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柳塘要到玉枝房中去睡,玉枝就伺候他穿上长衫,又披了一件斗篷,自己也加件衣服,才出屋穿过院子,进了玉枝房里。
玉枝重铺好了床,叫柳塘睡下,柳塘也叫她在床尾睡下。二人中间隔了只烟盘,各自安歇。但玉枝乍经过偌大刺激,如何便能入睡?但又不愿被柳塘看见自己不安,就屏息合眸,不敢转侧。直过了一点多钟,方才有些朦胧,忽觉旁边微有窸窣之声,接着床柱微摇,似乎柳塘已坐起来。玉枝想要问他要什么,但又不愿柳塘发现自己还没睡着,就照旧装睡。过了一会儿,只觉柳塘移到自己身旁,玉枝不由心内乱跳。因是侧身而睡,就偷开眼缝,只看见柳塘两只膝盖在尺许以外,似乎正对自己跪着,随觉有雨点似的水滴,由上而落,知道柳塘正在流泪,心中更觉惊疑,把身体都僵木了。接着就听柳塘发出低沉的声音,好像祷告似的,叫着:“我的孩子,我的有良心的孩子,上天知道你纯洁,我明白你的苦心。求上天帮助我,报答你的好处,叫你一世幸福。你是我的亲女儿,我将来把一草一木都传给你。可惜我早先挥霍得太多了,能给你的太少。若是早知有你,我一定勤俭度日尽力,给你留一份像样的产业。现在我能给你的恐怕没有许多,我又老了,不能再出去挣一份家业,真怪对不住你。不过我从此以后,只要有点力量,总得替你尽到,因为你是我独一的亲丁骨肉。以前我对你只于好行其德,并没有很深的联系,到今天才确实认定我们是亲父女了,你虽不是亲生,我已当你是亲生。在二十年前,我曾有过一儿一女,都在未周岁前死去,男的叫虎儿,女的叫小苹,倘然他们活着,我现在何致成为畸零的人?可是今天我心里觉着小苹并没有死,只是离开我多年,到如今才回来,已变成你了,你就是小苹长大。我的孩子,我的亲女儿,爹爹从今可得着你了。往后的日子,都是为着你活着,还可以活得高兴。天啊,你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在我身上做了什么好事。雪蓉抛弃了我,给我很大痛苦,也许从此要颓唐下去。哪知你跟着做出这件糊涂事,使我发现这世界上还有个真疼爱我的人,消解了雪蓉给我的痛苦。我失去一个同床异梦的无情伴侣,却发现了一个真诚纯洁的骨肉天亲。这好像去了块瓦砾,得着颗明珠一样。而且明珠被瓦砾埋着,瓦砾不去,还看不出明珠。雪蓉走得正好,谢谢她,叫我得着个亲女儿,简直就是小苹复活了。方才我还觉着上天对我过于残酷,现在才明白是十分仁爱,连一天的痛苦也没受到,立时就给我幸福。”说着又叹了一声,似乎低下头来。随觉他那颤动的手,摸摸自己头额,又将被角给塞了一下,便缩手回去,半晌没有动静。
玉枝知道他必在怔怔的瞧看自己,眼光射出慈爱的光,像个母亲呆望睡中亲子一样神态,不由心中感动得一阵灼热,一阵悲酸。玉枝自幼失去父母,向未享过骨肉的爱情,根本不能知道是何滋味。虽然自入张宅,便视柳塘为父,但也终觉隔膜。这时才感到一种向未领略的情味,同时也发生了向所未发的情感。因为柳塘说把她当作亡女复生,她也意识到自己长久记忆模糊的父母,隐觉自己的亡父也复活了。
这时二人的精神,在暗中互相纠结,虽然毫无血统关系,强要认为骨肉之亲,似乎有些勉强,但是并不勉强。因为由爱情的作用,使两个灵魂互相融合,虽然肉体上仍无关系,精神上却已有了联系了。这种心理,可以由朋友夫妻上得到印证。朋友夫妻,本是生人,忽然合到一处,因为情感恩义的连结深厚,常会在精神方面发生奇迹。而父子兄弟,反有时冷淡无情。这就可以证明后天的精神结合,也会胜于先天的血统关系。但这时的玉枝,对于柳塘,不但灵魂融化为一,并且由灵魂的融合,好像都承认在血统上也有关联了。这是由情感所生的微妙作用,未经身历的人,是没法领会的。但玉枝此际虽然感动至极,但仍不敢张眼,只是眼泪却已忍不住直流下来,浸湿枕巾。柳塘并未看见,过了一会儿,他就又退回床头,自己吸了支纸烟,饮了口水,方才躺下又睡了。
玉枝才明白,柳塘前半夜并未入睡,因为满心怀着感念,无可发泄,所以趁自己睡着,他就起来对自己下了一跪,以表他的感激,并且对天立誓,诉明他的心事,这才心安理得的又睡了。看来老人性情,真是纯厚,简直是个不更事的执气青年人,受不得别人一点好处!我只因受恩深重,想要牺牲终身,安慰他的老境,这本是一还一报,并没什么大不了,他何致这样的感激得要命,我又怎承受得住?!以前的事且不管它,我以后可得对得住老人家,无论到什么时候,老人家总是我心上第一个人。我便嫁了人,丈夫儿女都得靠后,我现在就算对天立誓,从此我也为爹爹活着!必得他安乐舒服,我才有安乐舒服。倘若我所嫁的人,对他变心,我的儿女,对他不孝,我宁可抛夫弃子,也得对得住老人家。今天我对天立誓,以后若稍改变心肠,老天叫我遭到最惨的报应!
玉枝祷念着,眼泪还不住流。一阵莫名的伤感过去,忽又转为喜慰,想到自己自幼孤零,行将堕落,想不到得遇柳塘,境遇一变,由他成全。眼看就要出嫁,向人生大道走下去了,但自己才觉身世凄凉,没个亲人,将来出嫁,连娘家也没有。这张府上虽然也算娘家,但实际有如嫁婢,未必长久来往,依然还是孤单一身,除了所嫁的丈夫,别无可以依靠的人,万一他待我不好,有苦都没处去诉。如今想不到我一时作出错事,反倒误打误撞的生出这番情谊,老人家把我当了亲女儿,我也得了亲父,在世界上不复孤单了。而且老人家许着将唐棣华招赘进来,和他同居,还把家产相传。家产我倒不在乎,只能不离家中,就处在主位。唐棣华好似被国王招作驸马,对公主自然会特别尊重。试看《探母》戏中杨四郎对铁镜公主的情形,就可以保证夫妇必能和美,不出事故。再说这样一办,我还可以永远侍奉老人家,不再分离,更是最惬意的事。看来爹爹替我安排得处处可心,我简直成了最有福的人了!想着心中十分安恬,似觉以后尽是幸福日月,快乐光阴,不但得到骨肉之亲,家室之好,而且还可以跟所爱的人长久厮守,永无离弃,再加老人以家产相遗,此生更不愁贫窘。闭眼一想,直如看见自己将来白发盈头,仍是个享福的老太太。
玉枝越想越觉舒心,但忽转念到内院中还有位太太在着,柳塘方才满口许着自己,好似忘记还有这个人。虽然老人家对太太早已义断恩绝,视如无物,但太太在名义上还是一家之主,老人家在表面也不能不敷衍她。她到如今还不知我的真实身份,仍当姨太太看待。日后老人家发表真相,把我当女儿出聘,太太便未必承认,何况还要招赘唐棣华进来,她一反对,这事情便不易成了。更莫说老人家以家产相付,太太怎肯把家业送给毫无关系的外人?!她才只三十多岁,还要自己享受呢!我本来没把家产放在心上,只要能两全其美,使我出嫁以后,仍得侍奉老人,到他百年之后,我情愿空身走开。但只怕太太不肯答应,她怕我得了女儿名分,便要争夺家产,更怕招赘女婿进门,便要长久盘踞,无法驱除,所以必然从头儿就得拼命反对。看来这事还大有麻烦,只不知老人可曾想到,以后我得问问。但是关于家产的话,怎能从我口中说出,就连招赘的事,也不是女孩子可以说的。我只好用话提醒,暗示家中还有位当权的太太,看老人家怎样说法。玉枝前思后想,直到天色将明,方才入梦。
醒时已午前十一点,急忙起床草草梳洗,便到雪蓉房中收拾东西。因为她人小力微,就叫进两个女仆,帮着搬搬弄弄。世上女仆,大半是秦桧老婆王氏的后代,舌头没有短的,再加眼光浅薄,少见多怪。这时因雪蓉失踪已自疑惑,再见玉枝到她房中拾掇东西,并且全部打叠归着,大有搬动之势,她们更觉奇怪,互相挤眉弄眼。女人十有八九,心里不能存事,好像知道什么不说出去,便要胀破肚皮。所以西洋故事上说:某个妇人,丈夫发了暴财,恐怕招祸,坚嘱她不要告人。她为本身利害,果然缄默不言。但只忍了一天,次日实耐不住,就到河边上秘密告诉了水波。以后每天去诉说三次,到底被河边草中睡觉的人听见,给报了官,她丈夫仍受了女人长舌的害。这直是有生俱来的天性,上帝赋与的特长。据生理学家考察,女子的生命,比男子为长,平均总能多活二三年,这就因为女人要说的话太多。若不给几年时光叫她们在世上说个畅快,到离世上了天堂,也要补足她的喋喋,上帝耳根也怕不得清静的。
所以当时这两个女仆,看见房中情形奇怪,当着玉枝,不便互相议论。只仗眉目示意,怎能消得胸中积滞?!于是一个实憋不住了,借着上茅房出去,到了院中,看见帮厨的小李由外面提筐走入,就叫着“李爷”,把他拦住,走到院隅,低声问道:“你知道二姨太太哪里去了?”小李愕然摇头。那女仆说了句“真是怪事,”就把所见的情形都说出来,而且加油添醋,不说玉枝收拾东西,却说给雪蓉抄了家,剌剌半晌。小李因急于把所买菜蔬送进厨房,不能久陪,就把她抛下,自进去了。到了厨房,见王厨正坐在大椅上,喝着太太特赏体己好茶。小李把菜放下,动手切着,就把从女仆所听的话,告诉王厨。方说了几句,忽见那伺候太太的心腹哈妈进来,笑嘻嘻的叫:“老王爷子,太太叫早饭添个什锦茄夹,要你自己动手。”王厨仰着脸儿道:“叫她晚上再吃吧!茄夹弄着多麻烦,现在都快到饭时了。”他把太太的要求,满不在乎的批驳,就又问小李道:“你接着说,前院姨太太怎样?”小李道:“西屋的没了影儿,不知哪里去了。东屋的正抄她的东西。”那哈妈听着,插口便问:“是多咱的事?”小李回答:“就是现在。苟嫂儿告诉我的,她正帮着抄呢。”那哈妈听了,觉得这是头等新闻一件,自己应该急速问明委原,好向太太跟前去抢头报。就向小李打听明白,立刻就离开厨房。王厨很明白她的意思,只恨在白天自己不能抢先去报,好在以自己地位,犯不着跟她争功,就咳嗽一声,笑道:“哈奶奶,慢点走,没人抢你的先儿。”小李听着也明白了,就笑说:“哈奶奶,你得了赏,可得请客。”哈妈喷了口唾沫,说句:“哪有这些赏犒?别……”但并没别出所以然,就笑着跑出去了。
到了上房,见太太正坐在床上,倚着矮几,摸骨牌过五关呢。哈妈走到床前,未曾开口,先作出张皇的样儿。若在戏台上作个碎催,来个“咳呀,老爷大事不好!”倒是很不错的表情,也许落个好儿。太太抬头看见,不由一怔,便并没像戏台上主角问道:“何事惊慌?”只把骨牌一推,应了一声道:“你干什么?”哈妈忙凑到近前,附在耳边,低声喃喃告诉她,且说且翻眼儿,又不住把脖颈伸缩。太太却转着眼珠,鼻中哽哽作声,又把脖子歪着,似乎耳朵被嘘得发痒,却不肯退避,只耸着肩儿忍耐。哈妈把事实报告完毕,才直起了腰道:“这不是怪么,我听见就告诉您来。”太太皱着眉说道:“是呀,这是闹什么鬼儿。前院东屋里的,向来没在早晨出去过;再说西屋的为什么抄她的东西……老爷呢?”哈妈道:“老爷这时候怎会起来,还在西屋睡觉。看情形是有了事,就是老爷醒着,有了事也得打您个知字儿。您是一家之主,谁没得过您去呀!”
太太倒很深沉的,听了哈妈这激挑的话,并没表示,若换个别人,也许就暴跳起来了。所以古人说:勿听奴仆之言。这种女子小人,天性万恶,又没有教育,惟恐天下不多事,平日只想挑拨是非,看个热闹,好从中取利。譬如一家四个房头,各用一个女仆,倘若兄弟妯娌,全都和美,对女仆便视为无足重轻,可以随意取舍,依法赏罚,女仆还有什么落儿?倘若挑拨得一家人势成敌国,互相仇视,互相侦察,那就都要需用心腹人了。这就好比周朝初兴,国家一统,宇内清平无事,那般杀人的英雄豪杰,都得归伏陇亩,没世无闻,与草木同腐。可是淹没了英雄豪杰,却幸福了国家人民。及至时世叔末,列国并峙,各不相下,互相征伐,就用着杀人的人才,个个都脱颖而出了。所以世乱才多,是当然的趋势。但反过来便是才多世乱,那班人才,为着自身成就,万不容世上太平的。在列国时,许多说士政客,反复挑拨,每个人才都有一番作为,每番作为都是一场浩劫。一部列国,几乎是这种人才的合传。时势产生了他们,他们再造成时势。所以乱变相寻,直到六王毕四海一,才告结束。这期间,只见一个个人才成名得利而去,一个个国家相随覆灭,无数人民跟着遭劫。这样奴仆虽不配和英杰相比,然而将国比家,国乱在杰,家乱却在奴仆。男仆还好一些,又因接近男主人,男子心胸阔大,便有人挑拨,也常付之不理。女仆接近女主人,而女人心胸狭窄,却专听这一套,一挑拨便能成功。例如大奶奶房中的女仆,说二奶奶手头富裕,大奶奶以为必是二爷在家产上作了私弊,一面向大爷告枕头状,一面叫女仆再去打探。女仆得了脸,以后便没有事实,也得假造几桩,以为邀功地步。二奶奶房中女仆,说大奶奶和三奶奶要好,背地常讲说二奶奶短处,二奶奶于是跟大、三两位奶奶结了仇恨,暗图报复。于是大奶奶为侦察二奶奶房中私弊,二奶奶为探听大、三两奶奶的秘密,都把女仆当作最近的人,礼貌既要加优,赏犒更得加厚,女仆因而得其所哉。更莫说再寻机挟制,大发财源了。倘不挑得一家成仇人,她们地位便不重要,除了工钱别无好处,又岂能甘于寂寞呢?!
这时哈妈见太太并无表示,心中甚为失望,自思怎这一炮没放响呢?其实太太只于面上沉静,心里早已动了,却并没因她的挑拨生气。因为太太本来就把外院的人视同化外,更不理会何人在柳塘面前得宠,只要她们能维系住柳塘,不来管后院的事,就算满意了。所以这时听哈妈的话,并不气忿,只寻思前院出了什么事情?雪蓉何以失踪?玉枝到她房中收拾东西,又是什么原故?当时就立起来道:“我到前面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哈妈不知太太只出于好奇,还以为自己说话有效,她虽然面上未带相儿,心中已沉不住气,就道:“可不得看看去么,我搀着您。”太太摇头道:“不用,你还是别跟。”哈妈撞了钉子,才停步不前。
太太自己出房,到了前院雪蓉房门外,咳嗽一声,就扭摆而入。见玉枝和几个女仆,正忙着呢,几只箱子搭在地下,就“呦”了一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呢?”玉枝一见太太到来,立觉心中乱跳,知道必有耳报神把消息传了过去,她才来查看。自己虽问心无愧,但有些事情,尚守着秘密,不知柳塘将要如何发表,现在太太若问起来,自己将如何回答,若说错了可不是玩的。想着只得先迎接招待,扶太太坐在床边,又给倒茶递烟。太太很客气地说句:“你歇着吧。怎这时就忙起来,二爷还没醒么?雪蓉呢?”玉枝听着,已觉头上“轰”的一下,暗道:糟糕,我只怕她问这句,她偏偏就问这句,就含糊应道:“她还在那屋里呢。”玉枝这话本是双关的蒙混,算是指柳塘也可,指雪蓉也可。却不料太太已有先入之言,仍根究道:“二爷自然在那屋睡觉。可是雪蓉在哪儿呢?”玉枝听了,知道不能再含糊搪塞,心中一急,就说谎道:“她没在家,大概很早就走了。”太太道:“她上哪里去了呢?”玉枝道:“我也不知道。昨儿她母亲有病,回家探望,到半夜才回来。我也因有点不舒服,睡得早些,没跟她见面,也不知什么时候又走的。只在天亮时候被二爷叫醒,看见二爷在我床上躺着,告诉我说,雪蓉已经回来一趟,跟着又走了。我就问可是她娘病得厉害,二爷没答言儿。我又昏昏沉沉的睡了。”太太听了,似乎不信,看了她一眼,又道:“就算她娘病重,你给她收拾东西作什么?”玉枝道:“我也不知为么,也是二爷在天亮时吩咐我:到早晨起床,把雪蓉房里东西,都给打点一下,装在箱里。我起来就照他话办,已经纳了这半天的闷了。”
太太听着,虽由玉枝话中找不出破绽,但觉她心中必有秘事隐藏,不对自己实说。太太本来因玉枝是自己一手提拔,把她当作心腹私人,常唤到上房,说些私话,要她探听柳塘和雪蓉的情形,对她报告。不过玉枝认柳塘为父,自然心有所归,意有所偏,怎肯把老父的事,报告太太?何况除了她本身,是件秘密以外,也并无可以报告的事。起初还含糊敷衍,常到太太跟前说些柳塘每顿吃几碗饭,雪蓉最近买了双鞋的话,后来渐渐连后院都不大去了。太太也看出她是叛变了自己,和柳塘、雪蓉成为一党,就也不太加以词色,愈来愈疏远,见面只道家常,更没私话可说了。这时太太见玉枝词意吞吐,觉到必然有所欺隐,心中甚不高兴,又想起旧时的碴儿,更暗地恨了她,冷笑说道:“原来如此。我问了半天,跟没问一样。你倒真机灵,一问三不知,鬼神怪不的!”玉枝听了,惶恐说道:“太太,我实在不知道啊!”太太笑道:“我想你也不知道。二爷是不爱说话的人,向来只叫人做事,不告诉为什么,是不是?”玉枝听着,知道太太说的反话。柳塘有事,向来是娓娓而谈,他不像太太所说,这无异指明柳塘必已告诉自己,只是自己隐瞒不告,不由窘红了脸。正待分辩,太太已立起向外走,随走随言道:“二爷快起来了吧?”玉枝忙回答:“也快了。”说着见太太已出了房间,就赶着说:“您怎么走?再坐会儿。”太太摆摆手没作声,就出房回后院去了。
玉枝见太太走了,心中甚为懊怅。自思这都是没影儿的事,无故惹太太不快,但我可能说什么呢?倘若我说出实情,太太也许对爹爹有什么想不到的表示,那时爹爹必要怨我多嘴。可是一谨慎又得罪了太太,真是遭殃!又想这事必是女仆传过去的,否则太太不会无故上前面来,何况又在早晨?想着看看那两个女仆,心中有气,但也不好说什么,就赶着把东西收拾停妥。一共四只大箱,两只小箱,都是满满的,看样儿起码也值三两千元,现钱首饰还不在内。玉枝心想:爹爹真是厚道,雪蓉来时和我一样,都是空身一人,如今离开,竟能带走这些东西。她还是这样走的,等于逃跑一样,看来真是遇见好人了。爹爹如此盛德,不知怎么上天不睁眼,不给个后代,又娶了个那样的太太。雪蓉这样的姨太太,实在叫人伤心!但想起夜间柳塘暗中自语,忽的悚然动念,莫非爹爹的晚年善果,该应在我的身上?他半世凄凉,老境该得一点享受,这享受得由我给他,看情形确是如此,而且爹爹也以为发现我的孝心,就是他的幸福。我可别把自己看轻了,把事情看易了,一定要竭力尽心,达到他的愿望。从此以后,老人家的余年,都归我一人担负责任了。玉枝就把箱子锁上,打发开女仆。才回到自己房中,见柳塘正在转侧,听得步履声,就睁开了眼,玉枝上前伺候他起床。柳塘向来习惯,是每天必起床漱洗,吃些东西,然后吸烟。不像那种懒人,早晨若不吸足了烟,便张不开眼,下不了床。这倒无关于烟瘾深浅,而只在习惯好坏。吸烟的人惯什么有什么,柳塘却还未染恶习,所以早起便很清醒。
吃过点心,玉枝伺候吸烟,便告诉雪蓉房中东西,已经收拾停妥。柳塘听了,记起昨夜的事,便唤进张宝山,叫他拿折子到银行取钱。宝山去后,玉枝又报告太太方才到前院来,询问雪蓉的情形。柳塘笑道:“她何必管这闲事,这并不碍她相干啊!”玉枝道:“这是她总问得着的,我因为没得您的话,不知怎样说是好,只可推不知道。太太好像怨我瞒她,很不高兴,我凭白的得罪她才冤枉呢!”柳塘笑道:“你又不是不知她的情形和跟我的关系,得罪了算什么?不理她好了。本来咱们跟她是两国人,划疆而治,我不去干涉她后院的事,她倒来管前院的事,撞钉子不是活该!”玉枝道:“老爷子,您可以这么说,我可不敢。她总是一家之主,现在大面儿是我的主妇,将来还要变成我的母亲,我得罪她不是造孽吗?”玉枝这一番话,无形中把她所顾虑的事,都向柳塘点破了。柳塘听了点点头道:“孩子,你不用发愁,没有关系。我自然也希望你跟她和和气气,绝不纵着你反对她。可是她若对你有什么不好,你也不必介意,我一切都有打算。孩子你要明白,咱爷儿俩是一个人,我绝不能叫你吃她的亏,受她的制。日后总有办法,现在你只马虎敷衍着她吧。”玉枝听了才明白柳塘早已胸有成竹,并非未曾经意,立刻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但还把疑惑的眼光,望着柳塘,似要明白怎样办法。柳塘已知其意,摇头笑道:“咱们晚上得工夫再说,你快给我烧烟吧!我今天还是特别忙,你知道明天警予从北京回来,后天璞玉就该进庙修成正果了,我还得跟老绅董再打个对头。璞玉那面……雪蓉走了,还得我自己去跟她说话。”玉枝道:“我去不成么?”柳塘道:“你去说也未尝不可,本来是已定之局,并不用多费口舌,只通知她一声好了。也还不忙,明天再说……”说到这里,忽听门外有人叫老爷,柳塘听是宝山,就叫他进来。宝山把取来的钱交上,柳塘想了想,就叫他退下,叫张福来。
须臾张福来了,柳塘才要对他吩咐,不料门帘一启,太太走了进来。玉枝吃了一惊,心想不定又是哪个耳报神把她搬来,现在床上摆着现款,张福又待听吩咐,爹爹当着她将要如何办法?想着心中正在着急,却见柳塘欠了欠身,让太太坐下,就向张福说道:“你认识雪蓉的家吧?这里的钱,还有她房里四只皮箱,你都带着给她送去。见着她不用说什么,只提我叫送去的,要她给个收条儿,就回来。”张福听着愕然,但也不敢问什么原故,只应了一声,拿起钱来,向柳塘问明数目就走出去。太太在柳塘说话时,似乎比张福还觉诧异,但她很沉稳的,当时并未开口,等张福出去,才道:“这是怎么回事?雪蓉回家干什么去了?你给送这些东西。”柳塘笑道:“我把雪蓉打发走了,她从此不是咱们家人了。”太太瞪着眼儿道:“咦,那为什么?你就……”
柳塘接口笑道:“哈哈。太太,你不知道,她到咱家来,就是来玩票的!当初因为我喜欢她,就邀她来咱们这里住一段。现在日期满了,人家可不得走么!再说我这年纪,也不忍耽误她的青春。所以在进家以前,我已告诉她母亲,暗地替她找合适的主儿,现在找着了,出嫁有日,我自然得叫她回去。又送给这点钱和东西,人家伺候我一场,我总得帮些妆奁,这也是早先说定的呀。”太太听着,似乎非常诧异,道:“哪有这么办的,这可新鲜。”柳塘笑道:“这没有什么。我得替她们年轻人想想,我太老了。倘若我现在还年富力强,也许不这样办,也许根本没有这件事呢!”太太没听出柳塘话里的微意,就又问道:“现在你已把东西都给送去,一定早已商量停妥,不会改变了。你短了一个人伺候成么?”柳塘道:“没关系,我有人伺候就成,就是前边男下人也是一样。昨天雪蓉母亲来,对我说已经找着主儿,我就叫雪蓉跟她娘走了。她临走要给你磕头,又怕说起来不好意思,我就说不见太太也罢,我替你说一声好了。本打算今儿上后边告诉你的,你来了倒省得我去。”太太笑道:“告诉我干什么,雪蓉本不是我请来的,她很可以自来自去,没有什么。”柳塘一听太太腔儿不亮,就趁势说道:“你说她不是你请来的?哦,这儿还有一个你经手的呢,我得先告诉你一声。”说着手指玉枝道:“她也快离开咱们家了。”太太愕然道:“怎么,你这是怎么了?”柳塘道:“我今儿痛快告诉你吧,玉枝从进门那天,就变成我的女儿了。”太太听了大睁两眼,说不出话。柳塘向玉枝道:“今儿闹明了也好,你就快给你母亲行礼吧。”玉枝闻言,立刻跪在地下给太太叩头。太太这时似已惊讶失措,直到玉枝叩了两个头,才拉着她,向柳塘道:“倒是为什么?你可把我闹糊涂了。”柳塘道:“太太你别生气,我并不是成心骗你。当初你留下玉枝,恰巧我得着雪蓉,依你意思当然不许我不收玉枝的,而且她又那样苦情,若把她退回去,依然得落进火坑,所以我只可答应了。可是她年纪太小,我也是跟她有缘,一见面就想到她应该给我作女儿,暗地商量,叫她认我爹爹。哈哈,你不知道,我们这一年多过得挺有趣儿,我居然有了女儿!玉枝对我还是别提多么孝顺。可是怕你不高兴,又怕下人胡乱猜疑,外面儿并没露出来。我既有了女儿,就得替女儿打算终身,从前些日托人张罗,已经说妥主儿,我正打算跟太太说明,给她办喜事。不想雪蓉的娘,守着我的原约,也恰在一年后的今天,给雪蓉找着婆家,她倒比玉枝先走了一步,你明白了?!”说着又指着玉枝道:“这孩子不但聪明,还有良心。咱俩有了这个女儿,往后就不致太寂寞了。”又问玉枝道:“我跟你娘往后都指着你,你可得孝顺。太太压根儿就爱你,这一来娘儿俩更得亲热了。”
柳塘故意这样向太太身上硬拍,太太当然没法反对,只有含笑把玉枝拉到身旁,现出爱怜之意,又向柳塘道:“你这事作得不错,咱们居然也有女儿了。只恨怎么不早告诉我,到现在我才知道,她已经快要走了!”柳塘笑道:“你还舍不得她啊?那好办,日后她出了阁,自然常常回来瞧看,再说我也舍不得她。往后看吧,她这主儿只有一个男人,公婆一概没有,结婚后也只两口儿过日子,我还许把他们小两口儿都接到咱家里住,来个倒招门婿。”
太太听了,似乎心中反对,脸儿一沉,却不明说,只来个不答碴儿,用话打岔道:“现在玉枝快走了,雪蓉也给打发了,你在前院只剩一个人,那不太冷静了?虽说男下人也能伺候,那总不是法儿,不得再弄个人么?”柳塘听了暗笑,知道太太对自己的事,并不关心,虽然我把玉枝、雪蓉全送走了,觉得诧异,但也只像听到邻家新闻而已,和她并无关系。不过我一说要把玉枝丈夫按倒招门婿接进来的话,她才觉得和自己有了关系。因为对于家庭权利财产,都要发生问题。她心里大为反对,表面不露出来,只打岔不理,但这打岔的话,似乎忘了她自己的身分。我把玉枝、雪蓉全打发了,没人伺候,她能想到另外弄人,能想到叫下人伺候,却忘了她自己是我的什么人,负有什么义务!当然你不但不愿意接近我,而且恐怕我搅扰她。我早就想到这一点,正要利用你所恐怕的事,给玉枝争取地位呢!想着便笑道:“还弄什么人?我已经这样年纪,又有老大烟瘾,趁早自知意味,过几年清静日子吧!再说我既不忍耽误雪蓉的青春,怎忍再害别人呢?所以我昨儿曾对玉枝说笑话,雪蓉跟她前后脚都走了,把我抛下,该怎么办?玉枝也主张另替我弄人。我就说不必费那种事,也不必造那种孽了。你们一走,倒成全我们老夫老妻,重圆一回房。等你走后,我就搬进里院,跟太太作伴,另雇个女仆伺候,再有太太照顾着,早早晚晚,说说话儿,也不寂寞了。”说着向太太笑道:“你看这样不很好么?”
太太听了,似乎大受震动,脸上惊讶懊恼的颜色,几乎不能自掩。本来她是来看热闹的,却不料遇到了灾祸。太太一向在后院,独得其乐。晚上把院门一关,交通断绝,院门以内,都是她的心腹人。那王厨每天午夜便进她的绣房,直到天亮方才出去,日日如此,几乎成了习惯性,恍疑是正式夫妇了。如今听柳塘要搬入同居,不啻断绝她的生趣,以后不但房中安了只眼,使王厨无法接近,而且换个枯槁的老人在房中起腻,她也不能忍受。太太想着,虽然着急,却苦于不能反对。自来在旧式家庭中,丈夫有居住的自由,好像古时皇帝,可以随意临幸三宫六院。作太太的自然切盼丈夫光临,只有因不来而争夕,却没有把丈夫往外推的。何况太太还作着亏心的事,怎好明白反对柳塘的移居?但她却知道这是重大问题,倘若实行,自己的快乐日月,就要中断了。当时想了想,只可勉强笑道:“你搬进去也不错,只是怕你受不了。现在厨房下房都在后头小院,跟上房只隔着一道穿堂门,每天早晨,蛤蟆吵湾似的,在你睡觉时候,刀杓乱响,再加人们从堂屋出来进去,你怎么过得惯啊!”
柳塘听着,知道太太措辞拒绝自己。心想自从肇端夫妇以来,丈夫进太太的房而遭到拒绝的,大约以我为第一个了。但我正希望你拒绝,倘若欢迎,倒要了我的好看。这才叫麻秆打狼,两头害怕,只看谁能把谁吓住了吧。就装作被太太提醒,“哦”了一声道:“对了,你说的不错,那后头小院实在太乱,我怕受不了。”太太听着,以为柳塘接受了自己意见,将要取消原议了,心方一松,不料柳塘又接着道:“好在还有法儿。本来那厨房在西边跨院,只为出入不便,才挪到后头小院。因为那小院通着后门,下人出入可以方便些。可是从挪过去,就常丢东西,只可把后门堵了,下人还从前门出入,倒绕了脚,不过因循着没再挪动。现在我们搬回上房,就把厨房仍挪回西跨院好了,后头小院只剩几个老妈住着,也不致吵,这样还显着整齐,你说是么?”
太太一听,柳塘简直是双管齐下,剪除自己的幸福。不但他进去打搅,还要把王厨给赶出后院,这直等于发配边远,充军不回。西跨院虽近在户庭之内,但厨房一移出去,王厨就不能无端进入内宅,自己太太身份更不能尽向厨房里跑。从此一道院落,两道门楹,就变成云山几万重,这不把人害苦了。但柳塘据理甚正,一时想不出驳辩的话,心中又急又恨,若不是太太年岁已大,颇有涵养,换个年轻人,眼见幸福将被剥夺,情人将被隔离,以后的日月将要变成寂寞凄凉,真可以因绝望而哭出来。但太太虽然强忍不露形色,内心却也似火灼般痛苦。本也难怪太太,早年为父母所误,大好青春,都在闺中消逝。中旬以后,才得出嫁,又嫁一个衰颓枯槁的丈夫。简直灵肉全无着落,情欲两不发舒,才逼得堤防溃决,就近结交了王厨,成为食色一体的结合。王厨在她灰心绝望之际,能够引起她的青春活火,使得认识了向未领略的人生趣味,进入了向未到过的美满境界。试想她怎会不把一腔热血,都倒在王厨身上,把他看做性命一样呢!如今柳塘隔离王厨,直等于毁灭她的性命。但是常人到了性命交关之际,必要挣扎呼号,力图自救。而太太所处的境地,竟尔不能稍现形色,只有把万般苦痛深闭在心中,隐忍挨受,这是什么滋味?还亏她尚能自持,在昏乱无主之际,漫应着道:“这一搬动,可够麻烦的!”柳塘道:“这不是忙事,我不过先说下搁着,实行还得些日子呢。玉枝出阁以后,再叫他们慢慢的搬。”说着又笑道:“想起来好笑,前者给玉枝作媒的一位老太太,给出了个新鲜主意,若依着她,全不用挪动了。”太太一听,瞿然问道:“什么主意?”柳塘笑道:“她那是奇想天开,不能办的。她说男家只姑爷一个人儿,并没父母,叫我把他招赘进来,一同居住,玉枝就可以照旧伺候我,还多了个姑爷作伴,尽其半子之劳。我就说这万万不成,头样儿我不愿意倒招门儿的事;二则玉枝在家伺候我,出了阁就是人家人了,难道不陪伴丈夫,还给娘家人当梅香呀!太太你看不是笑话么?”太太听了,只把眼珠转了几转,并没接话碴儿。柳塘也没向下说,另把话锋转入玉枝的婚事。太太问了问男家的情形,又说些闲话,便借着开饭为由,走了出去。
柳塘在她走后,望着玉枝哈哈大笑起来。玉枝纳着闷,问他笑什么。柳塘笑道:“我这人向来不好动心眼儿,现在为着你,不得不冒些坏了。大概你也明白,我要把唐棣华招赘进来,太太没个不反对的,所以我预先摆个道儿,教她自己钻圈。”玉枝还不明白,问是什么意思。柳塘道:“你没听见,我要搬进上房,把厨房挪到西跨院么?这一着简直要太太的命,她心里不知怎样着急。可是我随着给开了个路儿,说倘若把玉枝姑爷招赘进来,我就可以不往上房搬,厨房也不必挪动了。”玉枝才“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这么个弯儿,只是您怎又说是别人主意,自己并不赞成呢?”柳塘笑道:“我不赞成,是等着她赞成呀!现在把这件难题,埋伏在太太心里,很够她焦心些日的。她大概想到头儿,总舍不得教王厨子挪出来,更反对我搬进去。要消灭这件事,只有一条道儿,我已经告诉她了。你等着,早晚有一天,太太必出头做主,把姑爷招进来。”玉枝听着,方才明白,笑向柳塘道:“可真比不了念书人,肚子里真有韬略,难为您怎么想的!”柳塘笑道:“这有什么稀奇?我敢说是个有智谋的人,这些年积存的学问阅历,就是作什么大事,也够用了。只可惜没人知道我,只得在烟榻上消磨岁月。如今出个小小的坏招儿,你还说是韬略,真叫我脸红!你要明白,这不是很光明的事,跟太太那样的女人动心眼儿,简直丢人。不过太太这几年,也太把我看得没出息,当小孩子似的捉弄哄骗,我闭着眼不瞧,她就当我瞎了。其实任什么事也搁不住我在烟榻上一闭眼儿,好主意、坏主意立刻就来了。不过想尽管想,却向来不去实行,这就是好人、坏人的分别。好人受了别人欺侮,也常常发生恶念,想出狠毒办法。只是想想就算了,万不肯真个去办;若是坏人就不然了,想出主意,一定要作出来。说到太太,她一向叫我生气的时候很多,我常打算用厉害手段对付她。只于每次想出法儿,就再寻思一下,她被我这样对付,将要怎样狼狈。这一寻思,就只当已经办过了,心里好笑一阵完事。今天还是因为你的事,我才初次对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她已经受不住,大约在十天半月里必要失眠的了,我倒后悔有些残忍。”玉枝听着,忍不住“噗哧”一笑。柳塘道:“你不要笑。我也不是贱骨头,也不是假慈悲,实在对太太有着特别的原谅。你要明白,十几岁的女子,还许不懂讨厌老头儿。到她那岁数,因为比年轻的更需要年貌相当的丈夫,就更讨厌老头儿了,嫁给我简直受了天大委屈,自己想法儿抵补这缺欠,并不算是罪恶。所以我向来默许她自由行动,绝不追究,只为处在众目之下,我恐怕受不住人们讥笑,不能进一步的成全她。倘若我们现在在什么没人的荒岛上,早就主婚叫她作王太太了。”玉枝笑道:“您也太爱成全人了!这样成全,我还是头一回听见,您的好心,真是替谁都想得至矣尽矣,只是不替自己打算。”柳塘道:“我何尝不替自己打算,不过打算自己,也得打算别人。比如说我叫王厨搬出后院,知道太太着急,还替她可怜。你瞧着好笑,其实这是一样的事。我想想我的烟具,再想想她的王厨,就替她难过了。现在我天天得抽几顿烟,少一顿也过不得,你忽然把烟具拿走了,请问是不是缺德?”玉枝听了,略一寻思,不由笑得在床上打滚儿,叫道:“您真呕死人!难为怎么想来?王厨子敢情是太太的烟具,莫怪那样黑漆亮光的呢。但不知太太离开烟具,也会打嚏喷流鼻涕么?”柳塘正色道:“小孩子不许乱说!也怨我先引头儿,你就跟着来了,这是不应该的。”
玉枝听了猛悟自己太放纵了,方觉脸上一红,就听外边有人叫老爷。玉枝听出声音,便向柳塘道:“张福回来了。”柳塘喊了声进来,张福走入,报告钱和箱笼全交到了。柳塘道:“你见着姨奶奶了么?”张福道:“姨奶奶在屋里,没叫我进去。东西都是姨奶奶的老太太接收的,不过姨奶奶隔着窗户说了几句话。”柳塘道:“她说什么?”张福道:“姨奶奶说,叫我替谢谢老爷太太,她这一世也忘不了好处。说时好像很难过的……又给了一百块钱,一半赏我,一半给我们下面伙伴分分。”柳塘听着,见张福满面疑惑之色,就向他道:“好吧,你从此不要再叫她姨奶奶,她已经不是张家的人了。你对外人可以不提。”张福应声走出。玉枝向柳塘说道:“雪蓉还懂得难过,真算不易!”柳塘道:“别这样说,她也并非没良心的人。得了,不谈她吧,我快吃饭,还得出去一趟。”玉枝就出去叫仆妇开饭。
饭后柳塘吸足了烟,就跟玉枝一同到街南院去见璞玉。璞玉正因出家日期已到,又无法和警予通消息,懊恨忧烦,恹恹如病。夜间一直没睡,怨恨雪蓉误了自己的事。但是展转思量,结果权衡轻重,把一世的幸福和一时的羞辱,比较起来,觉得自己不能尽因为不好意思,长此因循下去。就想到雪蓉身上,自己现在已无别法,只得跟她商量一下,仗着往日姊妹情分,她也许能背着柳塘,给我帮忙。我只托她给警予送一个信,叫警予知道我将于后日实践出家之约,并且说明我向柳塘请求寻庙出家,是在和警予茔地会面以前,并非在会面以后,我又变心改计。只要警予知道这个情形,他必设法替我转圜。即使他一时不及措手,也可以明白我并非背信违约,不致因误会而弃我不顾,将来终有重圆之日。璞玉打定了这个主意,从早晨就盼望和雪蓉见面,但知道柳塘起床甚晚,雪蓉不能脱身出门,只得等候。到午饭后,璞玉再忍不住,才要派人前去相请,却不料伺候她的王妈,已把个惊异的消息给她带来了。原来王妈饭后往本宅去送食具,在厨房听到伙计们纷纷议论,好似发生了什么大事。她一打听,才知雪蓉已被打发回了娘家,和张宅断绝关系。原因却没人知道,只由柳塘派张福给送去巨款和衣箱,看出是好离好散。王妈听了,回来自然把事当新闻报告璞玉。璞玉起初不肯相信,以为万无此事。虽然昨晚雪蓉情形有些不对,但也不致这样快便脱离张家。而且打发个姨太太,不同于辞退仆人那等简便,怎会一夜之中就把事情办清楚了。不过由昨夜雪蓉情形看来,倒也并非无因,或者她和柳塘有了龃龉,负气回娘家去,倒是意中的事。无奈王妈说得确凿有据,自言曾亲听张福诉说给雪蓉送钱的情形,并且雪蓉叫张福带回五十元钱,分赏宅中下人,留个忆念,王妈还分得四块六角,说着又把钱给璞玉看。
璞玉可不能不信了,但仍纳闷雪蓉怎会弄到这样地步,又为柳塘嗟叹。再一转想,不由心焦如焚:自己千思万想,才想出主意,打算求雪蓉相助,怎这样巧,她竟在今天走了!我这薄命人,真是靠山山倒,靠水水干,莫非走了末脚运,该当失去警予,再没和他团圆之望了?回想以前,已然屡生波折,虽然都由于意外的阻碍,但每次全是从我这儿变卦,久已对他不住,如今阻碍全无,姻缘已定,我死心蹋地的扑着他了,哪知偏又弄得作法自毙,自己跳进自己的圈套里脱不出来,弄得无计奈何。只想给警予通个信息,表明心意,竟是如此艰难!昨夜已失去对面相逢的机会,今日才想起恳求雪蓉这一条路,哪想她竟会走了,这可怎么是好。璞玉恼恨万分,但还希望万一所传不确,想要亲到北院看个真相,又恐不便。正在为难,柳塘忽然来了。璞玉见伴着的是玉枝而非雪蓉,心中立刻冰冷,知道事情真确,自己了无余望了。但仍强支身体,强打精神,招待柳塘,又和玉枝寒暄几句,便问:“雪蓉怎么没来?”柳塘只回答她回娘家去了。璞玉听着感到他答得含糊,回娘家去是暂住还是永离呢?觉得不好再问,只得忍住。柳塘谈了几句,就把正事说出,后天就是入庙日期,请璞玉按照规矩,在前一天沐浴清洁,莫把俗世凡尘带入佛地。到了起身时候,柳塘自然给预备车轿,还要恭送前去,那庵中老师父不便亲身来接徒儿,但要派个香火婆前来引导。柳塘交代完毕,又含笑说道:“还有一件事,得请你给我们留个例儿。其实这是《妈妈大全》上的事,我并不信,只是宅中女眷她们在乎这个。论理你出家入庙,一点不用讲究,就穿上素服,或换上道装,都可以的。不知她们女人从哪儿听来,说是出家的人,在哪个地方起身进庙,她出家以前的罪,就都被门神给留下了。说像脱下一件虱子袄似的,自己空身进庙去了,却把前生今世的罪孽和灾难,都给留在那起身的地方,不定哪个背点气的沾上,就整个承受过去,一世别打算有好日子了。这实在毫没道理的迷信,稍为懂点事的也不会信,不过她们既有这忌讳,我们也不好强拗。好在据她们说有个办法,还很容易,就是在起身时候,穿上鲜艳颜色的青服,叫门神老爷看着,只当是出门应酬,就不理会了。你想这多么可笑!聪明正直之谓神,难道单门神糊涂,随便叫人瞒哄?妇道的事,才叫没理可讲。”
璞玉初听柳塘说得煞有介事,不由信以为真,料着必是他的太太有这例儿,心中十分抱歉着急。自思我蒙张二爷拯救,又在他家打搅多日,已经无可报答,如今在临走时,竟又出这意外枝节,虽然这只是妈妈例儿,未必果然应验,但只教他家人疑心犯罪,也就够受。我真是八败星照命,受苦都不能心净,临末了儿,还沾了人家宅子,留下骂名,想着心中难过。及至听柳塘说出解法,心方一宽,就不理柳塘如何议论,冲口应道:“阿弥陀佛,幸亏还有法儿破解,我就这样办吧。我在您这里打搅,已经万分不安,临走再给太太添别扭,那可真该死了!二爷,太太们叫我怎么都成,您尽管说,千万别不好意思。”柳塘道:“这已经够无理取闹的了,还能有什么?我很抱歉给你添麻烦,您这里怕没有带颜色的衣服吧?”璞玉摇头道:“没有。”柳塘道:“这容易,我可以给预备一身,明天送来。”璞玉道:“又得叫您费心。”柳塘道:“没什么,衣服还不现成。哦,我想起来,太太有一身儿礼服,正好给您穿用。出家本是大事,应该穿礼服,又郑重,又吉祥。”璞玉还不知礼服是什么,只以为是富家妇女们应酬行礼所穿的衣服。却不料柳塘所指的,却是太太出嫁时所穿的那一身袄裙式的红色喜服!璞玉梦想不到自己出家的“家”字,已被柳塘暗地加上“女”字偏旁。道谢以后,又说:“明天我本该过去跟太太辞行,并且谢谢这些日待我的好处,只是我这不吉祥的人,恐怕犯太太的忌讳。不去又恐失礼,您看怎么好?”柳塘笑道:“不用这些繁文。您出家的地方,是太太常去的,往后尽有见面的日子,并不是你一走就永远分离了。”
璞玉听着,忽然想起警予。自思我眼见非走不可,再无延挨之望了。柳塘好像变成催命鬼,在他主持之下,至多还有两天工夫,一过这两天,我就进入另一个世界去了。警予还一点不知道,倘不能给他通个信息,恐怕以后就要希望渺茫,说不定真永久分离了。但我现在实没法给他送信,最后的一条路,也已塞住。雪蓉脱离张宅,我也和警予隔离了。想着一阵说不出的焦急难过,但居然情急智生,看着柳塘,竟在他身上想出办法。本来璞玉因自己一向的坚决行动,都是直接向柳塘表示,这次出家,也是向柳塘正式要求,所以她的后悔变计,也最怕柳塘知道,最要对他隐瞒,才弄得毫无办法,如今竟会在柳塘身上想出通消息的办法。这就似学生在考试时传递小抄,千方百计的必要达到目的,但有时教师来往巡查,监视甚严,学生不得施展妙手,就会奇想天开把小抄儿粘在教师衣服上,利用他往返巡游,无处不到,那接受的人,自会由教师身上揭取下来。璞玉这时也是逼出来的智慧,若在平日,她那迟钝的脑筋,万万思不及此。便能想出,她那羞颜涩口,也万万不能说出。这时竟低着头向柳塘说道:“二爷,我想着真抱愧,待我有恩德的人太多了。现在我就要出家,莫说报答,就挨着诸位叩谢一下,也办不到。只有求二爷替我转说一声,我今生不能报答,只可来世变牛变马再……像前些日子,有那些位关心我,连王督军和太太都赏我东西,如今虽辜负人家的好意,可是那恩德我总记住不忘!还有像……赵秘书长……”璞玉费尽力气,才说出这句,自觉羞涩难堪,急忙又接着道:“他们几位,大概二爷全知道,求您见着时,务必替我说到了。”
柳塘听着,并不明白她的意思所在,还以为是由天良中流露出的话。她实在辜负了很多人的好意,尤其对于警予,相爱多年,到底不能成就。如今她竟要入庙出家了,从此一别,真个茫茫万古,她回想于心有愧,所以相托致意。这就等于人到弥留时候,常常想起向来所亏待的人,请求谅恕一样。但又不觉好笑,暗想我替你说什么?还是你自己去说吧,而且谁的好意你也不会辜负,到明天就知道了。想着就唯唯答应说:“我一定替你说到。警予上北京去了,还不定哪天回来,反正我见着必跟他说。”
璞玉并不觉柳塘单提警予是有着隐意,只觉头上“轰”的一响,知道自己进庙是不能幸免的了。警予得着消息,也在事后。柳塘仅能把我的情形告诉他,却不能表白我的心事,警予仍许误会我是中途变卦。因为以前我二人中间每次波折,都由我身上发生,这次他难免仍向坏处猜疑,万一负气不再理我,又怎么好呢?想着不由为难起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