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璞玉觉得白费了许多心机,所得结果仍等于零,不由把微开的心,又闭紧了,正在茫然失智,柳塘已立起告辞。璞玉迷迷惘惘,也忘了照例的客套,等柳塘和玉枝出了房门,她才霍然惊觉,送了出去。
柳塘回到家中,稍坐又出门到饭庄等候老绅董。过了一会儿,老绅董果然如约,带领唐棣华同来。唐棣华是受了老绅董的骗,只说替他说亲,现在去和男方一位媒人会面谈谈,唐棣华才随着前来,若知道是谒见未来的丈人,他就许不好意思了。这次并没由柳塘派车去接,是老绅董自己到唐棣华家里,逼着整容易衣,拉了同来。唐棣华到饭庄门口下车,已吓得一怔,他有生以来,还未进过这样地方。有时经过门外,常想在里面吃饭的人,不知都是如何豪阔,因而对于门口迎送客人的大了,都觉羡慕,猜度他们必是常吃阔人的残羹剩饭,这样脑满肠肥,也是修来福分。这时见老绅董走进这家饭庄,只疑弄错了,竟不敢向里迈脚。及见柜上人对老绅董很亲热的叫着“老太太”,似很熟识,才知不是走错。随着进到里面,被伙计让入房中,见一个衣服华丽气度高雅的老人,含笑相迎,又出了他的意料。他想老绅董所谓的媒人,也许是个媒婆儿,或者是个帮闲的穷人,如今见是位老封翁,不由大为惊异,又感到十分踧踖。老绅董又是个热气而没分寸的人,这次会面,本有察看之意,若是柳塘不能中意,还可以将婚事作罢。但老绅董一厢情愿,她所张罗的事,只许成功,绝不顾虑失败,也不管别人愿意与否,进门就向柳塘道:“我把你的姑爷给带来了。瞧瞧小伙儿好不好?”又向唐棣华道:“小唐,快上前给你丈人行礼。你上了我的当,我说你丈人在这里,怕你不好意思来,所以假说媒人。媒人倒有一个,就是我呀!”说着哈哈大笑,推唐棣华行礼。
唐棣华虽在大窘之下,但心中对柳塘这样华贵温蔼的老丈人,已然心悦诚服,又被老绅董逼着,只可执其子婿之礼。他想要行新式三鞠躬,老绅董却要他行旧礼叩头。柳塘虽觉老绅董行事莽撞,但看唐棣华品貌端庄,态度诚实,并没有市井油滑之气,心中也已愿意了,就谦让着受了唐棣华的礼。但把旁边伺候的堂倌给看怔了,只疑这位张二爷犯了疯病!他的家世,何等高贵,提起南街张二爷,谁不知是位老根旧底的财主。跟一个下等老窑姐交往,已经闹得人言啧啧,如今竟又在馆子里认了个小伙计似的姑爷,还是老窑姐作媒,这真是世上少有的事!难道张二爷那样人家,便没个够格的至亲好友,会轮到老绅董作媒?而且说了这样个穷小子的姑爷,怎么般配得上?这可太奇怪了,因而猜测里面必有原故。凭张二爷的身份,他的姑娘就是千金小姐。什么富贵人家不能对亲,也尽有戚友可以作媒,但他竟避开亲友,托老绅董给女儿在下围子里找姑爷,并且毫不挑捡,一见面就磕了准头,这样未免太简便了!虽然女儿是赔钱货,但普通人家对这赔钱生意,也要作个光彩。像张二爷这办法,直像商店打发剔庄一样,又好像鲜果庄把烂香蕉、甘蔗头儿扔在破蒲包内,有人给价儿就叫拿走。看来他这位女儿,若不是瞎瘤残废,就是做了什么败毁家风的事,生过不出家门就添不了三代的孩子;要不然就是孩子还在肚中,等待出头之日,张二爷才急于在他出世以前,寻个姑爷,令其冒认这件汗马功劳,接兑这份现成产业,给女儿的肚子寻个根据,给没主的孩子填个号码。否则,若是个干干净净的女儿,他万不肯这样办法。由此可知,这个姑爷不但得着老婆孩子,还必有大批银钱随来,作为赔偿初夜权的损失和代行父职的酬谢。真是太便宜了!这样好事,怎我遇不上呢?若能落到我头上,便是那小姐麻疤臭烂,儿女成群,我也不嫌。
这堂倌固然有些胡思乱想,但是这样猜测,却是人情难免,便被旁人知道,也必和堂倌抱有同感。这种数千年积下来的阶级观念,也是社会阶级不能泯除的一种原因。穷人只能羡慕富人,对同类穷人并没同情。所以向来轻视贫贱的人,并非只于富贵一流,而多是贫贱者自己。认为贫贱者应该终于贫贱,若有人希图富贵,妄自攀高,先要受同类的攻击,这就和中国重男轻女的习俗,大半由女性自己造成一样。在现代的普通家庭中,例如儿媳怀孕,生下个男孩,狂喜的必是那位老祖母;生个女孩,发恨骂臭丫头的必是那位老祖母;“十个罗汉女,不如一个瘤脚儿”的格言,也起源于老祖母;“男是金银垛,女是赔钱货”的呼声,也发于老祖母。但老祖母自己是个什么,她并非不知,只于自轻自贱,早已自甘下位,也不许别个女性出头。尚见有人偏爱女儿,可以把老祖母气死,但老祖父却十有八九不这样偏心。所以现在提倡平权的人,若细查底细,就不必专骂男子了。
闲话休提,且说柳塘梦想不到会受到菲薄不修的冤枉,对唐棣华一面谈话,一面端详,越看越觉中意。唐棣华震于这位丈人的势派,暗自战战兢兢,表面规规矩矩,恭敬非常。柳塘看着,觉得他面貌颇为厚重,像个载福之器。柳塘并不会相面,但最注意人相貌的厚薄,气度的静躁。他常对人说,在明末时,大臣某公曾东出关外,回来叹息告人,明朝气数将尽。关外贩夫走卒,皆方面隆准,有王侯气象,长白王气,指顾将兴,必代明而有天下,后来果应其言。虽是近于迷信,但也未必全属空谈。只说由我记事这数十年来,赶上自古未有的变局,我冷眼旁观,阅历无限沧桑,觉得连人民形体都改了样儿。像别的国家,人民高度都有增加,我们反而变矮。这由戏台上便可看出:在我少时,所见那班名伶,都是身体高大,便到以后的孙菊仙、杨小楼,也还足够尺寸。所以扮演古人,显得魁梧俊伟,望之俨然。但到如今,竟把古人都给制成缩本,在台上跳来跳去,身长不及三尺,也敢扮作关公、张飞,却忘了八十一斤的大刀,比他身体重了多半;丈八的蛇矛,比他身长加了六倍。怎拿得起?怎耍得动?看的人偶然失神,便要疑惑台上怎尽唱晏婴、张松、土行孙、窦一虎、武大郎的戏,也许认为演员全是身材尚未长成的科班小徒弟,想来真觉可笑。不但戏台上如此,便在平常所见,也是一样。记得我小时在塾读书,同学们大都体貌丰腴,面庞红润,带着公子气度。如今走在街上,所见的少年,几乎个个面黄肌瘦,腿缩脖长,再加上高领长袖的长袍,并显得细骨轻躯,带有病态。我们提倡教育,已有许多年,不知怎么倒弄成这样,反不如昔日坐在书房读八股时代的人那样肥壮!当然由于近年诱惑太多,人欲过重的原故。由此看来,作体育的好处,比多私欲的害处还小得多。许多体育家,说昔年的教育法不合卫生,而提倡体育,但到现在少年得肺病的竟更多得可怕,在我小时简直很少听到有这种病。这并不是教育家的错误,只是适逢其会,恰值世道衰微,任有多么长时间的运动,也抵不住一两夜的放纵。社会上遍地都是淫恶的陷阱,少年人简直不易脱避,才造成这等现象。到了如今,莫说在街上很难遇见个胖人,就只要丰满端正的少年,也苦不多。倘然我自己有几个女儿,要选择佳婿,不必苛求,仅于保险公司肯保二十年寿险,大相士肯夸声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印堂光亮,就可以入选,也恐怕很难得了。这还是柳塘前几年所说的话,如今想不到真要选婿,看见唐棣华居然身体健壮,面相厚重,并不和现时那班病态青年一样,才把原来的顾虑打消。但也有不能完全满意的地方,就是他没有书卷气和华贵气,不过那是可以徐图补救的,现在限于事实,不能挑剔许多,好在大致已算圆满承认了。
老绅董叫唐棣华落座,说:“你们爷儿俩谈谈吧!”柳塘也让唐棣华以娇客身份上坐。唐棣华并不知理应如此,只觉自己不配,推让半天,还是把老绅董放在中间,柳塘、唐棣华右左相对。堂倌送上菜来,老绅董以为他们既成翁婿,就该亲亲热热的谈些心思话儿,一面大嚼,一面催促着:“你们别怔着,可说话呀!”唐棣华早被柳塘气概所慑,自觉是个粗人,对他谈说什么,自然不敢开口,而且唐棣华心里所知道的,只有一些市井和种种洋货行市,怎能放在席面上说。柳塘对这样一个青年,本可肆应裕如,但也意外的窘住了。倘若面前是个学生,柳塘尽有可谈,从人手足刀尺到诗文书画,不愁没有材料。无奈既知道唐棣华是个小生意人,不该用学问来窘他,但要谈些唐棣华知道的事,柳塘却也是隔行如隔山,没法开口。待要问些浅近的闲话,例如雪花膏什么牌子最好,闾巷间什么货物最能畅销,因此倒弄得没话可说,只好谈些天气和席上生风的话。唐棣华更不自己开口,只在柳塘说话之后,答个“是”字。在这僵冷局面之下,若不亏老绅董胡拉乱扯不住嘴儿,简直要成为三十年前姑爷回门的局势。
柳塘心想:我这人并非和市井村俗的人谈不上来,像老绅董的鄙俚,都可以成为知己,结为干亲,怎对这唐棣华竟而格格不入?难道是他拘束太过,还是年纪悬殊?但转想方才明白,老绅董虽然鄙俚到家,却有她数十年的生活阅历,和磨练成功的厚脸皮,所以和我相遇,虽然处境相差太多,她能毫无懦怯,我行我素的显露本色,因而互相感觉兴趣。唐棣华是个年轻人,久处市井,一见差样的人儿,就觉手足无措,并且由于羞怯,把他的本色全掩藏起来,使我直如对着一块木头,当然索然寡趣了。看来他这气质,实在应该设法改变,否则恐怕玉枝也不能惬意。想着就不再拘执,摆出长辈的身份,向唐棣华道:“老贤侄,我自从听老绅董提到你的行为,就十分喜欢……”柳塘才说到这里,老绅董已开口叫道:“怎么你叫他贤侄,不叫姑爷?这称呼不对。”柳塘想不到她在旁边会给纠正名分,就皱眉笑道:“这是……咳!这本不用解释,我遇见你也叫没法,在我们这等人家,没有当面叫姑爷、岳父的,只是老伯贤侄的称呼着。”老绅董摇头道:“是真的么?我可……”说着立起,拉着柳塘到屋隅说道:“你可是看不中他,要变卦么?那样可苍了我的脸了!我跟人家说了个板上钉钉……”柳塘诧异道:“你这是哪一经的心血来潮,硬说我要变卦?我简直想也没想到。”老绅董道:“你不变卦,为什么叫他老贤侄?我听过瞎先生唱曲儿,说张生跟莺莺小姐成了恩爱,就托红娘作媒,跟崔老夫人提说亲事。红娘给说到了,老夫人要先看看张生,又对红娘说,张生来时,我若中意,开口叫他姑老爷,你就吩咐厨房备席款待;我若不中意,就称他贤侄,你只敬杯茶。红娘领命,告诉莺莺。莺莺到张生来时,先藏在后房,提心吊胆的听着。听到张生见过老夫人,老夫人口中竟叫出‘贤侄’二字,莺莺气得心里一昏迷,就倒在地下,恰巧挨着炭火盆。到红娘把张生送走,才看见莺莺身上着了火,把衣服都烤糊了,这就叫‘佳期烤糊’。人们都说‘拷红’,是弄错了。到红娘二回去请张生,不是说小姐吃了烙饼,喝了绿豆汤,闷卧在牙床么?那就是烤糊以后,用绿豆解火毒清内热的。你识文懂字,还会不明白这事故由儿?方才那样称呼人家,准是有了毛病,那可不成!我牙清口白跟人家说定了,你一变卦,我这红娘……”柳塘笑着接言道:“你这红娘,简直是庸人自扰,叫说书的把你赚了!我记得《西厢》上这段事,跟你说的不大一样。我也不是崔老夫人,事先也没对你这红娘说,在称呼上作准儿。你放心吧,我绝没个三心二意,再说他这样老实规矩,我也很喜欢。”老绅董点头道:“你这一说,我才放了心。”柳塘便拉她回到原座。
唐棣华满脸诧异颜色,不知他们躲到一边说些什么。老绅董向他笑道:“你别客气,当着老丈人还害羞,尽吃你的。”又向柳塘道:“你方才跟姑爷说了半截儿,接着说啊。”柳塘心中暗笑,就给他斟了杯酒道:“贤侄,我陪你一杯。你年轻轻的,居然拾金不昧,真是难得。只这一件事,就看出后来必有发达,值得我把女儿许你。现在亲事已经定妥,咱们就是一家人,我想替你打算打算,这样作小生意,未必有很大出息,也不是长局,我可以帮你发展一下。不过我对商业是个外行,你自己想想应该如何办法?若依我这念书人的意见,只觉得应该念书。你年纪还轻,就离开商界,由我供给改行上学,也是个道儿。你不要跟我客气,想怎样尽管说。”唐棣华红着脸儿,只不开口。老绅董在旁道:“你可说呀!这是你丈人的一番好意,想成全你,你跟他就像父子一样,有什么不好意思?”唐棣华被逼着,才吞吞吐吐的说道:“我只怕岁数太大,不好再上学了。顶好还是干买卖,现在我上街,一天也能赚个三两块钱,足够浇裹了。”柳塘听了,不由索然,才知道他很安于现状,并无大志,只要作个街头小贩,混得衣食暖饱,就心满意足了。但是我当初选你作女婿,本想把你改造,若不读书上进,就出资本教你成为大掌柜,才对得住我的女儿。如今你故步自封,我可怎忍叫玉枝终身落在蓬门牖户之中,作小贩老婆呢?想着就又说道:“你喜欢本行啊,那也难怪。不过上街叫卖,未免太苦了,自己开个铺子不好么?”唐棣华道:“我想还是上街好,开铺子不容易,费老大本钱,还许干赔了,不如上街挑费轻,还没失闪。”柳塘一听,立刻高兴都消,心想这人简直器小易盈,不是有出息的材料。玉枝嫁了他,只能住一间小屋,穿着短袄,抱柴作饭,永久成为里巷中的小家贫妇了。我便资助些钱,也无法利用。
柳塘想着心中懊怅,就听老绅董噪着道:“你丈人好心帮你,你怎倒不愿意?难道作大掌柜,发财坐汽车住洋楼,使奴唤婢,穿绸裹缎,倒不对你的心思?只愿意挑担儿上街,风吹日晒,挨冻受热,还得受主顾的气,挨巡警的骂,一天赚不了一壶醋钱,把肩膀压成大泡,把两只脚走得恶臭,你怎么配人家如花似玉的好姑娘呀!”柳塘一听,简直糟糕,自有翁婿会见以来,向未闻在筵上发生这等情事。自己不快还藏在心里,老绅董竟当面申斥起来,娇客受辱,自己这老岳山也怪难堪。但又不便掺言,只可立起出去上厕,避开眼前的僵局,出去时还听老绅董喋喋不已。及至由厕所出来,又在院中稍作徘徊,心中懊悔不堪,自怨作事荒唐,只听老绅董的话,就把玉枝许给这不知根底的人。当时只为着拾金不昧一事,就把他人品看得太高,把事情也看得太易,以为他轻视金钱,必然抱负不俗,根器甚深,现在虽置身市井,只稍加雕琢,便不难直上青云。哪知这仍是书呆子的理想,事实并不尽然。今天一见,才看出他庸碌无志,大有鸭子不能上架之势,可怎么对得住我的女儿?但是事已说定,恐怕不能悔约,我可怎么好呢?一时想不出适当方法,只觉心中麻乱,自思且敷衍过这一场去,再作打算,就走入房中。才迈进门限,老绅董已招手叫道:“你上哪里去了,这么半天才回来?”柳塘回位坐下道:“我遇见熟人,说了句话。”老绅董道:“我们这半天也没住嘴儿。你这位姑爷脸皮太薄,把话都说讹了。方才我还抱怨他,怎当着丈人说这没出息的话,只要作小买卖,不想往上巴结?到你出去了,他才跟我透出真心,原来他并非没志气,还是太有心胸了,因为知道你是个财主,又听你方才口气,想要金钱帮他,他不愿先受你好处,往后对老婆抬不起头,所以才那样推辞。他方才对我说,你的心思他很明白,一定要对得住你和你家姑娘。可是他要自己干去,叫我告诉你不要帮他,等他混得够了份儿,再商量办喜事。”
柳塘听了,心中立刻变忧为喜,才知自己把他的意思误会了。他不止有出息,而且耿介得出人意外,便是读书人也未能够如此,这才和他那拾金不昧的行为,互相符合了。但他这志向也未免太以远,他说混得够份,才办喜事,知道几时才能到那份儿?这和自己计划大相径庭,再说玉枝也不能长此坐误青春啊!想着就向唐棣华笑道:“原来你这样有志气,我真高兴。不过也不必看得太执了,咱们是谁和谁?”唐棣华这才开了口,说:“谢谢你老,将来我一定短不了求您。”柳塘听说将来短不了相求,知道言外就是暂时不要相求了,便不向下再说,只询问他打算怎样干法。唐棣华说自己仍离不开本行,只可用所有的一点储资和人搭伙,批趸一些洋货,作赶行市的生意。现在有几种货很有把握,批下来便不赚钱,也不致赔本。柳塘心想你能有多少本钱,能作行市?若只弄上一头二百,便赶上时机,又能赚得几何?就问:“你有多少本钱?”唐棣华回答:“这几年作生意,存得两千块钱。”柳塘听了一惊,想不到他这负贩生意,居然大有生发,在街头可以算是小资本家了,但他平日的克勤克俭,也可以想见。
这时老绅董在旁叫道:“敢情你是小财主呀!我不是瞧不起你,还是真没想到!”唐棣华道:“这也没什么新鲜,我作小生意,本赚不多,可是日积月累,就有了钱。您想我干了差不多五年,每天除了浇裹,剩一两块钱,存着不动,这五年不就是两千么?”柳塘一听,心想可不是么,这二千元在我听来,都不是小数目,其实他是将极少的钱,每天积存起来,就积少成多了。回想自己吸了二十多年鸦片,平均每日按作十元计算,这二十年不是耗去十多万了么?由他这小贩的积聚重资,想到我这财主的家道日落,真是个显明的对照,令人悚然惊惧,就点头说道:“你真是个有心路的人,实在难得!今日能积下这些钱,全仗平时口熬肚攒。年轻人有几个能这样有横劲,只稍为放纵点儿,就随手撒散了,从这上面,我更瞧你的为人,是有恒心有毅力的,要作生意,必也有把握。我也想跟着你发发利市,拿几千块钱给你入股,你也好放开手干。”唐棣华听着,明白柳塘仍是借题资助自己,便道:“您要入股,自然可以。不过我这初次试着干,实在没有把握,万一给您赔了,怎么对得起?不如稍等些日,我办好了,看着没有失闪,您再入股。”柳塘笑道:“你生意赔赚本凭天命,我只出几千,就是试着看看,若弄好了,还要多添本钱呢。你不答应,难道是怕我带累你的好运?”唐棣华还未答言,老绅董在旁说道:“你干买卖,我也入点股儿,只冲着你这人老实可靠,就赔了我也认命!你不用推辞,从明儿起,就把你那货担小鼓儿收起,专心张罗咱们的买卖。你就是股份掌柜,我和你丈人是股东。小子,好生干吧!”说着又向柳塘道:“你想入多少股?”柳塘伸出四个手指道:“我打算先出这数儿,再多也成。”老绅董道:“好,我出两千。有上回你送我他拾了还我的一千,我再添一千。”柳塘一听,心想怎么财主都出现了,这老绅董居然也有积蓄,竟能成千的入股?比较起来,我倒是枉负虚名了。想着就向她笑道:“原来你也是财主,我真失敬了。请问你有多少私房?我倒要明白明白。”老绅董道:“我这点儿体己,说出来不值你一笑。我从五十岁才从领家手里熬出来,自己又混了几年,才开了窑子,到如今差不多二十多年的工夫,大概剩了有万数块钱,还有几个孩子,也值个千儿八百的。”柳塘听了不禁咋舌,心想她这样一个土妓,居然有如许积蓄,由此看来,古人“藏富于民”的话,真是不错。像她这样的人,一定很多,那落马湖、三不管一带的土娼,想还有不少这样的无名小财主,也许那一片土房之中,竟藏有比洋楼区域还多的财富,真是不可小觑!
那老绅董见他惊讶,就笑道:“你又觉着新鲜么?其实这也是仗着年头儿多,慢慢积攒的。你想我这二十多年,每天剩个块儿八毛,一共是多少呀?”柳塘心想:你每天剩块儿八毛,当然所得必然数倍此数,以你那地方的低贱价格,可推知接客的次数必在十次以上。每天十次,每月……每年……以至于二十多年,简直合起来要成天文数字,令人想着眼晕心寒!她用这样来的钱和我合股作生意,恐怕不易得利。但又转想天下事物,都可以分别美恶洁污,惟有金银是不能的。譬如一位摩登小姐的香喷喷手提包里存着新从银行取出的钞票,用她的纤纤玉指拿了出来。得到的人,一定觉得那钞票清洁香艳,色情狂的人还许吻上几吻。但谁又能保那钞票在未入银行以前,不是曾由肺痨患者手中经过,不是在贼盗袋中藏过呢?所以我对这个倒不必注意。老绅董手中的钱,固然是由皮肉生涯赚来,十分污秽,但一出了她的手,就又成为流通的国宝了,谁有法儿能给每一张钞票都作一篇生传呢?想着就笑道:“你这样有钱,改日我若遇着年节,过不去的时候,倒有处通融了。”老绅董道:“不用等年节,我早想跟你说,把我这点体己,交给你替我存着,省得我自己提心吊胆。”柳塘道:“何必叫我替存?我替存也是放在银行里,和你自己存不是一样?!”老绅董道:“怎么一样?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进过银行。”柳塘道:“那么你且存在银号,要不然北京大字号家儿。”老绅董道:“没有的话!我的钱没离开过我。”柳塘愕然道:“怎么,你都放在身上么?”老绅董看看房门,小声说道:“以先钱少,都放在身上。以后多了,身上只能掖个三两千,剩下的却藏在我那间房里,不是地下,就是炕洞里,所以我轻易不敢出门。就是出门,也得把门锁好,还要在院里安上几只眼睛。”唐棣华道:“怎么叫安上眼睛?你是叫人看着啊,万一他们合谋偷你,怎么好?”老绅董笑道:“我每逢出门,在前几天,总想法儿引起两伙儿架来,叫伙计吵姑娘,跟姑娘打,大家吵得仇人似的,都恨不得抓住谁的短见,到我跟前告状。我出了门,他们自然对瞪,谁也别多走一步,若有人敢向我住房窗户探探头儿,当时就有跟他不对的问干什么,这样不但保住了我的钱,这姑娘们都看住了,想跑是不用打算。”
柳塘听了,暗想原来她竟把这政治手段,施行于妓女龟奴之间,真是闻所未闻。不过这倒并不足奇,她以一个无识贱妇,居然能自作生意,管理十多个下流鄙野的人,居然混得安安稳稳,还大得赢利,当然是很有才具的。若把个平庸女子,放在她的地位,便不倒被养女出卖,地痞霸占,也得受尽欺凌。想着不由望着她在喉中哼道:“所以成为老绅董者,盖有由也。”念着不禁欲笑,老绅董便问:“你说什么?”柳塘道:“我是佩服你的能为!”老绅董道:“什么能为,这几年我觉得人也乏了,只想过安静日子,你们替我减减轻吧。明儿我把家里的钱都给你送去,你费点儿心,替老姐姐存放好了。现在先把我入股的钱,交给小唐,省得在身上累赘。”说着立了起来,便解衣襟,解开外衣,又解内衣,直到露出苍黑肉体。柳塘连叫:“你忙什么?用不着现在付款。”唐棣华本来对柳塘的合股,已是勉强答应,对老绅董的皮肉资财,更恐怕冲坏了自己的运气,简直不愿接受,但又不好拒绝,本想姑且敷衍下去,等以后再婉转驳她,哪知老绅董竟如此性急,来了个当场出彩。
唐棣华连声劝阻说:“不忙,不忙!你现在给我也没地方安置。”老绅董只作未闻,解开衣服,露出身体,只见在苍黑皮肤之上,居然带了个大红绸兜肚,上绣榴开百子的花样,还系着黄澄澄的包金链儿,围着她那乌鸡脖似的玉颈。柳塘看着,暗觉脊梁发凉,心想老姐姐你真风流惯了,怎在酒席筵前,竟展览起来?所幸她的双乳被兜肚掩住,乳部以下,还围着很宽的棉围腰。这种围腰,是用布夹棉缝成长方形,宽约六七寸,老年人用以御寒,并且还有支持腰部的功用。老绅董身上有这件东西,遮住了胸腹的大部分,使肉感曲线不致外露,柳塘暗叫功德无量。但那围腰不知用了几年,已由蓝色变成黑亮,想是挂得油泥太多,又经摩擦日久,才变成剃头师傅用的磨刀布一样,而且看着便好似有异样气味发散出来。柳塘看着,闭着气叫道:“你快系上吧,看冻着!直告诉你不用现在给钱。”唐棣华也背了脸,跟着相劝,口里说不要金钱,其实心中只希望她快把玉体遮掩,实在受不了这眼福。
哪知老绅董毫不理会,将手伸到背后,摆弄半天,才把那围腰解下来,向桌上一放。柳塘猛觉眼前起了一阵烟雾,鼻中闻得一股异臭。原来她这围腰,大概有几年未解,上面沾满了污垢,又不知经了多少次汗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当然里外都存满了不能分析的物质,再加她积年脱落的肤屑,都藏在靠肉的一面。这一解下来,那些有机物和无机物,都得了解放,故再往桌上一震,就都奔腾起来,成为烟雾,在灯光照映之下,好似暖日晴窗下所见飞尘一样。还有那气味的难闻,简直无法形容,勉强加以比喻,只有到酱园寻一碗卤虾油,再到南味坊买一只醉蟹,用卤油泡上醉蟹,再在上面放些贱价的香粉,然后拿到公共厕所中去闻,大概就和那围腰的气味差不多了。柳塘这时任怎样不好意思,也没法不掩上鼻子了。心想可惜这一桌子好菜,加了特别佐料,我算不敢再下箸了。唐棣华也躲在远处去,装作出鼻涕。老绅董满没看见,仍然自行其是,拿起那围腰,抖了两抖,只见烟雾更浓。她把缝线撕开,露出里面,原来只是夹层,中间用钞票当作棉絮铺满。老绅董把钞票全抖在桌上,向唐棣华道:“来啊!你帮我过过数儿。”
唐棣华没法,只得帮她点数。只见那钞票由百元五十元以至一元都有,各家银行,各种颜色,无不齐备,但内中也有些已在十年、二十年前倒闭银行钞票,现在已成废纸,她还珍重保存。唐棣华告诉她,老绅董气得咒骂,幸而点数完毕,总数是三千三百余元,内中只二百元废票。柳塘道:“这些钱大概你向来没检查过,收了三四十年,若是别的东西,也许成了古董,钞票可不成,不但会变废纸,还会放烂了,现在只有这点损失,并不算大。”唐棣华道:“怎么不大?她若从三四十年前头,就存进银行,只这笔钱,就可以变得过万。”老绅董瞪目叫道:“是么?!”柳塘便把复利的道理,给她讲解。老绅董听了作声不得,怔神许久,忽呕然笑道:“没关系,我听了你们的话,后悔得要死。可是再一寻思,当初我也曾放过几回账,虽落了些利钱,却抵不上叫人倾的。放出十笔去,九笔都好生给钱,一笔逃跑了,我还赔本儿,所以一气不放了。存银行也是一样,他们出的钞票,都会变成废纸,存款就靠得住了?再说我也不指望存得太多,现在这点儿还不知往那儿交代呢!小唐你拿两千去,剩下的兄弟你拿着,明天我再把家里的给你送去。”唐棣华道:“咱们商量作生意,八字儿还没有一撇儿,你忙给钱干什么?我也没处放,万一给丢了呢!”老绅董道:“丢了认命。你不用多说,快拿去吧。”唐棣华无法,只得转求柳塘暂为收存,几时动用,再向他索取。柳塘知道老绅董言出必行,拦她也白费话,就教唐棣华寻张纸把钞票包起来,带在身上。这才继续吃饭,但也只剩老绅董一人吃了,他两个全推说已饱,坐着相陪。
柳塘便说:“大姐你已到了这样年纪,手里的钱也足够养老,还不快着洗手享福么?前者你已经答应过我,不知几时实行。”老绅董道:“我也就要歇了,正寻主儿把我那院子和人儿兑出去,只是一时怕没合适的。”柳塘道:“你那院里一共有几位姑娘?能兑多少钱?”老绅董道:“一共六个。也兑不多钱,都是老弱残兵,顶老的比我小不了几岁,顶小的才十二三,正当年的也全糟践不成人形。所以我不想多卖,均起来三百一个,就可以出手。”柳塘道:“得了,老姐姐!你现在也不等这笔钱用,就作回德行事,放了她们,何必还给送进火坑!你索钱有限,她们可一世翻不了身,何苦呢!”老绅董“哦”了一声,望着柳塘道:“你真善心!这话不错,可是你哪知道这善事行不开?我并非在乎钱,你要明白不卖白不卖呀!她们没有家,也没别的能为,我就放了她们,也是无处投奔,没法度命,还得投进窑子干老营生,可就不定白便宜谁了。有得这样,我还卖几个钱花呢!”
柳塘一听,觉得她的道理也对,自己便劝老绅董把她的养女解放,她们流落无依,仍得落回火坑,除非我能把这六个人接受过来,加以豢养,但我弄六个下等土娼,往那儿安置?我的家里已被太太闹得够受,若再添上这一群,岂不更热闹了!何况我便拼着把家里变成风流薮泽,所救也只六人,对于苦海中万千的可怜虫,毫无影响,看来这种事并非我的能力所及。想着不由索然意尽,但仍向老绅董道:“你说的实在有理,可是我既知道,就不能看着你再作这售卖人口的事。不管她们结果如何,你只尽自己的心,把她们放了吧。”
老绅董想了想,忽把桌子一拍道:“对,对!依你,依你!我既有了你这样个兄弟,再干这缺德事,岂不给你丢脸?!好,我回去就叫她们各奔前程,把院子东西送给伙计,我自己落个清静身儿出来,只当老绅董死了,重新作个正经人。兄弟,我姓什么呢?”柳塘听着一怔道:“你本来姓什么就姓什么。”老绅董道:“我没有本姓。从小儿随领家的姓,到赎身以后,姘上张三就姓张,姘上李四就姓李,姘了十几个靠家,也就换了十几回姓,近十年没了靠家,也就没了姓,人们只叫我老绅董,谁也不打听我姓什么。往后离开窑子,一变成正经人,没姓就不成了,遇见人必问我老太太贵姓,我说什么呢?兄弟,你替想一个,要响亮的,吉祥的。”柳塘一听,她竟把姓当作名号一样,认为可以随意挑选,我虽曾给人起名赠号,却没有撰姓的高才,便道:“人的姓是祖先所传,怎能随意乱起,我实在办不到。”老绅董道:“你识文懂字,怎连这点事也办不到?我却有主意了,你不是说姓是祖先传下的么?我没有祖先,可有个兄弟。兄弟你姓张,我也姓张。好,我就姓张,你们记住,从此以后,我是张老太太了。”柳塘听着哭笑不得,心想她居然连姓都赖上我了,从此我张氏又多了一位名人。只是她既以我为弟,从我姓张,怎能自称张老太太,这又像是嫁给姓张的,本姓并不是姓张了。不管怎样,我就由她去吧,若一讲解,又将纠缠不得。便点头应道:“好,好,你就姓张!我代表普天下姓张的欢迎你。”老绅董“哈哈”大笑,定要大家同饮一杯庆祝。柳塘不能违拗,但对桌上的酒杯,已不敢沾唇,只得抓起把酒壶,对嘴儿饮了一口。唐棣华也学样儿照办。老绅董喝完又道:“那么明天张老太太就把孩子遣散,窑子关门,自己挪出来了。可是往哪儿着落呢?你得给想个地方。”柳塘一听又来了问题,心想论理老姊身份,本该请入家中同住,但我却不敢招待,无端请进这样一个怪人,太太必不肯容纳,还得给她留许多口实,再说亲戚奴仆,看着也不仿佛,只好另作安置,就道:“这容易,我还有几间闲房,可以由你挑着住。”老绅董道:“我可不上你家里去住。照我这种样儿,再加上满嘴野调鸟腔,没的叫你家里人笑话,也给你丢脸;张二爷的老姐姐,就是这份德行呀!你顶好把我安置在别的地方,常和正经人来往,我也跟人家学学说话做事,等把窑气跟老鸨子派头去净了,叫人看着像个坐家老太太,我再上你家去。”
柳塘听了,心想无怪她以一个土娼,能出人头地成为老绅董,真是有过人的长处!最难得是明理懂事,虽然粗豪,却能自量身分,不惹人厌,我所顾虑的,她已先替我想到了,这样倒显着我心地狭浅,把她小看。想着就道:“你想得未免太过了,我并没有意见,只随你乐意吧!不过你要记得,还有件要紧事情,后天就到日期,我已准备停妥,到时你可别给忘了?”老绅董道:“不是璞玉的事么?我自然到时准去。这场戏全在我唱,怎能给耽误了!这样办吧,你今天回去,就给我预备个住处。明天晌午,你还叫那个宝山去接我,就到你给我预备的房里住下,稍为安置安置。后天就办璞玉的事。”柳塘答应着,又和她商议几句。老绅董叫柳塘放心,有她在场,准可以平安无事,顺当成功。
这时饭已吃完,柳塘又和唐棣华说了些作生意的事,教他只当替自己领东,放手去干,赔赚只听天命,不必多所疑虑。唐棣华见柳塘意思恳切,又加老绅董在旁按头硬派,知道不能推辞,只可答应,即行操持着办。柳塘因方才唐棣华说过,必得他混出样儿,才办喜事,虽嫌日期遥远,自己便用钱财帮他成功,也非咄嗟可成,自然得设法劝他提前,但当时不便面谈,只等以后再烦老绅董致意。至于招赘的话,料着唐棣华必不赞成,也得暂从缓议,所以席上并没提到婚期。
又坐了一会儿,唐棣华告辞,和老绅董仍一同走了。柳塘也自己回家,心中半喜半忧。喜的是唐棣华颇有志气,自己并没替玉枝选错丈夫;忧的是唐棣华为人,和自己所希望的不同,自己本希望得到一个也可说是买到一个女婿,加以豢养,使其倚赖服从,承欢膝下,好像父子一样。如今这唐棣华穷中透硬,连我的帮助尚不肯受,若要他托我宇下,屈尽子职,恐怕不易办到,料想后来还要大有周折。
想着已回到家中,进了玉枝房内。玉枝告诉说:“方才张福来报,雪蓉和她母亲已经移家他往,把房子腾空,钥匙也派人交回了。”柳塘闻言怅然,心想雪蓉必是因为已经和我断绝关系,不能再托庇宇下,白住房子,所以急忙搬走了。这在她自是当然的事,但和我却是分割干净,丝毫牵连也没有了。经年情好,到头儿竟这样云散风流,渺无痕迹。看雪蓉对我脱离惟恐不速,分割惟恐不断,足见毫无留恋,而且好像一个受絷的鸟,关在笼中,时时存着飞扬之意,待笼门一开,就腾空尽力飞逃,只恐稍迟再遭网罗,怎肯回头顾盼她的笼子?若说她在笼中住过一些时候,临行应有惜恋,那是绝大错误,她恨还恨不过来呢。柳塘凄感许久,才转念到雪蓉所留下的空房,恰好可以给老绅董居住,就打算定了。对玉枝说起方才和唐棣华在饭庄会面的事,夸赞一番,又告诉和他合股作生意的话,玉枝自然芳心欢喜。父女谈了一会儿,柳塘又交派宝山明日去接老绅董,送到雪蓉旧宅,方才就寝。
次日午后,柳塘去看老绅董,她正在新居忙着收拾,向柳塘说:“已把孩子遣散,生意送人,在一早晨里受了上百的谢头。我倒是把话说到了,叫她们自己想法儿往上奔,别再落进火坑,对不住我这番心。她们也都答应,可是往后怎样,谁能知道?自从我打发孩子的信儿一传出去,那一带养人儿的全盯上了,都打算拾便宜柴禾。在我眼前,他们自然不敢伸手,可是一出胡同儿,准得被坏东西们圈上,那就得看她们各人有主意没有了,我不能挨个儿护送,只可听天由命吧!”柳塘道:“这种事也只可自行其善,各尽其心,谁也管不到那么久远啊!你看这儿房子怎样?若不可意,我可以另给你找。”老绅董道:“这样清堂瓦舍的,还要多好!我太喜欢了。”柳塘道:“那么我就教人给你送些家具陈设,并且拨过个老妈子伺候。”老绅董笑道:“这一来我不成了人上人了么?好,我也不客气,你只别费事费钱好了。”柳塘道:“都是现成的,有什么破费?”老绅董又把她带来的积蓄,取了出来,打开包儿,只见尘灰狼藉,并且破烂了许多,比昨日贴身的所带,更显着有了年代。老绅董发恨骂街,原来她藏在炕洞的钞票,被老鼠咬破许多,还有的生了蛀虫,损失甚大。柳塘看着那污秽残破的一堆,甚为厌恶,但因她交给自己代存,不能不见个数目,只得帮着整理检点。费了半天工夫,才弄得清楚,总计被虫吃鼠咬的够有一千多,倒闭银行钞票有七八百,还有残破不大利害,只于缺字短码,须向银行商换,而不知是否能够办到的,也有将近千数。除去这些损失,完整可用的还有一万一千余元。柳塘见她如此富厚,简直不敢想这些钱的来路,就包了起来,许她代存妥实银行,可以按一分多行息,每月总有百元以上的收入,从此暖饱无忧。一个土娼得到这样结果,实在不易,世上人多有终生劳苦,到老来仍是两手空空,暮景堪怜的真得羡慕老绅董了。当时柳塘又和她说了一会儿,老绅董要借一身女仆的衣服,柳塘答应当晚送到,便告辞走出。又上外面走了一趟,到晚上方才回家。
进门便见张福禀报,说:“赵秘书长已从北京回来,方才来过电话,说等老爷回家,给那边去个电话,赵秘书长要过来谈谈。”柳塘听了,便叫张福去打电话,自己进了书房,亲手写了十几份请帖,叫进宝山,吩咐立即送出,才回到内宅,赶着吸了几筒烟。仆人来报警子已到,柳塘便出至书房相见。他二人本已成为知己深交,见面都觉欣快。警予说了些在北京的情形,以及这次替王督军联络成功的经过,又谈些酬酢、游览、看戏、吃饭的琐屑事情。告诉某次在总理家中赴席,饭后赌钱,有一位将军,因为滚赌掏出手枪;又有一位财政大员,一夜输出二三十万,仍旧谈笑自若的事。柳塘道:“武人滚赌吵架,倒是本色,未可厚非。只那位大员,输去巨金,还谈笑自若,当然赌品太好,他也未必不以此自负。可是你去问问他的薪水公费,能有多少?大约输的钱足够他二十多年挣的。试问这巨金从何而来?赌品又因何而高?”警予道:“现在的事,根本就不能问。其实岂止那班,便是我们这里,何尝不是一样豪阔!就说这次,我替王督军办妥了事回来,他不知怎样酬谢我。因为在督军署做事的,大概都兼着一两份实惠的差使,以为调剂,我却不肯受这好处。去年叫我兼统税局,我辞了,今年又叫我兼官产处,我也没干,所以这次他想谢我没有法儿,居然奇想天开,在方才见面的时候,给了我一只钻石戒指。我不由好笑,你跟我定婚呢!他说全署之中,只有我一个是他的真朋友,替他办了许多事,不受酬谢,他只好送件东西,作为纪念。”说着把戒指取出道:“我向来不带这个,放着没用,就转送你,给嫂嫂或是如嫂玩吧。”柳塘接过看看,见分量颇大,光色极美,知道所值不菲,也没推辞,就道:“好,谢谢你!我转送一个人,她必然很喜欢。”警予以为他必是送给太太或两位姨太太,也未介意,却不知雪蓉已去,实际连一位姨太太也没有了。当时又谈了一会儿,柳塘便请他明日前来吃饭。警予不知何故,就问:“你难道还要给我接风?”柳塘道:“不是。明天我要请几位朋友,顺便算给你接风也好,可是你得替我招待招待,因为我不能喝酒,俗语说一人不饮,合座寡欢,主人不饮,更没趣儿了,所以要请你作我的代表。”警予道:“我近来酒量也减多了,不过替你陪客总可以的。”柳塘便约他明天早到。
警予告辞出门,还觉心中凄怆,想到自己也只能和柳塘聚首一日了,后日便将携璞玉南行,未必再有北来之日,这样好友,竟不能久聚,还得不告而别,在他心中不知要留下何种印象。方才我借口王督军,把我自己新买的戒指给他,留个纪念,幸而他居然收下,还叫我稍得安慰。想着就回到寓所,料理善后事务。把赏仆人的财务,都开个清单,放在字台抽屉里,预备自己走后,再来信叫他们取视,办完方才就寝。
到了次日,到督署理事,也把公务整理结束,弄出头绪,使接手的人容易检查。到了下午,便接到柳塘电话,请他下班,不要回家,径直前去。警予答应了,到时出了督署,便直赴张宅。
但警予作梦也不会想到,他家中这时已在天翻地覆。倘然不依柳塘的请求,先到家中一行,必然吓一大跳,还疑自己被抄了家。因为这时张宅的几个仆人和赵宅仆人,正在通力合作,把警予三间住室的内部,都给重新改造了。但把潇洒的书斋,改成富丽洞房,却需要很大时候,必得晚上才能完工。警予若在日暮前回去,只能看见破坏,而不能看到建设,不定如何惊讶。好在他接受柳塘请求,并未回家,径直到了张宅。见已有几位宾客到了,都是柳塘的亲友,警予一一酬应,代作一半主人,替柳塘招待。柳塘也不知因何这样的忙。把陪客的责任,都托给警予,他自己不断出房去,许久才再进来。警予心中疑惑柳塘家中有什么喜寿事,不愿受礼,所以只请客吃饭,而隐瞒了原故。看情形必是内宅还有女客,要去周旋,所以常常出入,就把柳塘叫到一边询问,柳塘回答:“绝没有喜寿等事,否则便瞒别人,也无须瞒你。只于今天赶巧,内宅来了几位亲眷,有事和我商量,所以不能常在外面,只可求老弟偏劳。”
警予听了还是半信半疑,但他所疑也只在柳塘家中,绝没想到自己身上。却不知柳塘暗地作着秘密工作,时时出去和宝山等联络,一面发出人马,去到警予寓所整理新房,并且把玉枝房中所存当时警予收得的礼物,都搬运过去,陈设到洞房之中;一面又料理璞玉出家的事,他抽暇到街南院去,告诉璞玉说,她要投入的那庵里的老尼,对璞玉这个徒弟十分重视,因为这还是她第一次收徒,所以认为是一件大典。又因出家是人生最大关键,和生死嫁娶一样重要,所以从老尼那里便要郑重从事,不肯委屈徒儿。那座庙是很富的,老尼替徒弟预备的住室,非常整洁,无异闺闼,料想进庙后生活必得舒服。又说那老尼检定入庙时辰,是在今天晚上九点,她本想自来迎接,却因赶巧有家大施主作佛事,所以不能亲来,只可派个香火婆替来迎接。我已雇妥了扎彩的汽车,临时还要亲自送你进庙。
璞玉听了,连说不敢当,又问进庙怎还用扎彩汽车。柳塘道:“我不是和你说过,出家是人生大事,比出嫁还要紧些。出嫁或者还有个二回,出家一去就不回了,所以常见出家的大摆仪式执事,吹吹打打送进庙里,我只雇辆车,已经很简陋了。”璞玉并无这种经验,只可由着柳塘随便曲解,都认为有理。又加她这时记挂着警予,觉得自己始终未能通个信息,如今已到了入庙之期,希望全绝。警予明日到车站等我不见,不知怎样难过,怎样发恨,再知道我已背约出家,他就许伤心痛恨,从此把我忘却,再不理睬。我丧失了自己幸福,还落个亏负他的情义,这不把人懊死急死。现在除向柳塘说明原委,取消出家的事,尚可转圜。只是出家的话是自己所说,现在柳塘已给办理成功,我怎有脸儿反悔,也万没法说出口来。因此焦灼欲绝,满心抑塞,哪还有闲暇寻思柳塘的手续是否合理,只有说什么应什么。柳塘又告诉她,少时玉枝便送喜服到来,顺便送她上车,请她在九点以前便把衣服换好,等庙里迎接的人到来,即刻起身,以免误了时辰。说完便走出来,回到家中陪客。
将近黄昏,筵席摆上,大家入席畅饮。柳塘屡言自己不能喝酒,特请警予代表的话,弄得警予义不容辞。而且席上宾客多有善饮的人,都把警予当作海量,纷纷向他挑战。警予不好推辞,自然就喝得很多。这顿饭因为喝酒,时间也延长了,到将近九时,方才上饭。柳塘见自己该去办事,就立起告假,说要出去一会儿,请警予代作主人。临行又特意向两三位来宾咬耳朵,教他们饭后不要就走,还有话说,为着叫他们缠着警予。饭后只有一两人停留,警予以代表主人资格,便得陪着,绝不能自己先退。柳塘周旋完了,又拍拍警予的肩,才出房奔到南院。
一到门首,便见宝山正在那儿等着,报告一切都办妥了,老绅董也已派汽车去接,就要到来。柳塘点头说声:“你照着我吩咐的话办去好了。”便自走入院内,进到璞玉房中,见玉枝已在里面,早替璞玉换上了吉服,正给她描眉涂唇的打扮呢。原来玉枝也受了柳塘的指教,到来便给璞玉换上衣服,还以在人家上车入庙,须给主人留个例儿为言,告诉她不能素脸儿出门,总得稍施脂粉。璞玉也只得任她撮弄,但因心中纷乱,在不注意中,已被玉枝给打扮得好像新嫁娘模样。见玉枝因对面替她修饰,无须镜子,也不叫她看见镜子,璞玉竟不知变成什么样儿。
柳塘进来一瞧,见她居然玉润花嫣,容光四照,宛然新娘仪态,虽然未曾喜溢眉梢,却已春融粉黛,不由心中欢喜。却不知璞玉此际,不但外表改变,连心里也有了变态。她在这一两小时之中,左思右想,真有些忍耐不住了,把终身的幸福,和一时的羞耻,互权轻重,渐渐明白过来,觉得若再隐忍下去,任凭送入庙中,自己命运就许万劫不复;若拼着暂时羞辱,对柳塘说明,局面立刻便可改变,自己终身命运,就在这一转瞬间判定。只是有什么脸儿对柳塘说呢?璞玉虽然心里已然活动,无奈她心眼既滞,面皮又薄,左思右想,总是生不出勇气,提不起决心,渐渐又把念头沉下。自想这种话是万万不能说的,便拼命说出来,也得羞死,我还是认命吧!警予若真个不再理我,我在庙中等个三两月,没有信息,还可以自己寻个安静的收场,不在世上受这痛苦了。但过了一会儿,又把沉下的念头,重提上来,想到和警予结合,将来有何种享受,心头便温似春融,明如日照;想到栖身古刹,将要永世凄凉,便觉心似灰寒,身如冰冻,又渐渐逼出横心,想向柳塘直说。但跟着脸上一红,心头一跳,好像挨了无数嘴巴,乍生的勇气,又被这无形打击,给弄得消失无余。如此反复思想,直如学童习学算盘小六九儿,好容易从一一如一,一二如二,加到九九八十一,但随即又由九九八十一,八九七十二,遽减到一一如一,把算珠都回到原位。她受不住心中的激刺,直要抛却此念,完全听天由命了,又见玉枝到来,她更觉心灰意冷。本来只对着柳塘一人,还万难开口,何况又加上玉枝?于是暗自咬牙狠心,不去思索,任玉枝替她易衣理妆,好似木然无觉。但每个人只要活着醒着,便阻不住脑和心的活动,她虽决定不想,然而那念头仍不住向她攻袭。不知怎的灵机一动,忽然得了个主意,自思我对柳塘开口说反悔的话,自然没法措词,但可以另转个弯儿,不由我口里往外说。我只向柳塘要求想见警予一面,这句话说着还没什么艰难。只要柳塘把警予请来,我把情由对警予说明,底下的事便可以由他去办,我躲在一旁,只等待结果好了。璞玉想着,觉得这法儿实在不错。但她天生性格,总不能勇往直前,好容易想出最简捷最有效的主意,却又被善羞易怯的心理,给弄得猜疑起来。觉得自己这样说法,柳塘也会看出我是有心反悔,否则在进庙以前,无端请警予作什么?岂不和吐露真情一样惹人嗤鄙么。但又转想我为着终身幸福,怎么一会儿的羞耻都拼不出去,连说一句话的勇气也没有?不管怎样,就这么办了!想着见柳塘走入,不由心跳加疾,好似极快的机簧,在里面操纵,跳得心里慌乱没有准儿。
柳塘看着她,欣然笑道:“你都预备好了?!好的很!道喜道喜,大喜大喜!”璞玉不知这出家有何喜可贺,还以为是应有的惯例,也没着意,只向他点点头。这时心里更慌得要命,似觉变成大海狂潮,汹涌着向外扩散冲击,竭力收心神。忽听柳塘又道:“时辰这就到了,庙里的人眼看就来,来了就得起身。”说着只听院内步履杂沓,柳塘支起耳朵听着,道:“大概接你的人来了。时刻还真准!”说着就要走出去看。
璞玉知道已到千钧一发的时刻,再一迟延,就永没有说话的机会了,猛一咬牙,就叫了声:“二爷!我想……”柳塘听见她说话,方一回头,外面已有人叫道:“老爷,庙里的人到了!”柳塘应道:“宝山,你叫她进来。来得正好,我们也预备停当,只等上车了。”璞玉见柳塘全神注意外面,并不接碴儿,知道自己的话算白说了,和唱戏唱到家伙点里一样。想要跟他重说,却已再提不起勇气,而且庙里来接的人已进入房中,还说什么?只可把眼一闭,暗叫完了。
原来那位老绅董,已换了一身蓝布衣服,装作香火婆儿,摇摇摆摆的走进来了,奔到璞玉跟前,叫道:“这位就是我们少师父啊?啧啧,真好漂亮人儿!”柳塘听她说的不像句话,世上哪有对将要出家的人夸赞美貌的,忙瞪了一眼。老绅董才改口道:“我们老师父今儿有事,分不开身,叫我来接。呦,我还忘了给你道喜,道喜道喜!”说着就好像提裤似的拜了两拜。璞玉和老绅董并非初次相会,但可以说是初次见面。因为璞玉陷在黑心疔娼窑的时候,还是柳塘邀老绅董把她救出的,不过那时璞玉正害着极重的眼疾,闭目如盲,对面不能相见,所以虽然一直感念老绅董,却不知她什么长相。此际又是满腹心事,无暇对她注意,连声音厮熟都没听出来,只觉这香火婆儿野气得很。这时柳塘不愿老绅董多开口说话,就道:“时刻已到,车子又在门口等着,我们走吧。”老绅董便搀璞玉立起。璞玉知道已无转圜余地,非去不可了,觉得在这临别之时,应该对柳塘致谢,就嗫嚅说道:“我谢谢二爷,打搅了……”柳塘摆手道:“不要客气。我也不说招待欠周,你就快上车吧!”璞玉又转身向玉枝道谢,求她向太太转达谢忱,但也只说出半截话,便被柳塘拦住,催促快走。璞玉心中难过,自己依人宇下,受人拨弄,连片刻停留都不能够,在这里还是俗人,一出门儿便是尼姑,和这世界算隔离了。但事已至此,留恋又当得什么,走就走吧!想着已被老绅董架着出了房门。柳塘随在后面道:“你不用记挂。好在那庙离得不远,过几日玉枝还要看你去。”
璞玉无言,走到门口,只见黑暗暗的,连门灯也未开,只仗街灯反射过来,照见门外停着两辆大汽车,前一辆车身好似金色,还结着彩。璞玉因听柳塘说过,也未介意。老绅董便扶她先上了车,自己也跟着上去。在她低头钻入车厢之际,璞玉看见她头上戴着三四朵大红绒花儿,不由诧异,怎么香火婆会带红花?及至坐定,关好了车门,又觉车窗都挂着红帘,看不到外面。心想自己常见新式结婚的汽车,现在坐的简直完全一样,但也不好询问。旁边的老绅董开口告诉说,庙里的老师父对这徒弟十分上心,已在庙里替你收拾了一间很好的房屋,一点也不疼钱。我们那庙是座富庙,老师父手里很有些体己,您去了一定享福的。璞玉也不答言,只在心中思念警予,觉得此去将和他远离,虽然不出县界,却如走向天涯,也许永远分隔在两个世界了;不禁低头垂泪,任老绅董在旁絮叨,全没听见。其实柳塘曾叮嘱老绅董少说没用的话,以免露出破绽,多生枝节。但她却忍不住,还自作聪明,说了许多谎话哄骗璞玉,却不知在这时根本用不着作这画蛇添足之举,何况她言语中尽多漏洞,若不是璞玉心不在焉,必然能听出来。幸而车行甚速,不大工夫,便已停住。
柳塘先从后面车上走下,老绅董也开门下去,搀扶璞玉,和柳塘一左一右,遮挡着璞玉不使向两旁瞧看。璞玉这时也无心东瞧西望,知道已到了庙前,只抬头瞧看这庙是什么样儿。无奈这庙前更是黑暗,连个灯亮也没有,只借远处微光,看出庙门很是低小,只和普通住宅相仿。旁边的老绅董已很快的架她上了台阶,走入关着的门,再转个弯,便是一道院落,仍是深黑如漆。璞玉心想:迎面必是佛殿,怎没有灯火,照例殿上都有只长明灯,难道这庙里没个舍海灯油的施主,教佛爷天天摸瞎儿?老绅董在旁叨念道:“师父们都出去了,我们那伙伴准是偷懒睡了觉,连灯也不点。瞧这黑法儿,您走着可留神。”柳塘道:“庙里现在一个人没有么?”老绅董道:“只剩一个伙伴看家,大概她是睡了。”其实柳塘和老绅董,全知道在门房和厢房中起码藏有七八个人,都是赵张两家的厮仆,只为怕璞玉看见尼姑庙乱跑男子,发生疑惑,而且院中房舍也和庙宇相差太远,所以把灯全熄,人也藏起来。等到璞玉进了内宅,他们就要钻出来,并且灯也全重新亮起来了。当时由侧门进入后院,仍是黑暗,但上房东里间的窗内,透出灯光。三人直入了上房,进了那东里间,房中只点着一支蜡烛,放在桌上,光线阴暗。
璞玉还没看见房中是何情景,老绅董已扶她坐下,柳塘也坐在对面。老绅董退后一步,道:“这就是给少师父预备的新房,您瞧瞧不错吧?”璞玉听是自己住房,不由举目四顾。她在初坐下时,便觉身下十分温软,低头瞧时,原来是丝绒的新式沙发,已在诧异。这时再一细看,才见房中竟是华丽非常,铜床锦幔,明镜华灯,各种陈设,无不应有尽有。虽因烛光暗淡,不能看得十分清楚,但一片富丽香艳的闺阁氛围,已然全盘呈现。璞玉更纳了闷,心想怎么庙宇之中,会有小姐绣房似的华美住室?正在猜疑,柳塘已替她向老绅董问道:“这房子真算讲究,上回我来,还没收拾完全,已经觉得很有样儿。今儿更是辉煌富丽,这庙怎有这样漂亮东西呢?”老绅董道:“您知道我们庵里,原有客房。我们老师父人缘顶好,常和阔家太太小姐来往,那些太太小姐,也不断上庵里来玩。还有北京住的几位官太太,到天津便找老师父来,有时就住下不走。所以老师父给预备了两间客房,专供女施主们来了歇坐,或是住宿。这间房正是客堂,原就收拾得挺好,因为少师父要来,老师父疼徒弟,就把这间客堂给她,又另外添补了不少东西。”柳塘道:“老师父真有钱,这笔耗费不小啊!”老绅董道:“也没花她的,大概你老爷的布施,都在这里了。老师父说,徒弟好比儿女一样,我不能从徒弟身上赚钱。”璞玉听着,才知柳塘为自己出家,还布施了不少钱财,心中越发感念。但想他这样费心破财,只把我送到这绝地来,任凭房舍如何美好,生活如何舒服,也是和我的心意背拗,我真不知该感激,还是该恨他。想着暗自叹息,又举目浏览,见房中各桌案上的陈设,都用东西遮盖,连床上也盖着被单,不能看见衾枕,好像将要扫房,恐怕落上尘土似的。但房中新经裱糊,十分清洁,绝对无须扫除,而且房中吊灯壁灯,总有五六十盏,却一盏不亮,只用烛光照明,也不知什么原故。但对这琐屑的事,既不好问,更不好立起翻看,只得自己闷着,她哪知道这也是柳塘一种掩耳盗铃的办法。因为房中一切,完全按新房陈设,不但有的过于华丽,有的已是璞玉曾经见过的礼物,还有的太富新房意味,万不能以接待女施主解释的。凡是这类东西,都暂时遮盖起来,知道璞玉新来乍到,总不好意思翻动,足可瞒哄一时。
当时又坐了一会儿,柳塘便问:“老师父怎还不回来?”老绅董回答:“她去人家作佛事,总得半夜才能回来。”柳塘看看墙上的挂钟,道:“现在才九点多,还很早呢。”说着打个呵欠。璞玉知道他犯了烟瘾,此际离半夜还有个半时辰,他万不能支持到老师父回来,就开口说道:“二爷您请回吧!您已经把我送到这里,足够费心,也得回去抽烟了。”柳塘笑道:“好,好,那么我就不等老师父了。好在事情都已定规好,只差给你们师徒引见,其实也是虚文。那么我就走了,明天再来。”说着又托付老绅董几句,暗地使个眼色,似乎我走后一切重大责任,全交给你了,主意是你出的,你可得给办圆满了。老绅董明白他的意思,便答说:“二爷你放心,我伺候少师父,准错不了!”柳塘笑了一笑,便走出房外。到了前院,见灯光已然复明,仆人都在门房里伺候。柳塘便吩咐自己家的仆人回去,又对赵宅仆人嘱咐几句,才出门坐车回家。
到了家中,进了客厅,见客人已走了大半,只剩了三五个人,还由警予陪着说话,便先告了罪,才加入跟大家闲谈。暗地瞧着警予,见他虽已颇有醉意,但还神智清爽,舌根虽短,言语不乱。心想他这怎能回庙去和徒弟见面,说不得我自己还要费点事,就向警予致谢道劳,随即唤仆人拿两瓶上等葡萄酒来。警予问作什么,柳塘道:“你受了半天累,我还没得把敬三杯。”警予道:“这又何必?我已经快醉了。”柳塘心想我正要你醉,就道:“我方才忙得未曾喝一口酒,现在借着敬你,自己也小饮两杯。”又向其他客人道:“我们学洋人办法,来一顿饭后酒。”大家都说不胜酒力。仆人已把酒拿来,柳塘吩咐按人数斟上,才端起杯来,对旁人也不勉强,只借着道劳为题,要警予对饮。警予本已有七八成醉,又向没饭后饮酒的习惯,实不愿喝。但因想到明日便要和柳塘永别,回念他的友谊,实不忍拒绝他的请求,何况这一杯别酒,到明日再想喝也不能了,拼着醉倒,也只得奉陪,就举杯饮干。柳塘也干了,又斟上一杯。这样连饮三杯,警予觉得实不能再喝,柳塘看他已醉到相当程度,眼看便要支持不住,方才吩咐把杯收下去,向方才留下的两位客人谈了一些闲事,圆上以前的碴儿,那几个客人便告辞而去。
柳塘送他们回来,见警予已睡倒在沙发上,就笑了一笑,叫进宝山父子,使个眼色,便推着警予叫道:“老弟,你怎么睡了?”警予含糊应了一声,又沉沉睡去。柳塘向宝山道:“赵秘书长醉了,你们架着他上车回家吧。论理他醉到这样,我不能叫他走,可是今天日子不对,我留他倒要落包涵,只好送回去。”宝山听着也笑,就和张福把警予扶起,警予迷迷糊糊的道:“我没醉!叫我睡会儿。”柳塘道:“自然叫你睡,还叫你睡个舒服的。现在送你回去,这儿没人伺候。”说着就指挥着扶他出门。
柳塘原坐的汽车,尚停在门外,宝山等将警予架上去,柳塘也随着上车坐在旁边照料,叫宝山也坐在前面车夫旁边。车夫开动机门,风驰电掣,不大工夫便到了赵宅门外。赵宅仆人闻声出来,大家架警予下车。在这时已有人跑进后院,给老绅董递了个暗号。老绅董正陪着璞玉闲话,听得暗号,立刻动起手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