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嗟桑田变沧海,富贵功名复何在。惟有父子称至亲,恩宜浃兮常霭霭。
须知持己在心田,繁荣易过如飞烟。此事不扬君不省,试求古人千载前。
我怀往昔寇愤卸,咄哉薄落之风化。必有表帅罪者魁,至令里巷诵如画。
德泽可涠构以祠,清名可永盛以兹。伟绩可模铭以石,高踪可感付以思。
果尔犹然生气色,岂在临财思苟得。躁进若忘利与害,愧杀须眉修七尺。
这首古风,单表人有五伦,伦中有两事,非比寻常,须要实心相待,厚爱相看。倘若稍有不堪,便把这两事伤残了,无论身非天子诸侯、大臣名将以至农夫野人、乞丐优伶,断断乎情理上决使不得。你道这两事为何?且不题君臣,单题父子、夫妇,人若将这两事肯尽其礼,用其情,自然那昆弟朋友,相与怡怡。如是之人一旦致身事君,必忠、必直、必大、必明,或者后来有兵出战危之举,托孤寄命之为,使其人出去干事,危者可使安,凶者可使吉,托者决不有失,寄者决不有倾。所以补天浴日的大功,治国教民的大业,都从其身显出。可见人能重其父子、夫妇,方能事君以忠,待昆弟以爱,交朋友以信了。就如人家种的树木花草,必要种得根本牢固,确乎其不可拔。遇了春天发芽抽条,开花结实,物物皆然,不待言者。奈何天下世间有那一等不识字的愚拙之人,把个父子也不看在心上,反要去离心离德,把个夫妻常常争闹,反目相欺,如何还做个人在这天地之间?比之驴马等畜有何异哉?虽然是这样说,世界广阔,我一人也见浅识稀。古今以来,好的固有,不好的料来也尽多。常看往代史记上传说一个人。有诗为证:
在世短如梦,存衷薄似云。好名骋才智,学武不修文。
不识伦常事,唯知家国闻。豪华固嗜好,寂寞亦羞云。
甫入风云阵,旋遭贝锦纷。出亡徒跋涉,趋附枉慇懃。
朝尚登荣位,宵还掩草坟。千秋人唾骂,一旦灭功勋。
何似安田舍,宁堪弃布裙。悠悠积素恨,愤愤叹离群。
你道这一个人姓甚名谁?说将来可也骇人。不意鲁国是周公旦之后,其国素称秉礼守义,与列国不同。况且又生了一个大圣人在鲁,孰不闻风感慕,愿做忠臣孝子、义士仁人。谁知天地也有缺陷的所在,不免有违乖负俗之才,即有悖伦丧理之辈,自古已然不足为怪,但只是这人太惨刻些。这人姓吴名起,原住在卫国,其父已亡,止有个老母在堂,身子也多疾病。闻知孔门弟子,姓曾名参,颇有孝子之名,他也设帐衍教。一日,其母唤吴起过来吩咐道:“自你父亲亡后,家业凋零,未曾教你读书,心中好生不安。意欲延师训诲,又非我居孀寡妇家所宜,除是附学一事,但近地没有名师,如何是好?”吴起应道:“如今儿已长成,胸中颇有些小志气。儿闻鲁国曾子开馆受徒,意欲往从,不知可否?”老母笑道:“你倒先得我心,正要着你去从那曾夫子。况鲁卫相去不远,你须收拾书箱,择日前去。”吴起道:“今日日子极好,儿在数日前已将行李打叠,不劳母亲费心。”老母道:“原来你有此上进之心,足慰我桑榆之景。”说罢,吴起唤出仆从,挑担而行。正是:
负笈从师远,山东泗水西。荒亭沽美酒,柳径听黄鹂。
浪迹如风絮,云心寄彩藜。故乡莫忘却,豪气喷虹霓。
吴起在路不止一日,早已到了鲁国地方。拜见曾参夫子,在其馆中侧屋住下。凡讲书的时节,随了众朋友先后之序,列坐听讲。若作文的时节,也如此依次排出,不参前不落后,坐得端端正正,握管抒思,此是读书之人的常事。谁知吴起是个没有涵养的人,名虽来学于曾于,其实不肯下什么工夫。他到此便动一点弃书的念头。不觉日往月还,年余光景,其母忽因老病颠连,吴起又不在家,没人侍奉汤药。一朝捐馆,万事抛开,盖棺数月,连吴起也不及一面。你道何故有此怪事?只因吴起是个不仁不孝之人,彼时卫国之中有商人到鲁贸易,顺便到吴起那里报其讣音。那吴起全不介怀。接连过了十余日,只见一个小童子私自对曾子道:“夫子可知一桩奇事么?”曾子道:“不知是什么事?”童子道:“吴起的老母已身故了。”曾子惊问道:“是谁说来?这生死是大事,你不要乱说。”童子道:“小子岂敢说谎。十余日前,一个卫国人走来对吴起说的。”曾子闻知大怒道:“吴起畜生,非我徒也。母死岂有不奔丧之理,众弟子们快来。”其时,那曾子门下的弟子奉命唯谨,听得师长一呼,各人齐声应诺前来。见礼已毕,便问道:“夫子呼唤有何事故?”曾子道:“吴起不奔母丧,非吾徒也。汝等可为我将吴起摈出门墙。”众弟子一齐动手,那吴起虽有推托置辨,怎禁这众人之多,他也久要弃文习武,便顺水退船,也不与曾子作别,便拂衣而往。即此已见其无情了。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又道:“一日同航船,千日也相思。”其奈吴起毫无一个恋恋之意,悔过之情,竟忍心前去,这一去不知他作何究竟。有诗为证:
为人不尚孝,犹然犬豕身。奔丧古大礼,从学事犹珍。
若骋其桀骜,而无所爱亲。宜招犹与悔,任负君及民。
使弗使显责,奚以知报因。念此益愤慨,阑干抆涕新。
吴起回家见了母亲棺木,只得假哭佯啼,寻了一块山地,将母棺殡葬。自想:“大节已亏,在这乡党之中必定遭人讥诮,不若另去寻师问道,学些武艺,习些兵法,也可出身显名。若依了曾夫子,终日念那些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学,何济于饥寒,何时得个出头之日?”因想齐国之中甚多豪杰,我不若从而学之,也好寻些事业做,也好觅一房家室,完了我一身之事。择了日子,竟往齐国投师访友。不觉在齐住了数年,学成十八般武艺,果然手段高强,兼谙龙韬豹略。莫说齐国的人个个都知他的姓氏,就是各国之君,也都闻得吴起的名儿。但吴起身滞齐邦,未得有援引之道,他却将那母亲所遗下的金银带在身边,不拘门庭上下、大小臣宰,可以在齐王面前说得一句话的莫不馈送,求其荐扬,指望贪图爵禄。谁知不合在齐国做官,凡事有数在内,齐王并不擢用,吴起只得株守以待。适值齐国有一个巨族人家,深知吴起有才,将自己一女招起为婿。那吴起备办聘仪,毫不受纳,白白的送与他一个妻室。吴起既然有了家室,不必说新婚燕尔,如鼓瑟琴,日月逝矣。忽忽数年,见那齐国不肯任用,已怀恨在心。其时鲁公闻知齐有吴起,齐王不用,心里想道:“齐人常恃其强,欺我鲁国之弱,时时加兵,好生不能安枕。如今吴起有大将之才,反不能用,是天遗我鲁国,不为齐所欺凌也。吾惟用礼币去请他来做了大将,管取疆场之中。”
常鸣得胜鼓,斩将与搴旗。
这鲁公即遣人入齐征聘吴起,使臣得命,迸道兼程,已到齐邦,告知吴起道:“寡君慕执事大名,今欲屈足下慨临敝国,享俸为官,代寡君治我人民百姓。若蒙慨允,是合国之大幸也。”这吴起因在齐求仕不遂其所欲,不知受了多少人的气,费了多少金银财宝,心思念虑,寝食梦魂,那一刻不想着那功名二字,何意鲁君不远见召,心里想道:“我又不去干求,轻轻便便获此嘉遇良时,岂不乐甚美甚。”满口应允,即时便要起身,径进内房,收拾行李。其妻问道:“丈夫,你往鲁国做官,是世间第一件美事。可念我做妻子的离索之苦么?”吴起道:“此去我一身也未知何如,那里顾得你?”其妻闻言,一声儿也不言语,两泪交垂,私叹:“吴起薄情。”自古道:
女子做腔,专为骗郎。平生百炼,变柔化强。
那知吴起全没有一个儿女之态,离别之思,回报了他的这两句话,随即将衣囊书策,收拾停当,交付使臣的从人。他也不告别丈人、丈母,也不与妻子说声,竟自飘然出门。使臣请他上车,取路东行,其妻哭倒在房,口中唠唠叨叨的一头数,一头啼哭,啼哭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其妻的父母方才得知,双双进房中扶起。问道:“女儿何故这般苦痛?你的新官人何方去了?”其妻道:“吴起这个狠心贼,撇了奴家往鲁国做官去了。”父母听见做官二字,又喜又疑,劝道:“儿不要哭,那做官是好事,怎么倒要悲啼?或者他去了再着人来接你去做夫人哩!”其妻道:“这强盗那里有这个好心,他适才见了鲁国使臣,即走入房来收拾行囊,儿问他道:‘你做官是与妻子增气,可还带挈我了?’”父母道:“这自然之理,不消说的。他却怎么回你?”其妻道:“他说:‘我自身难管,怎顾得你。’”父母听了此言,正是话不伤心不怒,不觉咬牙切齿骂道:“薄幸贼,你自到我家,如何看待你,你忍得便举此心。自古有言行短之人,一世贫穷。还有一说,他虽然一时执迷,说了此话,或者此时在路中懊悔,未可知也。你不若收拾些细软衣饰,雇了车子,我与你赶上吴郎,同至鲁国。无论富贵,便穷苦也要同受,那怕他飞上天去。”其妻一来初嫁,二来少年,便应承道:“好。”即别了母亲与父亲就道。看起来此行未为不好,若使吴起是个良善之儒,自然见了新娶的妻房,变愁为喜,如漆似胶。只因吴起虺豕为心,豺狼为性,这一番追赶吴起,分明是自速其死。言之真是惨然。后人有诗忿说妇人之苦。那诗道:
为人莫作妇人身,一生苦乐由他人。假晓富贵于难一,惟有贫穷最是真。
这首诗虽然不雅,实是真话。且说吴起欣然自得,一径出了家门,取路前行。不诓所乘的车子忽然折轮,命工修整,担阁了半日之程。正行之间,吴起回头一望,看见后面两只车儿疾行而来,心疑是谁家宅眷,那处娇娃,便扯了使臣一把,说道:“后面的车子中,决有什么女子妇人,我们旅行寂寞,试将眼睛开了,注视片时,也是春风一度。”使臣道:“甚妙。”即命停了车马,思量要看别人的内眷。那知倒看了自己的尊夫人。正携使臣引领而望,那车夫不认得吴起,只顾往前推要赶路。谁知刚在吴起并使臣车边擦过,打个照面。使臣恣意轻薄,口中啧啧称善。只见车帷之中一个老叟,认定是吴起停车相等,那知是吴起轻薄别人家的内眷之心。连忙道:“快住车,那个人正是吴官人。”吴起听了这句话,好生惊讶。及至老叟下车,方知这车中的女子是其妻也。连忙推开使臣道:“不要看了。”使臣看:“看看有趣。”吴起遂指车道:“车内是贱房在此。”使臣连忙退避,口称得罪。
要便宜,折便宜。是吴起,戏其妻。
使臣走退一旁避过,吴起向岳丈问道:“何事?岳父与妻子远来,往何处去?”老叟道:“小女因你荣行,心中不舍,故此老夫恐他愁闷,特买车相赶,不若同到鲁邦。”吴起道:“小婿虽蒙鲁君相召,未知官爵如何,倘衙门端整,我自然差人归来奉请,何须这样性急?”其妻正待开言,听了他的声口,也气得不能出声了。吴起又道:“路途遥远,朝行暮止,又有许多不便,不若趁此仍旧与令尊回去。”其妻骂道:“狠心人,亏你舍了奴家,倒也罢了,我的父母何负于你,忍心得不别而行。”吴起听了这话,也觉自家不是,便道:“我非不欲告别,那时丈人、丈母不在家,况且使臣又十分催促,教我怎生等待?”老叟道:“既往不咎了,老夫家有小事,未敢相陪,今将小女交付吴郎,一路之间,百凡珍重是所愿也。”(以下缺)不到的,你道是何缘故?只为吴起的妻房,原是齐国人,疑心他为了齐人里应外合。这些兵将的父母妻子,俱在鲁国,恐怕遭其连累,故此不服吴起点练。不料,此事就传到鲁君耳朵内去了。鲁君亦自生疑,即召前日那使臣来商议,使臣蒙召入朝,鲁君把兵将生疑之事,备细说与。又道:“用吴起为将,或者没有歹心,奈何军心不服。”使臣奏道:“自古有言,用人莫疑,疑人莫用。既是军心不服,臣往请见吴起商议,彼必有裁决。”鲁君狐疑未定,宫门之外,又有飞报说齐兵之势甚强且横,速速出师遣将以安边境人心。鲁公不得已,只得命使臣往试吴起。使臣出朝去见吴起,把兵将疑心、鲁君犹豫之事细细直说。吴起闻言便厉声应道:“我吴起平日也是一个能争善战的奇男子,难道为了一女子的恩爱,妨了自己的功名。今鲁君恐我有亲谊在齐,未必赤心。吾今当杀了妻子,愿去破齐,以报鲁君相召美情。”使臣听见杀妻,只道吴起假话,那知当真掣宝剑在手,走入房中。其妻见他手持利刃,心中不言自省,还不知他是何作为,正要开言动问,吴起便假意道:“窗外有一件异宝,你试低头一看。”其妻不知是计,正去低头,被吴起忍着心,下着手,骤地一刀,把个如花似玉的妻子登时砍下头颅,身首异处,热血冲天。那吴起毫不动念,连忙带血提了其妻的头发,交付使臣,惊得使臣魂不附体。只因承君命而来,只得持了其妻之头,奏上鲁君。鲁君失惊道:“可惜此女之死。”又叹道:“壮哉!吴起杀其妻而求为我国之将,难得这个勇士。”说声未了,有人报导:“外面军兵皆归服吴起点练了。”鲁君甚喜,即命吴起出师迎敌,一面着有司官安葬其妻。正是:
美人一日归尘土,芳名百世表彤谱。忍心吴起枉为人,悖伦丧理真夷虏。
纵有大功及鲁邦,难免有心人詈唾。安能遇烈风疾雹,碎击其身若朽腐。
吴起因忍心杀了自己之妻,始得为鲁国首将。即时出兵与齐师相遇,大战数回,为首一个将官被吴起刺下马来,这边的军士连声喝采,即乘势格杀,杀得齐人片甲不回,只轮不返。齐人失利而退,吴起长驱追出鲁国境界,方才奏凯回镳。鲁君大喜,加封吴起为大夫之职。每日宴赏,甚是宠用。但吴起自恃才能,气质高傲,朝内官员不足他的甚多,乘隙于鲁君之前谮道:“吴起始事曾参,母死不奔丧,曾参逐之。今又杀妻求将;在鲁恐为不便。”鲁君道:“吴起威名方振,何为不便?”群臣道:“不孝不义,残忍刻薄之人,如用之岂不遭列国物议,万一诸侯以此责鲁,何以当之?”鲁君大悟,即日收了吴起的将印,礼貌甚衰。吴起自想道:“我杀妻求将,本因富贵,何期一旦如此。万一还有他祸及身,如何是好?当今列国之君,惟魏文侯好贤礼士,不若投奔他处,以图爵禄。”是日逃脱鲁国,径投魏邦。正是:
高鸟既然俱射尽,良弓何用复张弦。
魏文侯也素重吴起之名,一见如故,即拜吴起为大将军,统领六师,各处征伐,攻城掠阵,唾手而归。文侯十分信任,封吴起为西河守。后来文侯告薨,武侯即位,仍以西河而劳吴起。武侯道:“美哉。山河之险也。”吴起答道:“军国之事,在德不在险。如徒恃其险,不修文德,舟中亦皆敌国也。”武侯听了此言,甚是信服,十分宠用。其时,国内是田文为相。吴起一日酒后,偶对田文说道:“我吴起战斗之功,以性命相搏,不得拜相,尔不过文臣墨士,以口舌之便遂为上卿,魏侯何不明之甚。”田文即将此言转达魏侯,魏侯欲杀吴起,吴起闻风逃入楚国。楚王问吴起图霸之业,吴起道:“楚国地方数千里,带甲百余万,非兵甲不利,米粟不多,皆因公族食禄太多,自相弄权,莫若削夺公族之权,则国富兵强矣!”楚王闻言大喜,即欲依行。其时,有一公族姓沈名懋春,就是叶公沈诸梁之子。他闻得楚王信任吴起,入宫奏道:“吴起初事曾子,母死不奔丧;复事鲁公,杀妻以求将;既弃鲁入魏,又背魏入楚,其心殊不可测。况又离间楚之公族,甚非好意,乞主公防之。”楚王怒道:“寡人将欲雄霸荆襄而强楚,尔何不肯削禄,必欲夺大谋而反耶!”懋春只得退避出朝,会同家族以谋吴起。吴起刚出朝门,被懋春之子米骝一箭射中吴起,即拔刀斩之,众公族追入后宫,斩了悼王,立其太子为肃王。后人有口号道:
乘兴而来败兴去,有上稍来没下稍。
吴起杀妻因求将,还有易牙凑一胞。这易牙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也是一个吴起之流。那吴起因贪荣杀了那恩爱的妻子,是悖了夫妇之伦的。若说这易牙,也因要得齐桓公的欢心,也做了一件败伦常的事。正是:
败国俗,丧人伦。这易牙,是何人。牙乃字,巫乃名。
家何在,雍产身。善调味,辨淄渑。是二水,能细分。
值齐国,小白君。号桓公,霸主尊。推详起,洵罕闻。
却说齐国小白,自杀了兄弟公子纠之后,入正大齐的诸侯之位,功成事完,号曰桓公。以后,戎马之余竟将那声色货利时时究心,日日动念,惟有那女色最甚。所以他的后宫中:
极多妖丽佳人,不少娇娆美女。脂香粉气,喷鼻而飘,浑似口宝鸭金炉。清歌妙舞,触耳而闻,犹如动绮帷玉管。被纨曳縠之媵,止不过二八芳年。握云拥雨之欢,尚不止三千妙会。朝朝夕夕,懒登殿坐理人民。念念心心,喜听人谈洞房事。
所以,这桓公有了好色之心,那色上的那个酒字不消题,也是好的了,未免荒淫沉湎,不言可知。然而,欲心难满,又道:幸过的女子,止不过是平常的颜色,不知世间还有什么绝尤之色,我若再得五六人,便家危国削,我也甘心了。是日,有了这点念头,乃用厚币各处搜求绝色,于卫国中得了两个美人,乃是嫡亲姊妹,那长的叫做长卫姬,次的叫做少卫姬,两人仪容俊媚,颜色柔妍,所谓难姊难妹。又道是:
一双美玉果无瑕,进入齐宫享富华。只恐夜深欢会处,休因前后要争差。
桓公得了这长少的卫姬,是夜三人同卧,说不尽美爱娇欢,摹不了春风淫乐。年往月来,桓公早有乞新嫌旧之意,况又二姬有孕,从此又起了一点心,另要寻觅处女宠用。随即命左右心腹侍臣探访美人。不意郑国之中,也有一个美姬,父母算其命,合做国君夫人,不肯轻字。其时侍臣带了黄金彩币,聘与桓公。入齐之日,一笑生春,桓公即封为郑姬。正在宫合卺,忽有宫人报导:“长卫姬夫人生了个公子。”停一会,又有宫人报导:“少卫姬夫人也生了个公子,尚未取名,求君王令旨。”桓公听得长少二姬一时生了二子,好生快活,乃道:“寡人今日才得这一位美人,又得了一双公子,吾心甚乐。”即取大公子名为武孟,次公子名元。遂吩咐宫人道:“我三日后亲自入宫来也。回复夫人,好生保重。”又命随侍之人,取些金珠,赏那两个宫人。宫人叩头,称谢而去。桓公随即与郑姬开樽畅饮。有诗为证:
金茎美露灏澄鲜,霜落初开泻玉筵。宝是麒麟原旧种,曲翻雏凤入新弦。
宁馨占瑞当拦月,桂树分枝接海天。莫道欢情全卜昼,掌中今有夜珠悬。
桓公是初得宠,见了如花似玉,意荡神摇。郑姬是初添恩荣,看了令行威振,心奉颜趋。他两人不觉沉醉了。饮酒方罢,樵楼已是一更,桓公急携郑姬之手说道:“今夕与卿欢娱,明岁此日,也如二姬生了个男儿,才遂吾心大愿。”郑姬道:“错蒙大王相怜,此固易事,但恐其时妾颜非旧,大王又有弃捐之悲。”桓公急忙以好言安慰道:“卿宜放心,不可如此多疑。我小白内嬖虽多,岂是薄幸之徒哉。”说毕入宫,登榻解衣,欢情似鱼之得水,何待申言。及至三日,郑姬催促桓公往探二姬。桓公入卫姬宫中,看那长公子武孟,次公子元,果然像个公子样儿,心中大喜。即日开筵庆赏,那二姬因产后,反觉颜色奇艳,全无憔悴光景,这也是个尤物了。桓公看了且不只声,又将郑姬看了一眼,想道:“只他们三人如此美貌,吾无老矣!”便蓄一个重幸的意思。
君王有喜近臣知,祝寿称觞且及时。美色盈前夸绝代,何妨品竹更调丝。
饮罢,桓公将欲出宫,私自对长少二姬说道:“二卿可(以下缺)
恣意会其房,贪淫如好弋。未有不丧身,未有不忘食。休题列侯作,桓公偏爱极。
桓公自此之后,日与六个美人轮流宿歇,唯恐夜漏易完,十分恣横。后来这些公子,看看长成。那些姬妾如长少姬、郑姬、葛嬴并宓姬、宋华子这六人争妍取宠,无所不至。没有一个不要自己儿子继了齐公之位的。桓公亦因六个姬妾各生一子,尽皆钟爱,要立太子,又不胜其多,若不立,又非国之所宜。六子之中武孟虽是嫡子,为人容貌不佳,恐非享国之器,便有个立庶的心肠。这日,桓公踌躇了半日,适值午膳之际,那进膳官儿捧了肴馔,进列桓公面前,其时桓公思虑太过,已伤其心,未及下箸。闻了那些肴馔之味,不觉恶心起来。桓公便停了手中所拿的玉箸,抚心欲呕,膳官便走近前问道:“主公何故见了这些美味似有厌恶,敢是臣烹调不如其法?”桓公道:“寡人正欲举箸,忽闻其气味臭恶异常,或恐膳夫下毒,是以不觉欲呕,汝可为我试之。”膳官道:“膳夫宰吏,皆是受禄享爵之人,怎敢蒙此异念。臣闻白金器物投入其中,有毒则变其色,无毒则否。”桓公即命膳官如言试之,毫无异色。桓公方才放下狐疑,又要举箸,不觉又恶心起来,如此三四次。桓公向膳官道:“汝侍我已久,此膳赐汝食之。”膳官叩头称谢,饮馔之物,他自有服役之人扛抬出去。桓公自此之后,饮食少进,渐有病了。原来这膳官一向穿宫入禁,诸姬常有重事相托。一日,长卫姬闻知,私自背了妹子少姬,唤那膳官问道:“闻得主公连日不喜饮食,可有之乎?”膳官不敢隐瞒,将日前桓公疑毒赐膳之事一一说明。长卫姬道:“既如此,公子无亏年又长成,主上尚不立为太子,且将郑姬所生的公子昭付与管仲,到那宋国襄公处嘱托他,异日以为太子,这事如何是好?万一主上设有不讳,那时纷纷争立,汝今有何妙计,且将主上所患的病疗好,随时取便,得以感悟立之。我与你他日富贵相共,设不然难免其难。”膳官道:“夫人之言,真真有长远之谋,但一时没有个计策。”正是:
羝羊触藩,进退两难。设有不虞,谁与为欢。
长卫姬道:“据今日的急着,唯有诱他饮食。若饮食得便好延年,那时便好处了。”膳官闭口无言,似有所思。长卫姬道:“你平常极多善策,奈何今日如愚。”膳官道:“臣虽有个计策,还不知夫人以为何如?”长卫姬道:“却是如何?”膳官道:“臣有故人,善调五味,能辨缁渑之水,使他来侍君饮馔,或有悟主之机未可知也。”长卫姬听言大喜,便道:“他姓甚名谁,住居何处?”膳官道:“雍人易巫字牙,有妻有子,素为臣之所知。”长卫姬道:“如此快与我召来。”膳官道:“敢不如命。”即刻出宫往寻易牙,不期易牙此时恰好其妻生得一个儿子,时当周岁,正在家中置酒,待那庆贺的亲朋。饮酒之间,忽见门上报导:“朝中膳官来访。”众亲友纷纷要避,易牙道:“此人乃吾故人,他做人极洒落的,不必回避。”易牙始整冠出迎。膳官一见易牙,便笑道:“许久入值宫中,无法与老兄亲近,罪甚罪甚。”易牙道:“多蒙兄长盛情,今日为何光降?”膳官道:“有一言奉启而来。”易牙道:“请到中堂坐讲。”膳官应声走进,看见宾客众多,立住脚问道:“易兄,你家有甚贵冗?”易牙道:“今日是小犬周岁,故此亲朋垂顾。因兄长是故人,所以失于回避。”膳官道:“既称相知,何必复论形迹。”那些众宾客一齐走下阶来,迎上中堂都要下礼,膳官即忙扯住,众人只得从命,作了两个揖,然后膳官与易牙叙礼,逊在上首坐下,易牙打横相陪。有诗为证:
命酒情非强,逢君兴转赊。还悲怀抱子,不久赴黄沙。
饮酒三巡,膳官道:“蒙赐酒已多,不佞有一言奉告,即欲奉别。”易牙劝道:“故人相见正宜畅饮,还当秉烛而游,怎么就要去?但不知兄长实有何言,不妨垂教。”膳官扯了易牙之手,走出席来,将长卫姬所忧桓公之事,细说其故。易牙道:“既然主公不能饮食,要小弟去调味,以开其胃,倒不打紧,这是难得费兄长恁般好心,何以为报?”膳官道:“这是足下好心,怎么倒说要报?足见盛雅了。今日就烦足下同行,待我报知卫姬夫人,然后到桓公主人面前赞引相见。兄可放出平生本事,烹燔香美,管取有大富贵在内。”易牙道:“若得如此固所愿也。”两人说话良久,众宾客却倚箸而待,及令回席,复饮数杯。膳官别去,众宾亦散。有诗为证:
富贵从天降,膳官有意来。吉凶皆自取,莫道命安排。
却说易牙之妻抱了孩儿在内喂乳,只见易牙笑嘻嘻的走进,易妻道:“官人,那膳官有何事而来?”易牙道:“因桓公主人不喜饮食,兼且多病。今卫长姬夫人托他来寻我去烹调五味,一以开桓公的胃气,二来要我于中取便,撺掇桓公主人立了他所生的公子无亏做了太子哩。”只见那口口口口口人,言语的光景,始初易牙未进来时,口中吃乳,口口口口,及至易牙说及要立太子之言,孩儿忽然放声而哭,易妻正不知是何缘故,连忙抱定孩儿,那孩儿哭个不止。及至易牙走来抱,越发哇哇失其回音,只因易牙要入宫闱,已动了那烹宰的杀心,所谓杀机已动,自有先兆。孩儿虽小颇有先知,说将来真可怜也。正是:
只缘货利将人动,慈爱翻为陌路尘。
易牙见儿子哭得狠了,心中也不知怎么是好。易妻无可奈何,只得口中叫宝宝命命,手内附其背,偎到牀上去睡好,又将一面镜子压在被角之上,轻轻的走出房来,问道:“今膳官请你到朝,在几时去?”易牙道:“即刻就行。”易妻道:“若是去时,百凡慎重为上。”易牙应答连声,穿了本等衣服,往访膳官。却说那膳官是时正入宫覆命,不在他的私第之中。易牙等候多时方到。相见之时,膳官道:“失迎尊驾,兼扰盛筵,尚未道贺。”易牙道:“好说。”膳官道:“小弟适已述大才于卫长姬夫人,甚是大喜。入朝之际,千望老兄谈些滋味,以诱主公,那高爵厚禄,自然有分。”易牙道:“卫夫人与故人相托,自当尽力。”膳官即与同行入朝。适值桓公初病起,其意中也要思量些好东西吃,伏几而坐。膳官近前边,桓公道:“你从何处来?”膳官随应道:“在故人易牙家来。”桓公道:“是什么样的人?”膳官道:“是一个善调滋味之人。”桓公此时正思食吃,便笑道:“他既有此技,何不引来见寡人。”膳官道:“恐主公不好饮馔,是以不敢引他进来。况宫门深杳,非召何敢唐突。”桓公道:“寡人正病起思食,汝试引入,或与之以官,或赐之以金,但凭你故人。”膳官即应声出外,见了易牙,喜容可掬,便道:“主公正思饮馔,吾见时运至矣。”易牙道:“专求提挈。”膳官道:“不消说得。”易牙入宫行了跪拜之礼,桓公命易牙站立于傍,遂说道:“寡人因向有小恙,甚恶滋味,今已痊好,意欲少少尝尝,特烦你试谈其故。”易牙道:“珍馐美味,乃适口克肠之物。若烹饪不得其法,实可害人。”桓公听了此言,便赞道:“好个易牙,可见膳官举人不差。”易牙便也不顾主上之威,便抵掌笑道:“今夫天地之间,山川之地,江海之区,所生的禽兽鱼鳖,昆虫草木,只要煎熬烹炙,该用那酸苦辛咸甘的香料,务必按其性之温良,物之燥湿,调匀停当,火候得宜,实可疗疾消馋,克饥止渴。”桓公道:“此言深为有法,但寡人尝食八珍之味,不知其将何物制造,试说其详,也使腹不负我。”易牙道:“八珍之物,臣素知之。”桓公道:“既如此,即请一言。”易牙即开口细说。有诗为证:
口腹之欲,贪者小人。孰谓桓公,强横处身。亦有所嗜,乃令客陈。
饥渴失节,襄疑非真。今则知之,而在伯臣。聆其语也,破泣为颦。
彼不慧者,朵颐是徇。独夸外土,餐霞饫苹。肉食之鄙,藜藿岂贫。人其知此,终与道亲。
易牙把制度八珍之法一一陈说。桓公甚喜,向易牙道:“寡人欲以卿为膳官,不识可乎?”易牙道:“只恐小人不才,有辜主公之用。”桓公道:“卿之所言,先得我口之嗜,今封卿为大膳官,以供寡人朝夕之需。”膳官即命易牙谢恩,即日上任坐衙。你道大膳官是何职位?就是如今的光禄寺一般。到任之际,各庖人莫不磕头称贺,就是起初荐他的膳官,倒让易牙坐头一把交椅,也算是威阔的了。即日,请了妻子入衙相见称快。惟有这小孩子一闻易牙声音,即便啼哭。所谓冤家撞了对头人也。易牙从此日日在厨料理桓公并那六个如夫人的饮食之事。看看半年余了,那桓公自饮食易牙安排的物事,真如饿虎见肥羊相似。拿一碗来,吃空一碗,拿一盂来,享了一盂,吃得肥头胖脑,全非有病恶心之时。又过了数日,卫长姬时时遣人拿些好饮食、好服色送来与易牙的妻子。易牙是个小人,便在魂里梦里,只要劝得桓公立了无亏为太子,始了其愿。适一日,易牙走到桓公面前,那桓公吃着滋味,便胡思乱想起来。这日,易牙在侧,便道:“寡人深尝尔所制饮食,极其嘉美,但不曾吃着婴儿之肉,竟不知其味何如?爱卿亦能为我制来与寡人吃否?”这是桓公太忍之处。所以后人因做一首古诗为证。那诗道:
商纣嗜人醢,文王亦少常。斯风流而下,莫不欲克肠。
不论出泽兽,不问秽与香。餍饱被世讥,千载令人伤。
若是个有仁心的人,听了此话自然心下不安,那易牙却笑盈盈道:“要婴儿吃何难?臣有胆力可致。”说罢此言,即出宫门。那桓公此时尚疑易牙诳言,不肯遽信,谁知易牙便动了一个求宠的邪念头。一头走一头想道:“我今要为长卫姬立他的太子,除非我将前日所生之子,杀而烹熟,进与桓公,待他吃后,他自然信我是忠臣烈士,一心为着他的,日后若要更立太子,吾以言进,未有不唾手而得。”说时迟,走时快,易牙刚走入门,那孩儿将有岁半光景,正在地下学走路,尚自一步一跌,被易牙急急抱在手中,向厨下找出一把尖刀,在水缸上磨几磨,其声甚厉。那小儿大声而哭。易妻正不知何故如此,慌忙走到厨中看,见易牙正要动手杀他的儿子,惊得易妻面如土色,便问为何缘故,易牙也不答应。易妻看见势头不好,拚命来夺,被易牙用力一推,这推可也非小,将易妻推倒,半日不能举体,兼且昏晕非常。易牙见妻子晕倒,正中机谋,举刀一刺,小儿在手内乱颠,血流满地。那易牙毫不动情,急急捉了小儿,细细切开、洗净,仍旧走到造膳的所在,乃用五香辣味加法烹调,将进桓公。适值那膳官走来问道:“今日吾兄将什么与主公享用?”易牙毕竟是个狠心人,到此略不悔一悔儿,应道:“是一个婴儿。”膳官已吃一惊,又问道:“此儿何来?”易牙道:“就是小犬。”膳官听言大骇,便埋怨道:“老兄太不是了,父子至亲,为何忍得如此?”易牙被他责得有理,满心悔恨,又道:“非弟太忍,因主公深思此味。我若不杀子以进,万一君上因此致疾,岂非易牙之大罪乎。今日烹儿,乃是事君者不有其身之意,连兄长也不知小弟的心事了。”膳官不复再言,遂同将此味进与桓公。桓公食之甚美,即召易牙道:“此儿之味甚佳,但不知何处取来。”易牙未及答言,膳官即对道:“此乃易牙首子。”桓公叹道:“易牙忘其至爱,而奉寡人,忠不可言矣。”所以从此易牙便得桓公之宠,只是难为了他的妻子。其子就烹,不必说了。其时,易牙之妻昏晕已醒,眼中不见易牙并自己所产的婴儿,但见血流满地,不觉捶胸痛哭,咬牙切齿,将易牙千般毒骂,只是心中割舍不得,哭了数日,遂绝了三餐,一旦自缢而亡。
可怜慈母也捐生,只为如兰似玉婴。地下不知相会否,会时何暇问平生。
其时,桓公吃过婴儿,心中未免恍惚。忽一日旧病复作,又想道:“我今年纪高迈,嗣立未定,也非所宜,这时节闷闷而坐,不去与那六位如夫人对话,好生心中不悦。膳官前来问讯,桓公道:“寡人心事不足与尔言,且不足与他人言者,休来乱我寸衷。”膳官闻言便随机答应道:“主公既是心中有事,必须说与他人方能解释。若是不足与人言者,即管仲、隰朋也难与闻,只有大膳官易牙,忠肝贯日,是世间好人。主公何不召他来商量一个良策也好。”这桓公自食其子,至今甚重。所以膳官又说这几句说话,虽不说明,那大意也在言外。桓公打头知尾,便道:“你去唤了易牙来。”膳官应命,不一时,易牙已到,朝见礼毕,膳官自走出宫门之外站立去了。那桓公便道:“易膳官,吾年已老,那嗣位未定,我欲立公子昭,你道可好么?”易牙是个乖人,也不多其辞说,略对道:“国家置嫡立庶,必致覆亡宗社,臣牙虽愚顽之子,断不敢以此举自闻。”桓公道:“既如此,还是怎么?”易牙道:“若依臣言,其国可保,其利可长。”桓公听任其言,即道:“卿言至当,我当以无亏为太子矣。”即日,命使臣传令有司,整治礼仪,册长卫姬所生的公子无亏为了太子。举国之人个个传诵桓公,全不把易牙提起,只因杀子固宠,人皆恨之。至是卫长姬知之大悦,又命宫人以千镒黄金为易牙之寿。有诗为证:
一囊钱,如粪土。奈易牙,趋若骛。戕至情,枉称父。博虚声,抑何苦。
过了年余,那仲父管夷吾也有病将死,桓公亲到其家问他的疾势,管仲伏在牀上答道:“臣今不复起矣。”桓公卒地大哭,问道:“仲父倘归天之后,谁人可代你为相,辅我的国家呢?”管仲呻吟久之,桓公见其不则声,又问代相之事。管仲方说道:“知臣莫若君。”桓公道:“用易牙为相何如?”管仲愀然蹙眉道:“臣只思君以别臣为问,如何想及易牙为相?臣今死矣,公唯远之是所望矣。”桓公只因其杀子充了口腹之嗜,便认他做了个好人,听管仲说到此处,心中好大疑惑,即道:“易牙有恩于寡人,怎么不要亲近他,反要寡人疏远他,仲父一何昏髦至此?况易牙因寡人欲食婴儿,他便杀其子以慊寡人,如此忠果信直之人,志怀霜雪之辈,我若再去疑之,就非人君待下之礼。”管仲道:“普天下那一个人不是爱子的,今易牙因君所嗜,就忍心害理,杀了自己嫡亲所生的儿子,尚且不以为难,要杀即杀,何况他人。且臣死矣,切须慎重,毋贻国家大患。”说罢,桓公才有些悟头,应道:“仲父之言有理。”别后归朝,随有人报至,报导:“仲父亡了。”桓公放声哀悼,即差左右廷臣往治其丧。于是,即把易牙一时斥退。有诗为证:
国有忠善士,能扶危与倾。密谋深似海,远计重如峥。
还惜梁木坏,难禁鸺鹳鸣。庶邀上帝宠,或值宰辅明。
清肃宫闱侣,安销边塞兵。虽无圣主颂,但有治平声。际也如斯盛,从教王业成。
却说桓公自逐易牙,膳夫宰人便没有易牙的手段。桓公也因有病,要吃好东西,再没有得吃。一来那干人不曾学得易牙的方法,二来桓公性气不常,所以再捉不着他的性子。过了三年光景,其时管仲死之已久,桓公也忘记有了仲父。一日,昏昏的叫道:“侍从之人,快召易牙来。”从人未及应诺,阶下早有人报与易牙。易牙即忙入朝见了桓公。桓公道:“几时无卿在寡人之侧,身体瘦了一半,皆因无人知我嗜好。今复用卿为相,即移卿割烹之力,与寡人宰割国务。”易牙欣逢此日,即曲曲躬躬,拜了道:“臣今为相,自当竭力尽忠。”桓公道:“卿的忠肝直胆,寡人久已相慕。”即日,立易牙为相,齐廷之中,人人侧目,个个趋承,那易牙到此居之不疑。正是:
小人初得志,国政奈如何。只恐移齐祚,令有心者诃。
易牙为相将及一月,桓公一病几危,汤药懒进。易牙得此,便与一心腹之臣竖刁商量道:“我们趁此机会将宫门塞了,矫旨说是桓公主上之意,一面报与太子,带了东宫侍卫。一面报与长卫姬夫人,说知其事,里应外合,扶立太子登基何如?”竖刁道:“此计甚妙。况且五公子日后必然要争立,我与你将太子立了,登了大位,不消说,国中的权柄,俱是我与你掌管。况长卫姬夫人又感我二人的功德,这宠岂不牢固。”易牙笑道:“这番做事,真所谓两人同心,其利断金之谓也。”两人商议已定,便如计而行。有诗为证:
可堪气运值颠危,多少伤心多少悲。齐主夙称五伯首,不期一旦便昏衰。
即日作起乱来,国内军民人等有不从者纷纷杀死,如山高相似。以后民人之中也有畏怕的,也有愿为无藉的,如云似雨。不上数刻中,集了数十万人马,声势浩大,戈甲鲜明。易牙为相,竖刁次之,也是相国的职位,他两人好不炎炎威势,孰敢不依令而行?正是:
作威福者人怕惧,守法度者人贫苦。争宠爱者人媚兹,统权柄者人趋附。
易牙二人终日横行直撞,那桓公自塞宫门,至令饮食断绝不须说,千肴万馔,便是一碗青菜汤、米粞粥,也不能够得入口,竟不是当初数百个侍女,捧了盘盂进午膳的光景。那桓公料也不敢妄想,可怜他做了一国之主,要茶吃也没有,要东西吃也没有,偏是病当死,专要思量尝食,其如频频呼唤,那个敢来与你,自来速死。连那平日的宠爱如夫人,一个个远着绝域之外,视若敌国之人。你道那易牙、竖刁是个惫赖人,如此待了桓公,为何如夫人也将桓公如此相待?这也是桓公自作自受,你道为何?只因桓公没了主意,一味以嗣立为戏,所以如夫人皆以其所生公子之故,各生了心,以助五公子争立。如今未暇多述。
且说桓公却不知饮食何故如此没有,正狐疑间,只见一个宫人慌忙急遽向墙垣之上跑将过来,一交跌在地下,几乎半死。那桓公抬头一看,满眼垂泪,问道:“我在此饥渴不得饮食,汝可传旨出去,着人送来。”宫人道:“易牙作乱,塞了宫门,饮食不可得矣。”桓公叹道:“死者有知,我何面目去见仲父?”说毕,桓公遂将自己的衣袖盖了自己之面,咽塞而薨。宫人痛哭在旁,然后仍复逾垣向外庭说知。五公子一时举兵,互相争立攻伐,即将易牙斩首示众。那时,无亏太子虽然登位未及三月,其身已死,所以五公子争立不已,以至桓公久不殡殓,尸虫出户,此皆易牙杀子固宠之祸。后人因此十分笑骂痛恨。有诗为证:
作恶天降殃,思之毛骨悚。繁荣未及躬,瞬息埋丘垄。
犹日终斯善,甚有僇遗种。宜平异身首,令人愤气涌。
总评:桓公为英主、为霸主、为盟主,不能立一太子,以善其后,皆因六姬专宠,无分彼此,以致昏聩耳。一国之君,慝于色欲,亦致如是,常人可不警悟耶。
又评:杀妻尚因自显其身,至杀己子而欲使他人之子安位延嗣,诚忍心至愚之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