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讶盈堂溢笑歌,为传辩士逞雄科。掀唇恰遇宸里隐,抵掌偏从华屋过。
名震撼,列侯多,一言如鼎信非讹。最矜恬退身荣逸,平口安邦不尚戈。
话说古往今来的人物,若是一句说话可以排难解纷,一桩事情可以济人及物,这个人不必题起,自然是千载传名,万年感激的了。但是,一件先要立品极高,不爱小便宜,不怕大患难,可喜便喜,可怒便怒,可生即生,可死即死,方才算为豪杰。纵不然便五霸盟也是妙的。你道为何叫做五霸?出在一本书上,就是孟子说的五霸假之也。五霸专要假仁假义,尊周攘夷,人若肯学了他,果有什么才调?果有什么辨说?走到那王侯之前,卿相之侧,抵掌而谈,横襟而说,说得天花乱坠,鬼泣神惊,凭你是极愚极拙的乡民村老,极顽极劣的野竖牧童,极狠极暴的国君人主,极柔极媚的女子小人,他若洗耳一听,亦足动其真心,启其美虑,挽其未趋,就其正道,不好的也都变做好了。还有一说,必须这个能言利舌之人自身也要修整,果然出言成文,勤营本业,不屑虚博声名,这样人说出来的话自然有人倾听。若做了个放僻邪侈之徒,荡简逾闲之辈,凭你说出什么道理来,只当得耳边风,东进西出,全然不关心内。有何益处?所以说道百业皆可成道,都要立身为主。我如今且说一个片言之下,救庇万民的故事,乃是秦始皇驾下一员宰职,名曰优旃,身材生得琐小,倒有极大的智谋,善说恢谐的言语。那秦始皇吞并了六国,东填大海,北筑万里长城,西建阿房,南修五岭,费了多少财力,动了多少悲怨。那时,优旃年纪尚轻,官职又小,故此不敢进谏。所以,始皇干了这几件事,后来又要思量造一所苑囿,东至函谷关,西至雍之陈仓,有千里之广,里面种植花卉,开浚河道,启建宫殿,打造船只,以便游观行乐。传下旨意,择日兴工。这优旃听得此说,吃了一惊道:“这个工程算来不小,殚财竭力,为害匪轻,必须谏止方好。”即忙入朝面见始皇。始皇问道:“今日卿为何事,不召而至?”优旃奏道:“臣闻皇上欲议大苑囿,不识果有之乎?”始皇道:“这是有的。”优旃道:“只恐靡费不小。”始皇道:“偌大工程都做过了,何况此事?”优旃道:“好固好,但是多畜养些禽兽在内更好。”始皇道:“这是何故?”优旃道:“设或有盗寇从东方来,好令麋鹿与敌人相触,则不必刀兵可矣。”始皇听说,心下细想道:北筑长城之后,果然内藏空虚,若再大苑囿,万一有寇盗之警,则以何物需用?便向优旃道:“卿言良是。”遂降旨停罢苑囿之行,国中万姓无人不感备优旃这句说话。后人有诗云:
万里长城始奏功,何堪苑囿复加崇。若非一句优旃语,天下苍生再困穷。
不隔几时,果然匈奴侵边,其时发出内帑应用乃得制胜。始皇大设筵宴,赏劳群臣。这一日适值大雨淋漓,群臣们免不得要冒雨而去,在街衢巷陌之中,都乘着车骑还不致紧,一进了朝门便无车骑,只是步行,自朝门外走到金銮殿上,料不是三步五步的路,也有好一段程途。虽则跟随的人张着一把雨盖,遮了头遮不得身,遮了身遮不得脚,走近皇殿没一个身上不是湿的。其余各官巴不到廊下避雨,只有优旃他却有一片恻隐之心,竟不同众臣到廊下,一径直往丹墀之下去了。你道他这个大雨走去何事?原来皇上登殿之时,少不得有执戟执盾的武士侍立丹墀两旁以壮威仪,以听差遣。此时始皇已将次升殿,这些武士都已排列在丹墀内了。但是,圣驾出来的时节,难道他们敢张伞,就是蓑笠也不敢戴的。所以,只得立在大雨之中做个濯物。这优旃因看了他们,心中不忍,故此走到丹墀,问这些武士道:“你们可冷么?”众武士道:“怎么不冷?”优旃道:“待圣驾升殿你们可要到檐下去站站么!”众武士道:“如此甚好,怎么得能彀?”优旃道:“不难。少顷我在殿上大呼,你们都要答应。”众武士道:“如此多感大人厚德。”优旃依旧步入廊下与众官相会了,少顷之间只听得御道传呼,始皇早已登殿。真个是:
九重闾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这些文武官员趋趋跄跄,一齐拜舞,山呼万岁。礼毕平身,始皇正欲令各官就坐,只见优旃向丹墀下高声叫道:“殿陛郎。”这些武士齐声应道:“有。”优旃又道:“尔辈虽长,有何益处?俱立于雨下,我虽矮反得在殿上避雨。”大凡人君好发慈心的所在也是肯发的,只是自家尊贵了,不好轻言,一有人点拨即好说了。始皇听得优旃这句说话,抬头向殿陛下一看,见那些武士们都淋在大雨之下,心中亦觉不忍,便传令旨道:“着他们都向廊下暂避。”众武士得旨无不欢喜,一齐谢恩,径都向廊下去了。此亦优旃一言造就的,事虽小巧亦算才智。正是:
片言轻出扶人口,救济多人免被淋。
那时始皇命文武百官依次就坐,宴赏升平,饮馔中无非是美酒佳肴,也不必细说。酒至数巡,始皇便道:“匈奴犯边,一则仗诸卿之力,二则赖长城之功。昨日孤之太子议将长城俱要上漆。漆城不惟坚固,抑且草木无处发生,贼人亦无所扳援,此策甚妙。诸臣当与孤家弩力速为,不可迟滞。”众臣听罢皆默默不语,优旃便出席奏道:“太子欲漆其城,主上未言臣即先有此意。虽然百姓财力殚竭,却是美极。漆城荡荡,寇来不可上。若就行亦是不难,但恐世间没有许多的漆树。”始皇听得明明知优旃是说劳民伤财,借这树来说的,对着优旃大笑一声,乃止漆城之举。你看优旃所行这几件事,都只得一句言语悟了主上之心,省了多少国课,省了多少民力,皆为优旃平日为人正直,所以易能触动。就是这几句说话,若出在邪僻人的口中,莫要说是秦始皇,凭你什么人也是不理帐的。如今再表战国时一个伟丈夫也会说巧语,动王侯。说将起来有许多妙处,不能尽述。有一首三言诗为证:
传古昔,有一人。多才技,逞嘴唇。能悟主,会救民。试说起,敢逡巡。
休訾议,假也真。君不见,史记频。立大功,便隐沦。仪夺童,独称尊。
却说此人生在春秋战国之时,双姓淳于名髡,是齐国的人,又做齐王公族的赘婿。他身长六尺有余,不满七尺之数,也算得是个一表身躯了。可喜的多见博闻,强其记诵。只是他所学没有一个定主,也没有一个宗传。随人为师,任意为用,又且滑稽多辩。所长的是谏议说词,专慕那晏平仲大夫的为事,一心利物济人。若要开谈陈论之际,必要观你颜色何如,承你意旨何如,熟筹在心,利捷出口。往往向诸侯列国去出使远行,未尝受人屈辱,未尝遭人唾弃,那一个不呼他做先生。其时,齐、楚、梁、赵四国之君最喜与他议谈,最喜与他应对,常有金帛相赐,只当受四国的爵禄。这淳于髡也是天生成的好造化,恰好这时齐国君王不是别人,是威王在位。他性喜隐语,又好淫乐,每每饮酒不肯吃一二杯便止,必欲广设了优人舞伎,媚子谐臣,水陆珍羞,笙歌细乐,彻日彻夜,欢欢喜喜,吹吹弹弹,如此沉湎于酒,也不去治政事,也不去治臣民,也不去治内外,也不去治军旅。如此做卿相的、做大夫的,百官群小那个敢从旁进谏?所以,威王愈加荒淫无度,纵的是酒,爱的是色,且把这政务之大、国令之尊、人民之广、社稷之大、宗庙之事,一些些置之度外,毫不在心,绝不动念,都托付于卿相大夫百官掌管。若是这卿相大夫百官,个个有皋陶稷契之才,人人有周公伊尹之德,凭你如何怠惰,还好曲为调停,善于扶持,提挈辅佐他做一个自怨自艾、迁善改过之君,庶几不至有失祖宗传下的基业。怎奈满朝文武没一个安邦定国之才,驾海擎天之力,把国政日弛,不能处置。正是:
若得好儿孙,能承祖宗业。庶不致倾颓,可以光史册。
壮哉齐威王,终善始何拙。幸者犹在斯,无劳声咄咄。
不惟众官不能治安宗庙保护黎庶,又且都是些好壬不轨之人,极其可恶,见齐王委任于他,也便各思肥家,各思利己,把一个锦绣齐邦弄得个七颠八倒,把一位强横齐王弄得做十死九生。那些邻邦之人落得乘虚而入,以强欺弱,以大压小,以坚摔脆,以刚制柔,一齐兴动干戈,夺其土地,侵其都鄙。咦!这齐国的都城总是铁铸的,只怕也要销铄了。若是土泥石块筑就的,少不得旦夕之间,难禁这诸侯们以怒马践踏,眼见倾颓,可立而至。那左右的人巴不得君昏势横,谁肯犯那雷霆之怒,致受斧钺之诛,故此齐王越觉昏愚迷惑。惟有这淳于髡是一个好人,只因他尚了那一位郡主,做了那一位赘婿,有了这一点骨肉之情,抱了这一段滑稽之才,为此清夜自思:此日正吾得志行道之时也。奈何秘而不出,岂不为之枉然?设使国旋丧亡,吾身亦难于保全,吾妻亦不免分散。惟有将些隐语纵纵横横说得威王闻语省悟,诛奸臣,远小人,亲贤士,用豪杰,把这国政重新,山河再造,多少是好。正是:
生平无他愿,愿作直言臣。悟王可立业,维风不堕尘。
真心惟寸赤,壮志恰如神。从此夸重振,中兴颂再新。
淳于髡是日未明而起,穿其本等服色,坐其府中车骑出了私第之门,进到公朝之地。此时还是黎明光景。但见:
晓露霏微,残星的烁。垂柳梢栖着几群鸦鹊,曲砌上铺着一派草花。宿卫军兵,熬了夜嘴青脸肿。奏疏卿士,提了灯行急步忙。耳内但听得玎玎当当数声残漏,目中惟遇那依依隐隐几叠高垣。呼一声驾来殿上,响三遍鞭静墀间。要回对的谨持笏绕玉龙牀,该退班的肃抠衣起金凤院。正是圣主有百灵呵护,果然臣下有千样威仪。
淳于髡等齐威王升殿,各官见过,他然后近前。只见威王宿酒未消,偎着几个红妆艳质,头也抬不起,身也坐不定,东倒西歪,左摊右软。那些伏侍的急得心慌胆战,那一个不说道早知如此,且缓缓坐朝,什么要紧?口中微微细说,早被威王听见了,便把金口开了,吐言道:“爱卿之言有理。”即欲退朝,依旧去到便殿深宫荒淫快乐,忽值这不知趣的淳于髡走到面前,急急叫道:“殿下请勿退朝,淳于髡特来候安。”威王将眼一睃,笑道:“淳于先生,你来得好。这几日为何再不相见?”淳于髡道:“臣在外,君在内,内外隔绝,所以弗能亲近。”威王道:“既如此,是孤之疏于接贤了。”淳于髡道:“不敢。”威王道:“先生今日惠然入朝,可有什么样说话么?”淳于髡答道:“正有一言奏闻。”威王道:“敬聆大论。”淳于髡道:“臣闻国中有一只大鸟,其翼翅之张可蔽云霄,他也不往集山间林木之上,倒反在王的庭陛上来。”威王听了这句话是不曾经人道过的,不觉骇然惊问道:“先生之言果然有此深致,不知是耳闻还是目击?”淳于髡道:“可以耳闻,可以目击的。”威王道:“但不知此鸟止我之庭恰是何意?”淳于髡道:“连臣也不知其意。”威王道:“既然不知就该不言,今既言之,未有不知,幸即剖明。”淳于髡道:“这鸟来了三年,他也不肯刷其羽裳飞腾云路,也不肯啭其音声长鸣风中。王知此鸟有何故哉?臣实下愚野人,望乞赐教。”威王道:“此鸟不飞便罢了,若一飞将起来,不冲天他也不肯休歇。若不肯鸣还是同着鷃雀鹪鹩,也不打紧,惟其戛然一鸣,少不得要惊人了。”这威王一边说一边想道:“分明淳于髡道我不理朝政,要我改行,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意思。”及至说罢便悟透了,就向淳于髡道:“先生之言是剖寡人之隐矣。”那淳于髡见威王已解其意,方敢退去。威王从此之后:
重整伯者风,练将逞枭雄。星弧莲花剑,碧玉大宛骢。
桓桓率甲士,横行列辟中。孰不播名誉,孰不相钦崇。
三十六年内,时时奏肤功。直令千载下,重其辨说通。
仍复侵地广,因铸景阳钟。伫见兵威吓,再世小桓公。
次日,威王将那淫声艳色,美酒佳肴,尽行丢开,穿了法服之辉煌,降了令旨之严厉,发出金吾之车、羽林之将,又发金花彩段、表礼书仪,即召那七十二处的县令长来朝,就将那即墨大夫是一个贤能有德之士十分奖劝,赏他许多物件,又与他一个御笔亲书的匾额四个大字写得端端正正。你道那四字?是“旌赏忠善”四字。又将那阿大夫斩首市曹,因他平日奸佞贪婪,做官又贪赂,做人又放荡,所以威王将他诛斩。即时又奋鹰扬之势,率虎贲之将,出离齐城,声张要复各国向日所侵地,拼一个你死我活、我存你亡。其时各国诸侯个个藐视威王,只道永无回心之日,再无转念之时,就如朽木之不可雕也,坍墙之不可修的相似。故此那列国诸侯那一人不鄙齐威王的所作之非、所为之错?那一个不侵占齐邦的土地?忽闻威王一旦振作,说也希奇,听也古怪,诸侯们得了这个消息,都要前来和好,安敢复踏前辙?急忙修了书,遣了使,送了礼,见了威王的臣宰,然后求叩威王,将此侵去之地一一送还,好不昌隆兴旺。威王大模大样受了书,看过那书上的说话无非是温言妙语,奉承趋附之旨。看罢笑一笑儿,打发使臣回国。此时,惟有楚国最称强悍,闻知各国还了齐国侵地,楚王反笑诸侯为迂,他便另立主意道:“齐国已颓,各国不知虚实乃还侵地,不乘时吞并更待何时?”决意兴兵加齐,统了倾国之兵约有数百万,星夜前行,进发数日将到齐国。有六言口号为证:
千队虎狼人马,五方旗号鲜明。不是迎秋赛会,为言夺取齐城。
威王一闻楚师临境,怎么不要畏惧其锋,急召淳于髡入朝商议。淳于髡应命而至,威王道:“今有楚师犯界势甚猖獗,非先生口才不足以出使他国,望先生念先君之面,骨肉之情,代寡人往赵求请救兵,以拯黎民之困,望勿推辞。”淳于髡慨然应允道:“这是国家大事,既蒙君命怎敢不去?”威王即命左右向那宝藏库中取出黄金百斤,又向厩中取出车马十驷交付淳于髡往赵请救。这些东西若把一个穷儒可谓一时暴富,谁知淳于髡眼见甚广,看了些须犹如粪土,便仰天大笑呵呵几声不止,他戴的冠缨都振下来。威王心下生疑,便问道:“先生敢是嫌少么?”淳于髡假意对道:“臣怎有此心?”威王道:“先生发笑岂是无故,幸说明了。”淳于髡道:“今日臣在家中闻王宣召,适从东方而来。大王,你道这东方是什么所在?”威王道:“是怎么的?”淳于髡道:“东方乃是田亩。”威王道:“田亩之中你可有什么观见么?”淳于髡道:“不瞒大王说,委实有些异闻奇见。”威王道:“恰是何奇何异?”淳于髡道:“只见那道旁有个田夫手中拿了一只猪蹄,捧了一盂淡酒祭献那田头土地,口中祝赞道:瓯娄满篝,污邪满车。五谷蕃熟,穣穣满家。”威王也不等淳于髡述完,一心要他往赵请救,便道:“这也是人情之常,没甚稀罕,没甚奇异。”淳于髡道:“大王休道如此,据臣看来的是世上无双,人间绝少。臣见他所持来祭田神的肴馔甚少,他所欲的念头又且甚奢,故此好笑得紧。”齐威王思想了一会就会着他的来意,便道:“实是寡人有失了。”即令左右又将黄金千镒、白璧十双、车马百驷交与从人,随了淳于髡往赵,那淳于髡方才肯行。终不然淳于髡做这个光景是好利么?这不是他好利。凡游说列国少不得要赂其臣妾为入门进身之计,若是带得礼物少了恐事体不成,空劳往返,又不能救济本国之危,反贻下手长袖短之诮,如何做得游说的事来,也是无怪其然的。这威王亦有个缘故,只因他性喜隐语,凑中其怀。若使淳于髡直言请益,那威王或者又不舍得,惟其如此进言不怕威王不顺从的。少顷别过威王,打叠行李,带了仆从,星夜趱入赵国,备陈威王乞兵救齐之事说与赵王。那赵王正要与齐和好,敢不奉命?即日下令向国中精选雄兵十万、革车一千余乘,备与威王拒楚。那楚国的探子缉访其事,报与楚王道:“齐遣辩士淳于髡往说赵王,请了救兵,势极浩大,为此特来报知。”其时随驾臣僚俱奏道:“那淳于髡不是个好人,万一又往别国求救,其事愈不可知。我国千里兴师,食粮不能接济,不若暂退回朝,坚利军骑,打点粮草,待时而动,未为不可。”楚王闻言默默半晌,自觉无味,即依众臣之议,连夜退兵归楚去了。后人有诗为证:
威望令人钦,星回马足口。长歌非奏凯,解甲捷归林。
齐楚仍和好,春秋通素音。还夸赵侯义,慨惜士遝临。
那齐威王自从被楚人相攻,每日登城楼窥伺,又不知本国军民善于守城否,又不知淳于髡请得救兵否,好不忧愁悬望得紧。忽见楚兵四散远去,金鼓之声看看渐杳,又见赵国兵马已到,淳于髡将那齐王所与他的黄金犒劳赵邦军士,不到本国取赏,又不来骚扰地方。淳于髡打发赵兵班师之后方才进城复旨,威王大悦,当即犒劳群臣。不题。
自古道:偷鸡猫儿性不改。既有旧病在身,少不得要发作。威王只因各国归其侵地,赵国肯借救兵,楚国引兵远退,心满志足,又想快乐。每日在后宫中广列玳瑁之筵,共饮流霞之酒,朝以继暮不知抵止。一日,召淳于髡进宫赐坐陪宴,直饮至月上花稍,秉烛而游,果然畅意遂怀。那威王乘着酒兴殷浓,便问淳于髡道:“先生这样一个大气度、好规模,看来酒量决是巨的。但寡人向因国事匆忙,军机劳攘,未曾与先生稍叙骨肉之欢。况全仗大才请兵救齐,获成此功,今欲借此酌一以酬劳,一以较量,不知先生饮得多少?”淳于髡道:“若论臣饮酒之量,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道:“先生你既饮一斗而醉,安能饮得到一石,此说可得使寡人闻之否?”淳于髡道:“此说甚长,臣若说来未免手舞足蹈,恐足取罪不逊,只是莫说罢。”威王道:“寡人正要闻先生的娓娓高谈,怎么倒推辞起来?况饮酒全为合欢面设,何罪之有?”淳于髡道:“假若臣赐酒在大王之前,其时好不畏惧也。只见执法在旁,稍有差错难免刀剑。又见御史在后,做出那冷面寒铁的形状,凡见大小百官略有丝毫不是,就要弹劾?臣到了这个时节,纵有贪杯的念头,早被这威严所慑服下了。是以欲饮不得,欲弃不可,吃到一斗径醉了。”威王道:“足见先生以敬事君的妙处。”淳于髡道:“若臣之亲有尊严之客在堂,臣当此服劳不敢稍懈,参拜鞠腿,侍酒于前,我当此饮酒时赐余沥奉觞上寿,数数走起,不敢安坐,饮到二斗亦径醉了。正所谓:君父一理,亲而且严。侍觞惟谨,饮弗请厌。”威王道:“既如此说,何时何地才饮得多呢?”淳于髡道:“若是有知心会意,契友良朋久不相见,率然之间走到面前,如久雨见了旭日的光景,欢天喜地,道古谈今,又将私情曲意互相告语,语罢无事即命饮酒,这个可也难得醉。”威王道:“为何?”淳于髡道:“交友相会深情相通,必定要吃到五六斗,方才博得一醉。”威王道:“可还强得么?”淳于髡摇手道:“不能,不能。”威王道:“为何?”淳于髡道:“是犹恶醉而强酒。”威王道:“好个饱学先生,但属过腐些儿,不识继此而进,还饮几何?”淳于髡道:“假若州闾之间,大举社会,斯时男子、女人纷纷杂坐,但见:
酒倒流霞,脸生桃花。投壶六博,竞斗奢华。
这时节好不放荡之极,不拘男男女女,与他握手而谈,也无个责罚,便将这目睛注视也没个纠弹官在旁觉察,也没有一张告示挂在那边将这饮酒禁止。臣当此际正向筵前饮酒,忽口口几声珠玉抛在地下荡然作响,又要饮酒,那酒才入咽喉,听得这声禁不住又要去看,可笑那酒好生作怪,反要奈何小臣。”威王道:“酒被先生吃了,为何倒说酒来奈何先生?”淳于髡道:“这酒正因臣要吃他,他气臣不过,不由你使唤,乘着臣低头向地,他却从鼻穴流出,好生酸痒难熬,又没计去搔,岂不是个奈何的法儿?”威王听了好生大笑,也含着一口酒不觉喷了满案,鼻孔中也觉酸痒难禁,即唤左右洗盏更酌,又问道:“那堕下地的是什么东西?”淳于髡道:“是堕珥。”威王道:“妙也,这是女人的耳环了。那后面可还有什么物件遗下来么?”淳于髡道:“怎么没有?臣前拾其珥正待还座,只听得后面嘤嘤笑语道可惜二字,及至回头又是一枝遗簪,恰是微微有些伤痕在上,臣见之不忍使其玉碎,即忙拾在怀袖,如此甚乐也。若去饮酒可至八斗,十分中有了三分醉意。”威王听说此言,正中他荒淫之事,满口称善,又问道:“先生到十分大醉还在何时?”淳于髡道:“在那日暮之时,酒阑之际,将那酒肴合做一处,男女不拘,长幼同席而坐,所穿的履舄在这台几下,交相参错,猜拳行令,掷色倾壶,杯盘狼藉。此时堂上烧的烛已灭了,那主人将臣留住,送客出门。此时臣虽微醉徒倚其间帘外檐端,月光射入,窥见那女子罗襦襟解兮露酥胸,似雪如脂兮异馥融。芗泽微闻兮兰麝暖,销魂荡魄兮喜匆匆。”威王道:“淳于先生乐哉斯境,使寡人闻之不觉神驰意亦醉矣。”淳于髡道:“当此臣甚喜欢,能饮一石。”威王道:“如此享用也不亏先生吃。”淳于髡道:“然而古人也曾有几句说话题得最好。”威王道:“是什么呢?”淳于髡道:“这却有许多妙义的,便述与大王听之。”威王道:“愿闻其详。”淳于髡道:
酒极则乱,乱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哀,以讽谏焉。
威王始初尚只道是什么盘桓歌舞之言,谁知说到后头把前边的说话都班转了,却是一派逆耳忠言。不期威王欣然称善,遂罢长夜之饮。以后淳于髡极其宠用,命为诸侯主客之职,一应宗绝置酒,毕竟召淳于髡来陪席,恣其恢谐谑诮,莫不始。倒有一七令为证:
髡,出语,温存,能解愠,会释纷。形躯既伟,笑貌可尊。王侯皆敬羡,草野尽夸云。果是英人与俊品,令人荡魄与消魂。
后来,各国诸侯没一个不闻淳于髡之名,惟梁惠王因有一个宾客再三称诵淳于髡的贤能,惟他更加企慕。这一年淳于髡别却威王,往外路闲游,偶住梁地。那个宾客闻知淳于髡在此经过即来相见,求他进见惠王。惠王大喜,乃屏开左右,独自坐在龙牀,赐淳于髡坐一绣墩,吃了一杯茶,没一句说话,淳于髡就作别而退。次日,梁惠王特请淳于髡进朝相见,又与昨日一般无二。难道淳于髡与梁惠王相见二次再不开一句口、说一个字?这正是他的谲诈之状,原不足为怪。惠王不知其故,竟错怪了他,那淳于髡退得在外,急唤客来埋怨道:“子一向甚称淳于先生之才,虽管仲、晏子也不能相及,及至来见寡人,寡人未曾得他什么教益,难道是寡人不足为言?难道淳于髡原没有什么才干?是子谬为荐举?不然恰是何故哉?”宾客闻言大惭而退,见了淳于备陈惠王不悦之言,淳于髡略不动声色,应道:“诚有这样的事。吾前日进朝见王之时,那惠王志在驱逐之上,后来复入宫见王,那王志向又在音声之上。吾是以默然而退,非不言也。”这宾客想道:不想惠王如此,如今正无颜覆命,不免藉此回复。即辞淳于髡来见梁惠王,将淳于髡言语述明,惠王大骇,道:“嗟乎哉!淳于先生诚圣人也。”其客听了这言便道:“淳于先生何以谓之圣人?”惠王道:“他始初进来之时,有一人献了一匹良马来与寡人骑坐,寡人未及赐观,值先生至。我那时一心一意思其马之善否若何,所以见了淳于先生没情没绪,觉得礼貌上有些欠缺。这原是寡人不是。”宾客道:“此诚大王重畜而轻贤,毋怪他没有一语。”梁惠王道:“到了后次淳于先生又来,偶有一人善解音律,能作清讴,未及张筵设座,试其绕梁落尘之响,又值先生来。寡人虽然将左右的侍臣仆御一应闲杂人等尽尽驱除,止留寡人与淳于先生在彼对坐,然我这点私心不肯抛离。果然有这两件事,怎么不是个未卜先知的圣人?”那宾客道:“原来大王知其为圣人,以后时时请他进宫谈吐,料无倦色矣。”惠王道:“这个自然。”有诗为证:
重士尊贤,列侯所难。奇逢梁惠,出类拔萃。上世既无,今且独孤。淳于之子,堪夸合志。
却说惠王自宾客报复之后,淳于髡不时进见,常常交谈,果如其宾客之口。惠王思量国中虽有臣工,不如淳于髡者多矣,我若求得他在梁做个卿相,或者他邦有使伐之忧,求他在内游说岂不为美?惠王因有了这件意思,便托客转达。那淳于髡闻言,自思身为齐邦赘婿,非寻常世俗之人也。若要贪图富贵,希翼钱财,在本国之中岂没有个遂意的所在,称心的官爵,直到你这梁国地面干禄邀名、称臣呼主,岂是我淳于髡平生的所愿?况昔者孔夫子有云,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今惠王欲以卿相之位待我,是大不义了。吾惟隐遁不仕,也好随吾快活逍遥。次早,上了一个辞梁的书札,惠王不敢扳辕,即办了安车,驾了驷马、束帛加壁、黄金百镒送归青齐。淳于髡归到本邦,终身再不求名图利。后人赞他这般超脱战国之气习,不恋尘俗之繁华,称为伟人,信然、信然。有词为证:
擅微谈兮解世纷,今不再兮感慨殷。救世途兮醒客虑,是英雄兮是圣人。吾今传兮传不传,淳于远兮高风存。
从兹后兮劳梦寐,憾其逝兮怀其真。非威惠兮多明圣,将杰士兮委风尘。真有此兮真足尚,朝野间兮橉令闻。
总评:演淳于髡者全在描其机诈便捷,若取孟子七篇内所言,因而写之。何啻泥塑云长,木雕韩信,求其秉烛待旦,月夜私奔,有何生动之致,必如此庶称美观。
又评:世传淳于之徒是个小人行径。何也?因其承意观色故耳。虽然此非可论淳于髡者,天下谁人肯弃了卿相不做?只此一段就是非常之异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