虎虎可以应付的。首先,第一就是不求人。我有时也想去干他妈一下呢。我常常在消极想自杀的时候,我马上总是又这样的想到:不行,我不能就这样死。我还想认清一下这社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哈哈!你们在这里吗?”
我同剑寒吃了一惊,树子上的麻雀都叽叽叽地飞起来了。我们从声音来的方向望过去,就看见老王他们三个从八角亭那边嬉皮笑脸地走过来了。
“喂,你的哥哥找你好半天了。你们家里来了一封挂号信。大概是钱。他找你拿图章。”
老王这么说着,我的心里也很高兴。今天我实在太高兴了,倒不是因为来了钱,而是觉得我今天认识了一个朋友。我今天才找寻到人类的同情了!我们真是忘了一切,从太阳偏斜谈到太阳落下去。现在是晚雾已经从地面上笼罩起来了。我同剑寒两个离开了老王他们,一步步合拍地在凉凉的雾罩当中走着。在四围草虫乱叫的声中,我们轻轻地踏着草地,很清楚地听见各人和缓的呼吸。我们紧张。我们愉快。我们像一对初恋的情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