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雪蓉听了璞玉的话,甚为诧异,就反问道:“我还上市场去找你,又在理发馆烫了头发才回来,还是来在你前头。你上哪儿玩去了?我可得问问。”雪蓉说的本是玩笑话,璞玉听了,却更张口结舌,当时没答出话,由雪蓉身旁走进房里。雪蓉跟着进去,才听璞玉颤声说道:“我可不是就买了点儿东西,回来没坐车,才耽误了工夫。”雪蓉本来对她只有诧异并未怀疑,因为知道她既没有可去之处,又无相识之人,便是出去时候长久,也必是路上耽搁,想不出别的原因,所以很信她的话,也没法不信她的话。只是璞玉举止声息,全显着异乎寻常。又在她走过身旁时,看着好像空着手儿并没拿着东西。
这时天已黄昏,对面只见黑影,不辨面目,但还影影绰绰能看个大概。雪蓉心里纳着闷,就向墙角走去。璞玉似乎已知道她要做什么,忙叫道:“这么早就开灯,等会儿。”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响,房中已大放光明。雪蓉将手离开电门,转身说了句:“天都黑了,还等……”说到这里,忽然失声叫道:“呦!你怎么这个样儿?你……你买的东西又在哪儿?”说着直瞪两眼,望着璞玉。原来璞玉这时的状态,实在令人可异。头发上和身上、鞋上,都蒙了一层尘土。脸儿焦黄,皮肤都发生变化,好似经过几起尘扑。眼眶发红,又带着肿,好像方才哭过。身上的灰布旗袍,也尽是褶皱,并且在她手上以及身边附近,并没有纸匣纸包之类。璞玉听了雪蓉的话,“忽”地面色绯红,怔了一怔,才答她下半句话道:“我……买的东西在……在半路上丢了。”雪蓉道:“怎么会丢的,别骗我。看你这样儿,也不像从市场回来,倒像下了一趟村子似的。”璞玉听着脸上更红,似乎窘到不可开交,吃吃的道:“我上村子干什么?”雪蓉道:“瞧你这一脸一身的土,哪儿来的?”璞玉低着头道:“外面起了风,刮起……”雪蓉接口道:“我也才从外边回来,怎没觉着起风。你难道……”说到这里,眼瞧着璞玉的窘极难堪之态,忽然有所醒悟,就急忙住口。自思璞玉必是没到市场去,另上别的地方,做什么不愿叫人知道的事,不想被我遇见,才窘到这样。她既不肯实诉,我又何必尽自盘问,给她脸上下不去。想着就改口道:“对了,我回来有半天了,也许我到家才起的风。你还不脱了外衣,洗洗脸。”璞玉便转身去脱外衣,雪蓉就叫女仆替打脸水。等璞玉洗完脸,完全把话题岔开,又说了会儿闲话。璞玉却是精神恍惚,谈笑勉强。
雪蓉越看她越觉有异,但终不好再问,就怀着满心疑惑,回到本宅。自己坐在房里,左思右想,只觉璞玉的行动和态度,太已可怪。若是旁人,可以疑惑是在外面和男人有了秘密结合的事;但璞玉既不是那种人,她也向来没出过门,怎会头次出去,便有了轨外行动?可是她今天情形处处可疑,身上那等模样,嘴里又满不对碴儿,好似真做了什么背人的事,但又想不出有什么事会做出来。雪蓉一直纳闷到柳塘回家,对他诉说。柳塘也想不出所以然,对猜了半天,还是柳塘脑筋灵活,由雪蓉所说璞玉满身尘土的情形,悟出道理,悚然失惊,对雪蓉说道:“我想起来了,她向不出门,今天头回出去,绝不会有什么邪僻的事。可是她又那样遮遮掩掩,好像做事亏心,怕你知道,是什么道理?我想她必是因为出家的事,托我给办,耽误日子多了,疑惑我们安着别的意思,不肯真替她找庙,所以就自己出马去找,今天不定到哪里去了一趟。大概她打听别人,给支到乡里去,也没一定。要不然怎会身上那些尘土呢?不过她就找着尼庵,人家也不会收留。这年头儿,出家比出嫁还难,若没有像样的陪送,庙里才不要张口货呢。大概她撞了钉子回来,看你在那边,怕被瞧破形迹,又一时遮瞒不来,才那样张口结舌,你想对不对?!”雪蓉听了,细一寻思,深觉有理。二人都认为确是这样情形,绝无错误。柳塘不由担了心事,只恐璞玉万一寻着庙宇,来个不辞而别,自己的原来计划就要失败了。便叫雪蓉明日给街南院加派女仆,监视璞玉,她若出门必要有人跟随,雪蓉也要常去照看。好在距离实行老绅董的办法,已为日无多。柳塘以为自己看得明白,做得妥当,可以万无一失了。其实哪里知道,竟完全猜错,和事实简直南辕北辙,越来越远。但也不怨柳塘智略太疏,实因璞玉的遇合过于奇巧,比雪蓉遇到梁意琴,还加倍出人意料,任何人也猜测不到。
原来璞玉今日出门,是去给亡故丈夫上坟的。她自出殡之后,意绪凄凉,郁塞难堪,时时不由己的便生出悲哀。旁人看着,自然都以为是丧夫后难免的现象,但实际璞玉的心理,却是复杂。悼念丈夫的感情,当然是有的,不过她的盲夫,在二年前便已和她分散,在生死未明的时期中,已把情感变得麻木了。这次意外重逢,又遭凶死,璞玉对他只是发生妻子应有的悲伤,做着妻子应尽的职分,才决心出家守节。但这只是消极的忏悔行为,而非积极的热烈表现,所以她的悲哀应该是有限度的。然而璞玉的情形,却比一个新嫁少妇失去朝夕相守的丈夫,还要哀伤绝望,至于这多余的感情,由何而生,连她自己也不明白。每日并不一定要忆起亡夫,便时时生出没来由的悲恸,好似小孩儿有委屈存在心里,一触即发,眼泪常常挂在腮边。只因已经出殡,又住在别人家里,不好啼哭,但悲绪积在胸中,无可发泄,越来越觉抑塞,恨不得找个没人地方痛痛快快哭上一场。于是在这一天,她忽然想起上丈夫坟,便在午后出门。临行对女仆假说到市场购物,坐车直奔西郊。她虽是给丈夫上坟,实际是为着发泄胸中悲郁,丈夫的坟上,当然是唯一可以尽情痛哭的地方。大约因为她心中被悲绪填塞,竟忘记携带供品香烛,空手而去。
走了很大工夫,才到了坟地。寻着亡夫的坟头,见黄土已干,地下的草已蔓延到坟上,渐渐消失新埋的痕迹,立刻悲从中来,就坐在坟前地上,痛哭起来。大凡妇女啼哭,常是数数落落,夹叙夹议,有腔有调。尤其是哭丈夫,更能材料丰富,音韵悠扬。璞玉却没这种习惯,只像男子似的放声而哭,并不夹杂言语,不过心中却不断有所思想。先想到亡夫死得可怜,自己对不住他;再想死去的儿子和失踪的儿子,已经哭得柔肠寸断;最后又想自己身世孤零,处境艰难,和前途的绝望,以后只有佛火蒲团,了此余生。若有旁人听着,由声音的高低,便可测知思想的变换。她想到凄凉悲苦之处,更哭得声干气咽。
天上愁云遮住日影,地上悲风吹动草木。直哭了两点多钟,已经力气都尽,通身瘫软,伏在土地之上,仍自哀声呜咽。这时她胸中积郁之气,已发泄得差不多,本可以止住了。但她虽把该哭的都哭过了,却竟又有件可哭而不该在这里哭的伤心的事,乘她头脑哭昏,不能自制的时候,竟而溷入心中,把已近麻木的神经,重给刺激得兴奋起来,又哭了个难休难止。这件事便是她和警予的关系。在她心里,实是绝大牺牲,百年长恨,由良心和羞耻逼成的一件伤心的事。不过因为种种原故,她决意把自己推入绝望的深渊,绝不作重拾坠欢之想。然而她一想起警予,终不能无所眷恋。这就如同一个人受到巨大刺激,决意割舍家园,浩然长往,永不复归,已经毫无犹豫。但在临行之时,总难免回首眺望旧居,想到里面有种种牵连,无穷享用,以及许多值得纪念的事物,本来还可以回去享受,但是情逼势迫,绝不可能,只有忍痛前行。思量被自己抛舍的幸福和前途将要受到的凄凉,怎能不心酸肠断?璞玉对警予也是如此,想到他屡次把爱情和幸福供献到我面前,每次都横遭波折,辜负他的深心。到最末一次,我已经将要成为他的人了,不料丈夫又恰巧出现,我为要对得住久受苦难的丈夫,对他未免过于冷酷。哪知没几天便遇着意外的事,我丈夫竟遭凶死,我又成了孤零的人。到这时候,我固然知道警予旧情仍在,一定极希望和我重践旧约,但是我哪有脸面再去嫁他!虽然妇人首宜从夫,并不算我对他背约,只是我在丈夫生死未明之时,想要嫁他;丈夫一出现,立刻抛开他;到丈夫死去,又覥颜求他收纳,这未免太已反复。便是他能原谅,我自己也嫌没滋味。何况叫人看着,我这人多么无耻,所以就咬牙绝断,甘心抛弃幸福前途,和他永不相见。但心意虽已决定,出家的话也已对众表示,无奈对警予的恩义,终不能毅然忘却,每一思及,便觉蚀骨酸心。此际由哭丈夫而悲伤自己身世,由悲伤身世而想起警予,哀恸更甚。因为别的事都已经过去,也只落个痛悼,惟有警予却是生生割断,有着种种复杂的情绪,故而难过得分外厉害。她哭得嗓音全涩,气力全无,只伏在土地上,抖颤着作无声的抽咽。
不知过了多大工夫,忽然听着耳边有人低低的唤着自己名字,跟着又有手落在臂上,轻轻摇撼。璞玉起初还在昏沉,继而知觉渐复,猛悟自己正在荒郊,怎会有人叫着名儿?悚然一惊,才抬头张望。只见身旁跪着一人,头戴呢帽,身披斗篷,一张银鱼般的脸,衬着灼灼有光的双眸和黑而短的两撮小胡,好像痴了似的向自己望着,目中泪光莹然。璞玉立刻认出是自己方才所伤心痛哭的警予。还没得思索他何以也到这里,已觉脑中一昏,想到是入了梦境。猛抬起抖颤的手,抓住警予的衣袖,说了声:“我可梦见你了!这么跟你见一面也好,我必是睡着了,想你就梦见你。”说着只见警予眼泪直涌出来,落到自己面上,觉得冰凉。警予又悲声说道:“你不是做梦,我们是真见了面。”璞玉直着眼儿,向旁一转,只见云天凄黯,荒草迷离,果然仍在坟上,并没有什么梦境。跟着又看见旁边的坟头,才悚然一惊,把握住警予衣袖的手松了,怔怔的望着他,吃吃地道:“你……你……你……”连说出几个“你”字,底下竟没别话可说,忽的闭上了眼。
警予半蹲半跪的,在她身旁,凄然叫道:“你不要哭了,天已不早,又起了风,快回去吧。”璞玉徐徐张开了眼,热泪直涌出来,抬起手摆了摆,发出哀涩之声道:“你自己走吧,不要管我,我没脸跟你说话。”警予听了,“噗”的坐在地上,颤声说道:“你这是什么?你……哦,哦……”说着又禁住了,怔了一下,才又说道:“我怎能不管你?你在野地里,哭得想必很久,天已晚了。”璞玉仍闭着目,半晌不语,忽然睁眼道:“你去吧,难道对我还没伤透了心?还……”警予见她又咽住不语,忽眼珠一转,点了点头,握住她的手道:“哦,我明白了,你方才说没脸跟我说话,我才明白你的意思。你……你从出了这件凶事以后,就决意出家,是为躲着我吧?”璞玉张大了泪眼,愕然道:“躲你怎么……”警予道:“不是躲,我的话没说明白。这么说吧,你是不愿意再见我,才想出家?”璞玉听着似乎对他的意思,有些茫然,但随即咬了咬牙,从鼻中哼出声音道:“对了。我不愿意再见你,想躲得远远儿的!”警予道:“你为什么呢”璞玉不语。警予叹口气道:“璞妹,你总能记得我们当日的情节和这几年来的关系,大约你总看出我爱你比自己性命还重,你可以不反对这话吧?”璞玉摇了摇头,将手掩住泪如涌泉的眼,哑声说道:“你现在还提这个干什么?”警予看看她又道:“今天想不到在这里见着你,我才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你并不恨我吧?”璞玉似乎吃惊说道:“恨……恨你?为什么……恨你?”警予道:“我只怕你错想了。自从发生了这件事……你知道丁二羊是我的佣人,你也许难免猜疑是我……”璞玉不等他说完,已摇头道:“那是你多想。我再糊涂,也不会这样猜疑,你万万不是那种人。”警予苦笑道:“谢谢你,你真是我的知己。只这一句话,我的千辛万苦都不枉了。可是你知道我今儿怎会到这里来么?”璞玉此际头脑已稍清醒,转转眼珠,“哦”了一声道:“你也是上坟来了?”警予点头道:“不错,我今儿没事,特意到丁二羊坟上瞧瞧,听见这边有人哭,才走过来。你对我给丁二羊上坟,又怎样想,就不猜疑我主使,也要怨我不该给你的仇人上坟吧?”璞玉叹道:“我不这么想,丁二羊做事自然糊涂该死,可是对你却是太忠心了。你给他上坟是应该的,我怎能怨你?!”警予听了,猛一拍手道:“这样意思,我才明白这些日想错了,原来你始终没恨我啊。那么,你方才所说没脸见我的话,我也明白了。咱们别说没用的客气话,论理你丈夫虽不是我所杀,也算由我而死,我该怎样对你抱愧。可是我不说那些,说也没用啊,现在只说你我……你屡次催柳塘找庙出家,是真决意那样作么?”璞玉咬牙点头。警予道:“你自己出家,可曾替我想过,抛下我怎样呢?”璞玉听着似要答话,但把嘴张了几张,竟“哇”的声痛哭起来,摆着手且哭并说道:“你别问我这个,我为这个已经难过死了。你怎样……我到这时候还有脸管你怎样,有缘来世再说吧,你就别理我了!”
警予这时已由璞玉隐约的言词中,完全明白她的心情:第一她绝未把她丈夫的死因,怀疑到自己身上;第二她对自己并未忘情,只是因为在她丈夫出现之时,立刻割恩断爱,自歉过于冷酷。及至她丈夫死后,她虽然知道我仍希望重温旧梦,但她已无颜相见,又加恐怕众人取笑,所以决意出家。明知自己十二分需要她,她飘然远行,实是一种残忍行为,却因她怯懦没有勇气,只可走这条路,然而心里却是凄恻难安,所以一见着自己,就屡次表示无可奈何的情形,充满于神色言语之中。由此可见她对我的深情有增无减,实是不忍相舍。但我也照样不能舍她啊,说起来我和她也是一样怯懦无勇。在她丈夫出现,我离津南行,尚可算是洁身自好,但丁二羊把她丈夫弄死,我也被柳塘强行捉回,局面完全改变。我既问心无愧,又知璞玉丈夫既死,又回到孤独无依的旧境地,就该对她有所表示。然而我怕有人议论,竟不敢重提旧事,才使璞玉疑惑我对她有了芥蒂,自感对我不起,无颜相见,逼到非出家的地步。倘然真那样办了,岂不此恨绵绵无绝期?如今天可见怜,居然在这没人地方使我们相会,足见我二人尚有缘分。我可得破釜沉舟的对她解说,挽回她的意思,并且商量个办法,绝不能使她把余生消磨到红鱼清磬之中,我的将来,也陷入苦雨凄风之境。想着就道:“璞妹,你别这样说,什么叫来世?这世还没过去一半呢。我的生死苦乐,早已寄托在你身上。自从你丈夫出现,我离开天津,倒实是想去出家,那当然是因为希望已绝,只有走这条路。现在咱们中间已经没有阻隔的人,来日方长,为什么做这绝望的事呢?你方才的意思,好似在你丈夫发现时,对我背约,自觉抱歉,所以这时没脸再见我。这才是糊涂话!你那时极正当的行为,有何不对?倘若丈夫发现,还跟我藕断丝连,倒像是不应该了。我岂止没一点怨恨,而且更佩服你。不过在你丈夫死后,论咱们的交情和关系,我实在应该对你表示,他来了我自然该退让,他死了也自然可以仍照咱们原约办理。在你在我,都需要这样,旁人爱说什么说什么,管不了那些。只恨我太没担当,因为事情是丁二羊做的,恐怕你误会到我身上,又怕别人说我幸灾乐祸,才强忍着不敢……可是在这时候,已逼得你要出家了,过去的我们也不必想了。璞妹,你想咱们以前是怎么样的交情?现在谁也明白,谁离开谁都活不下去,若合到一处,就是世界上第一对有福的人,我们怕着什么,竟要自投死路,放着幸福不享呢?再说我们两人,在今天以前,实在各有难处,各有疑心,虽然都盼望破镜重圆,可是谁也不敢找谁,谁也不敢把心思露出。总而言之,我们简直连见面都不容易,若不当面说开了,都永远隔膜下去,耽误下去,也许结果你出了家,我也伤心当了和尚。像咱们两个人这样爱情,谁都看得谁比性命还重,谁都愿意永远厮守,可是落得这样结果,岂不把人冤死痛死吗?如今难得老天成全,咱们的事,只能当面谈说,别人已没法参预。而且一有旁人,大概咱们就全不能把心事直说出来了。老天好似知道这种情形,特意叫咱俩同时来到这荒郊野地,没有一个人打搅,可以尽量的商议,这不是给咱们路儿走吗?我不是迷信,不过你也想想,为什么拗天而行,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璞妹,你就把出家的念头取消了罢,咱们还是话应前言,跟着操持结婚。这几年你受尽了罪,我也受尽了苦,从此咱们也该得偿心愿,享享幸福了。璞妹,你说怎样?你一定答应我的!”
璞玉听了,将泪眼望着他,似乎凄感难言。警予又问了一句,璞玉忽向旁看着,摇了摇头,随即用手把脸掩住。警予见她摇头,初以为是拒绝自己,心中大感失望,但无意中向旁边一看,瞧见了方才璞玉所看的东西,那正是她亡夫的坟墓,不由心中大悟,自骂糊涂。璞玉在她亡夫墓前,自己怎向她提起结婚的要求,叫她怎能回答?同时又明白她的摇头,并非拒绝,而是表示不能答应,想着就道:“你坐着哭了这半天,身上一定麻木,少时还得回去呢,先起来遛遛好么?”璞玉默然不语,只把手儿微伸向前。警予知道她是接受了自己的请求,虽然所接受的是另一件事,但由此可知她已暗中会意,肯立起遛遛,便是要随着自己离开坟前。既肯离开坟前,那么方才在坟前不能答应的事,也许能答应了。警予一面暗自欣喜,一面就伸手扶着她的玉臂,徐徐立起,向前走去。
这片地本是柳塘家的种养地,归守墓人耕种。这时庄稼已然收了,地中还有枯茎败叶,未曾收拾。二人循着畦边,向前走去。本来原说遛几步活动血脉,在本地转个圈儿便可以了,但警予竟一直向前,璞玉也并不说话,只随他走。到了地边上,一棵柳树之下,警予回顾已看不见那座坟了,才立住向璞玉道:“璞妹,我今天正式要求你嫁我,咱们中间已没一点阻碍,你可不许再叫我失望了。”璞玉怔怔的望着他,凄然说道:“你这话说得叫我伤心,我是什么人,值得叫你说这求字?咳,你知道我……”说着伸手紧握警予手腕,发出凄厉之声,好似把百种柔情,经年积郁,都迸作一声哀唤,叫道:“警予,你知道我的身体性命,早已卖给你了,凭你的情义,足可以买我为你死十回。再说你的身分何等高贵,竟为我费了三四年心思,受了无数的折磨,我就是个公主也承受不起,别说我这败柳残花的下贱人啊!论理我早就该跟你去做个奴婢,只为我丈夫还在生死不明,你知道我总得顾着结发夫妻的情义,凡人做事不能背过理字儿去。而且你娶个女招待也就够好看了,怎能再娶活人妻?日后丢脸受累,所以犹疑了许多日子。到我决定要跟你去了,不想我丈夫忽然又出现了,你想那时我是怎样难过,实在我的心已经给了你了,可是这身体仍得属我丈夫。他又是个废人,还那么穷苦,我怎能抛他不管?便是我狠了心,抛开他仍旧跟你,请想,你还能看我是个人么?所以只可……我很知道那时对你太绝情些,论理应该对你有个交代,可是叫我说什么呢?也没法跟你说啊,所以只好狠心咬牙,算我这一世对不过姓赵的,来世做牛马报答他吧。倘若老天看我忘恩负义,就狠狠的报应我,叫我立刻死了,才更如我的心愿。现在说什么也没用,我也不说了,当时就这么打定主意,预备过三两天,就离开张府,去承受我自己命中造定的罪孽。可是我很明白,以后恐怕一时也忘不了你,伤心的日月,怕不易挨受下去,那也只可活一天算一天了。不想丁二羊竟在这时候做出了糊涂事,把我丈夫治死了。丁二羊实在可恨,可是我真没法恨他。论理他杀了我丈夫,自然是天大的仇人,无奈我很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做。起初我落在暗娼里,曾求他相救,他很不亏负我,东跑西奔,忍气受累,到底替我把信送到了。若不是他到月宫见着我的旧同事,把信儿传给雪蓉,雪蓉再央柳塘出头,我现在还困在赵家窑,也许早死了,你们连影儿也不能知道,所以他实在算是我的恩人。等到你回到天津,为访我下落,寻着了丁二羊,待他那样恩厚,他自然感激你。又知道你这层关系,只盼着我们到了一处,他也欢喜,这对我是一片救人救到底的好心,对你却是吃着谁向着谁。不料我们还未结婚,我丈夫忽然露面,算是把我们生生拆散了。丁二羊觉得这一来算白救了我,又见你伤透了心,要辞职回南,就忍不住了。竟而拼出性命,报你的恩。顺便成全我们到底,方做出那糊涂事。你替我想想,我怎能不把他当作仇人,可是又怎能恨他这仇人呢?我也只能恨他个糊涂。头一样我丈夫那样可怜,怎竟忍心害他,你何苦又赔上一条小命儿;二则他只觉这样是成全我们,其实差点儿害了我们。若不是仗着情面,把两条人命的重案含含糊糊的消灭,闹真了不知要出多大乱子。就是风平浪静的过去,也要把你我两个人僵住。出了这样事情,谁还敢提起结婚的话呢?就到今天,若不是天缘凑巧,叫我们俩在这里遇上,恐怕连见面都难了,所以我不能不埋怨丁二羊,只顾他做了这鲁莽事,倒叫我们更为难了。”
警予接口道:“我可不是向着丁二羊,他做的事实在糊涂。不过若没有他那一举,我们更永远没指望了。咳!我真不该说这种话,倒好像赞成他害你丈夫,其实我只是就现在说话,你别误会。”璞玉道:“我一点也不误会,若是误会,早把你当作仇人看待了。不过我的意思……你可别笑我没廉耻,在丈夫死后就提到嫁你,我本来已是你的人了,现在没法不跟你明说,我虽然应该嫁你,可是怎能嫁你?丁二羊替咱们开了路,也给咱们关了门。方才你提起结婚,我有什么不愿意,左不过一个对不住死人,其实我早已对不住他了。我是想着他简直从我身上死的,心里抱愧,才想要出家。可是也知道我出了家,一定害你不浅,已经害了一个,怎忍再害一个,这是我这许多日心里的苦处。不见着你还能狠心咬牙,来个全不管,如今见着你,我就狠不住了,只可你说什么,我依什么。可是你没想到里面的难处,在这时咱们怎样提起结婚的话,就是不管不顾豁着干去,旁人要怎样议论?我不要紧,你不是还得见人么?”
警予听了她说了这许多话,知道她把自己的情义,长久存在心中,并未须臾相忘,只为迫于环境,她又性情柔懦,只能委心任运,不敢挣扎抗拒。然而内心痛苦,已受得够了。今日相见,她已表示身心全属于我,百依百随,只是仍恐怕外人议论,担心我和她结婚,惊世骇俗,于名誉前途有关,这倒是关切我的深心。不过这事在他人身上,确是可虑,在我却毫无问题,大约她不曾想到,就握住她的手道:“璞妹,你只是愁着这个么?倘然这些事都有办法,你就可以安心跟我结婚了?”璞玉点头。警予仰天大笑道:“你还没有明白,我这次回北方来,是为什么,你当是为着做官呢?!实告诉你,我对做官的心淡极了。从前年回南方以后,心里直忘不下你,不过梦想不到我前脚走开,你丈夫后脚也抛家远行,你竟堕落风尘,受了大罪。还以为你和丈夫照常度日,我一点指望也没有了。所以任凭怎样想你,总狠着心不起北来的念头。直到去年,王督军由江苏调到直隶,一定邀我同来帮忙。我一听他提到天津,就再忍不住了,才决定北来一趟,帮他几个月,也好打听你的情形。倘若你们光景很好,我就从此放心了;若是光景不好,我还可以绕弯儿尽点心,却绝不想跟你见面。不过重游我这伤心之地,住几个月,敷衍王督军的情面,再寻些伤心带回故乡,好消遣我以后的无聊岁月。哪知到这儿就得到你的消息,接着又出了许多事故,直到现在这步田地,一直到这时候。我所以留着不走,完全是为你呀。若不为你,天津早就没我的影儿了。只看你丈夫一出现,我当日上车回南,就知道我是什么心意。若没有你,莫说督署秘书长,就把督军让给我,也不能留我一天,这你该明白我把做官看得多么淡了罢。什么身份,什么前途,我既不慕荣禄,还介意这些闲文?说痛快话,我在这世界上,什么也不需要,只需要你。有你我就够了,这官儿我看着还不如只破鞋。你不用挂心,这一层不成问题。还有你恐怕别人笑话,咱们不会上没人认识没人笑话的地方去么?”璞玉张大了眼道:“上没人认识的地方,你是什么意思?”警予道:“你还不明白,我是打算抛下这个官儿,咱们来个不辞而别,一同回南方去,随便找个地方一住。我家中尚有薄产,足可以安闲地过我们后半世,你看怎样?”
璞玉望着他,好似痴了一样,半晌无语。突然抽咽两下,伸手紧抓住警予手腕,哀声哭道:“你……你真这么爱我?……为……为我把你自己都毁了……我真不枉,有你这句话,我死了也不冤。可是怎能这样害你?你不是没出息的人,往后尽有得发达。如今为我一个……一个……竟做这不能见人的事,我万万不能……”警予道:“你别糊涂蛮缠,我不是已经说过没心上进。便不为你,早晚我也得辞官回去隐居。你知道我天生不爱做官啊!”璞玉道:“这是你说给我听的宽心话。我不是混人,你爱我,我毁你?”警予道:“你不要这么想,我本来自己不愿上进,你怎会害我?倘然我这几年待你能算有情意,你心里真想报答我的话,那就最好依我的主意,咱们一同离开天津。”璞玉又摇摇头。警予道:“你怎还想不开,我已经把话说尽了,我要的是你这个人,有了你,我再没别的想望了,你当然也只爱我这个人。当初咱俩要好,你只知道我是个平常人,并不是因为我做了秘书长,才爱我的。现在咱们一走,各自如了心愿,什么也不值得顾惜。难道你还像平常女人,定要男人做官,才觉得荣耀?”璞玉忽然接口道:“可不是……对了,我很想做个秘书长太太,一走就算完了,所以不愿意你走。”
警予初闻一怔,继而哈哈笑道:“你说这话,可是从心里出来的么?我很明白,你还是恐怕耽误我的前程,才这么托词儿,我万万不信。”璞玉被他揭破心思,不由脸上微露笑影,道:“你爱信不信,不过我实在不忍耽误你。凭你这样人,为我这……”警予道:“得,得,别说了,咱们这样商量吧,我依你的希望,以后要做事业,并不隐退,省得你抱着不安,总觉耽误了我。”璞玉道:“那么你就不走了?”警予道:“你在这儿又怕人笑话,永远没法提到结婚的事,那怎么是了呢?走是要走的,你别把我看得这么不济,除了王督军就没了出路。现在尽有督军、省长,想请我帮忙的,就是上北京去,也尽有好位置等着我,不愁没事做。我的意思,打算咱们离开天津,先到上海,立刻举行婚礼,度过蜜月。那时必有人聘请,咱们捡远些的地方去,如广东、四川等处,到那里自然不会有人认识,可以舒心如意的过我们幸福日月,也不辜负你看重我的心。这样尽美尽善了吧?”璞玉凝眸想了想,凄然叹道:“我还能说什么,你真是太为我……咳,你怎说怎好,我什么也不管,只把这身体交给你,随你调动吧。”警予大喜道:“那好极了,咱们几时走呢?”璞玉道:“我只听你的,几时走都成。不过这一走就没日子回来了。”警予道:“你还有什么牵挂的么?”璞玉叹道:“我没有什么牵挂,只要有你,我就上西天取趟经,都豁得出去。”警予道:“我也是一样,你就是我的性命财产,有你在一块儿,走到哪里全是安乐的家乡。昔日有个朋友题行脚头陀的画,有两句是,‘一切非我有,放胆而走’。这意思很好,没有一点东西是他的,他自然没有顾恋。放心大胆,随便走向哪里都好。我却要把这两句改作,‘只要你属我所有,我就可以带着你放胆而走’。”璞玉听着不由微笑道:“改得不好,人家多么干净,你多么累赘。”说着笑容忽敛,又红了眼圈道:“我还有点牵挂,就是我那个孩子,始终也找不着,我走了就更没有指望了。”
警予听她提起了儿子,觉得又来了困难,既不好说无须管他,咱们只顾自走,但又怕她为这事变计不行。正在想不出安慰的话,璞玉已摇头叹道:“不过我想,那孩子准已不在这世界上了。若还活着,上回那样搜寻,还有个寻不着?他太小啊,还禁得住磨折?咳!我就当他死了也罢。”说着潸然落泪,又叹道:“完了,他父子三口全完了,算我一手害的,将来我死后,也许要受报应。不过在没死以前,得先还你的债。你的情义太厚,我的罪孽太深,若是今生不补报你,死后就许下十八层地狱受罪,不得托生,永远跟你遇不上了。”警予道:“瞧你这迷信,莫说没那种事,就真有,你也没有罪。一个女人苦熬苦业,供养全家,你丈夫不但不帮助你,反倒给你打击,你把一个女人的力量用尽了,以致落到那等悲惨结果,足可对得住他们,还说什么罪孽?!”璞玉苦笑道:“你自然能原谅我,可是我自己……我的罪孽自己知道。咳,不必说这个了,咱们几时去呢?”警予道:“越快越好。我看离开天津,遍地都是乐境,多留一天,多受一天苦,我立刻走都成。你呢?”璞玉呆呆的想了半晌,才道:“你能立刻一走,我又有什么不能?不过这么说走就走,一定不能跟柳塘明说。人家在我身上天高地厚,我竟给来个暗溜,多么对不住人。”警予道:“咱们顾不得那么周到了,只可等走开了再给他来信道歉吧。”璞玉道:“也只可这样了,不过我立刻甩手一走,总觉有些不得劲儿。雪蓉跟我姐妹一场,又待我这样好,我一走就算跟她永世不得见面了,可是也没法儿。那么这样吧,咱们多缓几天,容我跟雪蓉再盘桓盘桓。还有她托我给做一身小衣服,还没做完。这虽然是小事,我走了她照样可以交成衣局去做,不过她因为是贴身衣服,不愿拿出去,才烦我的。人家救了我的命,我难道连件活计都不给做么?再说我这一走也并没东西送给她,就用这件活计留个纪念也好,你看怎样?我看你在这几天里也可以把经手的事给办清楚,暗地有个交代。王督军对你总算不错,你也应对得住人家,别来个硬搁车,叫后来接手的人摸不着头绪,也是挨骂。”警予道:“好,你说的有理,就缓几天吧,可是几天呢?”璞玉道:“十天怎样?”警予道:“十天不远些么?”璞玉笑道:“瞧你这急劲儿,四五年怎么等了?”警予道:“那四五年里,我没有真指望,才能安心苦等。现在有了指望,我的心好像开了花,再闭上就不成了。叫我等四五天,比先前四五年还难。”璞玉望着他撇了撇嘴,这还是第一次发出了含情的眼光。警予忍不住就拥住了她,璞玉也不矜持,倚在他身上道:“别叫你着急,咱们往前推。”说着拉起警予的手,把一个个手指弯曲着道:“今儿初九,明儿初十,后儿十一,十二,十三……”数到十三,警予手上五个指头,全弯曲了,听她还往下数,就把大指保持原状,负气不服的道:“这还不够,怎么还往下推?”璞玉却用力扳着他的大指道:“我一定要把你扳过来。”警予道:“已经五天了,你再往下扳,我不是白要求了。”璞玉笑道:“好,那么就只多这一天,反正得扳过你来。”警予笑着把大指一伸道:“我屈服了,就到十四,咱们到那天怎样走呢?”璞玉道:“不是十四,是十五。”警予道:“为什么又多一天?”璞玉道:“日子算到十四,十五早晨走,不正对么?比如你在督署告假,从初一告到初三,是不是初四上班?”警予道:“可是我若愿意,就在初三先去看看,也没什么不可。”璞玉“呸”了一声道:“你糊涂,净叫我费话。不管怎么算,出门不也得择个好日子么?”警予道:“咦,你看过皇历了,是十五宜出行么?”璞玉笑道:“你更糊涂,还用看皇历……”警予听着,猛然醒悟,立刻忍不住爱心勃发,抱住她便接了个急吻,口中说道:“可不是我糊涂,十五当然是好日子,你要取个人月同圆的吉兆,这足见……足见……”璞玉玉颊绯红,推着他道:“瞧你这闹,叫人看见算什么?”警予道:“这里哪会有人?”璞玉道:“怎么没人,你瞧那边。”警予转眼一看,果见在数十步外放着一辆洋车,车夫在道边高坡上立着,却并未向这边看,就道:“那是拉车的,并没看见咱们。”璞玉道:“你定要叫他看见呀。天也不早了,快商量好回去,我的车还等着呢。”警予道:“我的车也在那边等着。没关系,可以迟一会儿。”璞玉道:“你的车……坐汽车来的么?”警予道:“我没坐汽车,是在街上雇洋车来的。”璞玉道:“这还好,坐着你的汽车来,车夫看见咱们的情形,回去准给卖了报儿。”警予道:“是啊,你知道汽车是督署的,从这次销假上班,督军知道丁二羊死了,我没有车夫,就又旧话重提,拨了部汽车给我。因为我宅里没有汽车房,不敢亵渎车夫老爷,每日只劳他接送几趟。除了有饭局以外,向不为我的私事劳他的驾。”璞玉道:“哦,你提起王督军,我才想起,还有他们送给咱们的许多礼物,一直封存在柳塘家里,咱们可要带着走么?”警予道:“我前者离津南行的时候,曾写信给柳塘,托他代为退回原主。可是隔一天我就被捉回来,他也没有照办。以后,一直未曾想起,当然还在那儿存着。现在咱们要走……这些东西……你想该怎样?……”说着眼珠一转道:“若要带着走,怎样跟柳塘说呢?”璞玉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依我就绝不带走,原封退给人家。咱俩不告而别,在人们眼里,已经和潜逃一样,够留话把儿的了,还要再落个卷逃么?”警予拍手道:“真是同床不睡二性人,我就是这样意思,不过试试你舍得舍不得。”璞玉娇嗔道:“呸!瞧你这脏心烂肺,大概疑惑……本来么,我这穷掉底儿的人,从生下来也没见那些东西,怎舍得不要,自然要带着。若带不走,我宁可抛了你,也得在这里守着命产。”
警予见璞玉这样无端娇嗔,觉得她今日似乎很爱撒娇发痴,但她平日并非这样的人,不知何故。略一思索,方才明白她向来感情压抑过甚,心境郁塞过深,似槁木死灰般处在绝望境中。今日忽然意外得到转机,心身一齐有了寄托,心怀一开,不自觉就生出一种反应。有这现象,不足为过,细想却是可怜的。想着便笑道:“你别生气,我认错了。等到过了十五,再责罚我,现在先记下这笔账,商量我们的事。”璞玉“哧”的一笑道:“过十五啊……得,我不说了,快商量吧,你说怎样?”警予道:“这很容易的,咱们定个时候,到那天准时在车站见面,上车就走。”璞玉道:“什么时候?”警予道:“你上午出门,怕教人疑惑,不如下午吧。四点钟津浦通车从东站开,你什么也不用带,我也只带两件行李,预先定一间包房。咱们上了车,就在包房里一呆,你一点不用操心。等转车到了上海,咱们再置备东西。”璞玉道:“好,那么我就在十五那天四点到车站去,你可等着我,别叫我乱撞。”警予道:“那是自然,你放心,一到车站准能遇上。”璞玉道:“那么没别的事了,我只空身儿……”说到这儿,忽一低头,把话咽住,却在面上现出愧恨之色,眼圈儿又红了。警予不知她为什么,忙问:“你怎么了?”璞玉不语。警予又问了两声,璞玉才道:“你看我这一身重孝,怎么出门?”警予道:“这怕什么,旁人谁知道你的细情。再说我也可以预先给你买下一套衣服,一上火车,就在包房里换下来,这值得发愁么?”璞玉道:“我倒并非怕旁人说话,只是自己心里下不去。我穿上这重孝才几天,这就……”说到这里,又咽住了。警予才明白她是由穿孝上想到亡夫,觉得内愧,这话实苦不好劝导,只可怔着装不解。
璞玉低头怔了一下,忽然握住警予的手道:“我这话说得太不该了,你别生气。”警予笑道:“我生什么气,你别乱猜。”璞玉道:“我怎该跟你说这个……咳!我以后再不这样了。”警予道:“我以为这是你的好处,到这时还不忘……我也不说了,咱们心照不宣,倘若换个别人,绝不会在我面前露出这种心情。总而言之,咱们这是宿孽前缘,重重纠结,弄到现在这地步,没理可讲,没话可说,也没法判断是非邪正。咱们俩也只能管咱俩了,我既非你不能生活,你也甘心不顾一切来拯救我的后半世,那么往事实上做去,别的全不必想,也不必管了。”璞玉点头道:“是啊,我本来是这样意思,方才……”警予拦住道:“得,得,不提方才了,我们从此只有将来,没有过去。你且想想,还有什么要商量的,我们这一分手,就得十五在车站见了。”璞玉沉吟道:“我想也没什么了,现在天已不早,我们回去吧。我出来时只说到市场买东西,回去太晚了不大方便。”警予点点头,又握住她的手,无言对立了半晌才道:“好吧,这一别又是五六天,我好难消遣。”璞玉微笑道:“傻人,你只想着五六天以后日子,不就觉好过了么?”警予惘然道:“我也只可这样了。”说着,猛然一阵暮风吹来,飘扬衣袂,二人都感凛然不可复留。
璞玉道:“咱们该回去了,走吧。”警予点点头,但脚下仍不肯动,对她痴痴望着。过了一下才道:“好,我们回去。”说着移步向前,却觉璞玉并未跟着动步。转脸看时,原来璞玉又怔了神儿,凝眸远注,似乎正发幽思。就道:“走啊,你又想什么呢?”璞玉闻言,好像才把心神从远处收摄回来,怔怔的应道:“走,走。”就举步向前,但不知却错了方向。警予拉住她道:“往这边走,你倒是想什么?”璞玉潸然欲涕的道:“我寻思你方才说宿孽前缘,无理可讲的话,实在不错,要不然凭你这样的人,会为我这下贱女子费了好几年的苦心,受了好几年的折磨?饶是这样,到底叫我害了个不轻,还是甘心情愿。凭你用的心,就是个仙女,也被你感得降临凡世了。我若是个能配得上你的人,你也不冤枉,可是我……”警予忙拦住道:“你又说这话,我要生气了,什么叫冤枉?我既爱上你,结果居然能得到你,就是中间曾受千辛万苦,也自值得,总没白费我的心力啊。至于高贵下贱的话,在爱情上永远提不到。不管你自己怎样想,别人怎样说,我却是从认识你那天到现在,从现在到我们老死的时候,都把你……对了,你说的仙女的话不错,我看你真是仙女临凡下嫁。在俗人眼里自然看得我比你高,在我心里……”璞玉接口道:“可是就为我这女招待窑姐儿,咳!别说了,叫人听见准笑掉大牙。我明白这就是你说的宿孽前缘,前世你不定欠我多少债,今世这样认头还我。也不定前世你怎样害苦了我,今世才甘心叫我折磨呢?”警予道:“这并不是傻话,不过这样想也好,就算前世我欠你的,今世还债,你就不用不安了。”璞玉道:“我可得信呢,若是真有今世来世,还债欠债,早把管这账的累死了。再说也管不得那么远,我在这一世就报不了你的情义。天啊,我直不敢想,过去我怎样情形,你是怎样身分,一想真就得离开你远远儿的。”警予道:“又来了,你再说这个,我真要气死。”璞玉道:“我本来多话,你别生气,反正事情是这样了。”警予道:“你回去可得安心静养,不许胡思乱想。到十五那天,总得带丰满的脸儿,欢喜的心情,跟我见面。若还这样,我就拿出丈夫威风,惩罚你了。”
璞玉“噗哧”一笑,方要说话,忽见已走到道边,车夫拉着车迎过来。警予看见也立住了,就高声呼唤,把另一辆在别条道等候的洋车,也叫过来。二人坐了上去,同向市内走,当着车夫只能说些闲话。及至走进市区,已经暮色苍茫,万家灯火。二人在一条街口分路,警予叮嘱着千万别忘了日子,就被车子拉着自回家中去了。
璞玉也回到街南院里,却不料雪蓉在内相待,被问得张口结舌。雪蓉虽看出她形迹可疑,却梦想不到孟光已暗接了梁鸿碗。雪蓉告知柳塘,柳塘也梦想不到有这种巧事,反而猜疑璞玉是出家心盛,自己出去寻觅庙宇,觉得事情不能延缓了,就又约会老绅董见面,跟她商量实行原定计划,定好日期,先由柳塘派宝山去和警予公馆内管家沟通,请其帮助进行。又把一切琐事布置停妥,柳塘便叫雪蓉去通知璞玉,告诉已经代为寻着了庙,并且已和庙中老尼说妥,只等择好日子便可进庙了。
雪蓉领了柳塘的命,到街南院去。不料恰巧这天正是她和那梁意琴约会之期,雪蓉从午饭前便盘算出门,因被柳塘绊住,吩咐了许多话,到出门时已经快到约会时候了。她因为约定在母亲家相候,恐怕意琴先去了,母亲不认识她,有失接待。更怕母亲跟意琴说出自己的实情,就不上街南院,先奔回母家,预备赴了意琴的约,再回来和璞玉说话。
出门走了几步,便坐上洋车,直回母家。到了地方,下车进门入室,她母亲正在炕上独自坐着,用骨牌过五关。原来雪蓉自嫁入张宅之后,虽然未说明和母家永断葛藤,但她母女都恐怕引人猜嫌,不大互相来往,雪蓉这还是第二次归家。她母亲虽把女儿嫁给财主,自身落得衣食丰足,但寂寞也算到了极点。每日除了两餐以外,只有枯坐,把一根烟袋一副骨牌,当作解愁的伴侣。这时见女儿突然到来,自然喜出望外,但她的口齿好像锈住了似的,竟说不出话,连叫了几声“你”,才说出:“你怎么来了?”雪蓉此来本为等候梁意琴,事先并未想到母亲,但这时一见面,不知怎么竟而心酸起来,好像心里有许多委屈,无可诉说,忽然见着亲人,就忍不住难过。她听母亲一叫,便眼圈红了,泪珠涌满眶中,好像要哭。她母亲看着女儿情形悲惨,大吃一惊,只疑她在张宅闹出什么风波,受了什么委屈,此番归来将有重大变故,不由变了颜色,探身拉住她问道:“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快跟娘说。”雪蓉忙一摇头,方要回答没事,却不料在摇头之际,把眼眶中的泪给摇了出来,直由颊上滚落。她母亲看着,更疑是有变故了,忙道:“你别哭,慢慢说,是怎么了?”雪蓉见她惊惶诘问,不由暗自诧异:我是怎么了,无缘无故哭起来。就哭着道:“哪有什么事,你别瞎猜疑。”她母亲道:“没事你怎么进门就掉泪?”雪蓉一面用手帕拭眼,一面思索着道:“我也不知为什么,大概是很多日没回来了,心里想您,所以见了面忍不住酸心。”她母亲听了,微微摇头,意思很不相信。其实连雪蓉自己也不信自己所说的理由,因为她知道母亲处境安适,无可挂念,所以向来很少想起。而且方才来时心里只惦记梁意琴,绝未想到母亲,却不知因何进门竟会落泪,简直想不出是何来由。母亲既问,只可算作想念她,其实自知是送空人情,但这泪因何而落,她也莫明所以。这时她母亲又握住她的手道:“孩儿,你怎么还瞒我?”雪蓉想想自己实在没有委屈,但是见着母亲,心里倒是确像抱着老大委屈似的,不自禁的掉了泪,这是什么缘故,实在想不出来。只得回答说:“大概多日没见您了,心里想念,见面才这样的。”
其实雪蓉这副痛泪,并非没有来由,实是心里有着委屈,不过她不自知觉罢了。她的委屈,就由于第一次看见宝山、净莲的结合,第二次看到玉枝和唐棣华的婚配,由他们的年当貌对,感到自身白发红颜的缺憾,辜负青春,失却幸福,这已够她抑郁的了。又加唐棣华原是她旧时情侣,曾有一度爱好,将要结为婚姻,只为她一时被虚荣心鼓动,只图享受物质浮华,轻视精神恋爱,就和唐棣华断绝,到外面自寻出路。结果嫁与柳塘,以贫家女儿做了富室姬妾,插金带银,使奴唤婢,总算把原来目的达到了。但是人每对于一切享受,未得之前,常幻想着不知如何幸福,既得之后,也就司空见惯,视为平常了。雪蓉既得到物质享受,不久便发现精神方面有了缺欠。若不遇勾头还好,偏又冤家路窄,老绅董竟赏识了唐棣华,来替玉枝做媒,而且一说便妥。雪蓉此际心情已改,以前鄙薄唐棣华,如今却觉自己对一切享受,都已厌倦,所最感缺憾的只是在精神方面。唐棣华那样的多情少年,才是女子的真正享受,玉枝能嫁给他,便是吃糠咽菜,也是幸福。何况柳塘还有许多奁资给他们,可以逍遥度日,这福分真太大了。然而唐棣华本可以属于她的,这福分她本来可以得到的,只为一念之差走了错步,如今造化弄人,竟使小唐又回到自己眼里,但他却将是玉枝的丈夫了。这种影事前尘,新愁旧恨,已然够她难过。再回想她和玉枝当日同入张宅,身份相等,年龄也相差无几。但柳塘竟分别作两种待遇,对玉枝特别护惜,不忍作践青春,暗地认作女儿。对她就不那样想,径直收房作妾。在当时她还觉独承恩幸,得意非常,但如今想起来,就把得意变成伤心了。固然当日是自愿嫁与柳塘,不该埋怨他做事不对,只是他既懂得可惜玉枝,怎对她这和玉枝年岁仿佛的人,竟未连带发生善心呢?倘若他当时会发生善心,把两人同样认作假女,现在遇到老绅董作媒的机缘,当然第一个先轮到她。那么她不但可以跟小唐重圆旧好,而且玉枝现有的一切福分,都要被她先得了。
雪蓉并不想她因嫁给柳塘,才由梨花海棠的参差,引起对锦绣繁华的厌倦。倘不遇到柳塘,或是像玉枝一样的作着身份不明的小姐,就不会尝到精神苦闷的滋味,又哪有这番觉悟,必仍抱着原来的虚荣心,希图更高的物质享受。此时便有老绅董来作媒,她对唐棣华的观念,也必和当初一样,不会转好,叫她下嫁也不肯的。不过雪蓉并不向那上面想,只认定自己只为柳塘所误,看着玉枝迁乔幽谷,无异登仙。于是一面对柳塘生出没有理由的怨恨,自己更忍着不能声说的委屈。雪蓉抱着这种心情,抑郁已久,此际回到母家,心中虽并未想到那件事,但因母亲是唯一的亲人,见面不由发生天性的凄恋之情,同时天性底下潜伏的悲绪,也不自知的流露出来了。不过她自以为并没想委屈的事,所以不承认母亲的话。其实她若没有这段心事在怀,就未必有这副痛泪。试以新出嫁的女儿作比喻,若是嫁到婆家,看见日月寒苦,丈夫丑陋,受了姑婆打骂,小姑欺侮,到初次归家之日,见着慈母,任凭如何忍耐也难保不投怀痛哭。若是出嫁得意,夫家高楼大厦,奴仆成群,公婆悉爱,小姑小叔先期都留学外洋,不在家中讨厌,尤甚称心的是那小白脸的女婿温存体贴,已把她哄得欲死欲仙,简直不愿意归家。勉强回去,一颗心还在丈夫身上,看着阿母,好似远了一层。对于姐妹,更觉得没人能比自己。在这时候,打她一顿,也未必哭得出来。若一定要她哭,只有留住不放,才可以惹她焦急哀啼呢。
闲话休提,且说雪蓉母亲见女儿收泪展笑,自言是意念老母所致,却还不大相信,只不好尽自诘问,便拥住她改说寒暄,问:“你们老爷好么?太太好么?”雪蓉回答都好。她母亲又问:“玉枝呢?我听说璞玉已经被你们救出门,跟你住在一处了,她可好么?”雪蓉听母亲提起玉枝,猛觉心中一阵难过,跟着又发了焦躁,似乎嫌母亲唠叨,就不耐烦的道:“他们都好,都好极了,都有了主儿,就快出嫁了。”她母亲听了愕然道:“怎么都要出嫁,嫁给谁呢?璞玉的事,我曾听说过,一定是嫁给那个爱了她好几年的人。可是那个玉枝,不也是姨太太么,怎会嫁人?”雪蓉“哼”了一声道:“自然新鲜,我还没对您说过,那玉枝从进门就不是姨太太。”她母亲道:“怎么,上回不是你曾给我引见,叫她作妹妹,老妈子也全称呼她二姨奶奶,怎么又不是?”雪蓉道:“这是件黑影里的事,除了柳塘、玉枝,只我知道。柳塘从玉枝进门,就认她作干女儿,只为瞒着大太太,所以外面仍算是姨奶奶。”她母亲道:“哦,这真……张大爷为什么认她作干女儿呢?”雪蓉一撇嘴道:“也没什么因由,不过大爷一时心善,觉得玉枝太小,不忍作践她的青春,就这样办了。”她母亲不由冲口说道:“哦,玉枝太小,那么她比你小多少?莫非你也……”说着似乎自觉失口,急忙咽住。但只这一句,已经触着雪蓉的心头创痕了,她忍不住发出菲薄的语调道:“我……别提我,我算什么,能比人家?”她母亲还没听出她的口气不好,但已明白她并未受到同等待遇,就又问道:“张大爷这人心眼儿倒是不错,他把玉枝当了女儿,你倒可以眼前清净些,少一个人就少点儿是非啊。那么张大爷现在给女儿找着婆家了,婆家好么?”
雪蓉听母亲提到玉枝婆家,不由想到昔日在大酒缸胡同居住之时,唐棣华和自己情投意合,时常在门前巷底,并肩携手,采兰赠芍。母亲看在眼里,向未有一语相责,似乎已看中唐棣华,时常话里话外,夸他不错,无形中把他看作未来的女婿,只等着女儿露出意思,便体贴着办事了。以后自己要出去作女招待,和小唐绝交,母亲还很不赞成似的。虽没说什么,但神气上已可看出来。如今自己竟又和小唐遇见了,好像老天从中作弄,成心叫小唐争这口气似的,自己有什么脸告诉母亲。说玉枝的丈夫,就是曾被自己抛弃的人呢!雪蓉此际心境,就如同一个曾发过财,而又败落的人,已因贫窘生出觉悟,正在自悔不该挥霍无度,不料又遇见个在她盛时相识的朋友,并且曾正言规劝过她的,自然要百感纷来,不堪回首了。她就忍不住落下了泪,这才是真把心中委屈发泄出来了。她母亲看着,更自吃惊,忙拥住她问又为什么。雪蓉趁势倒入母亲怀里,呜呜哭起来。她母亲张皇无措,只得连声慰问。无奈女儿心事,幽秘难言,母亲便是唯一的亲人,有时也难于出口。闹了半天,雪蓉才哽咽着说出“小唐”二字,她母亲听了这无头无尾的话,仍是莫明其妙。因为被雪蓉哭得忘了原来的话碴儿,而且事隔经年,也早把小唐给忘了。只可又问:“小唐是谁?到底怎么回事?”费了许多话,才由雪蓉口中,听明白老绅董给玉枝做媒,恰巧遇上唐棣华的情节。但对雪蓉哭泣的原由,仍不十分了解,不过却略有预料了。接着,雪蓉因为说开了头,就觉得胸中积郁都涌上来,倒好像不吐不快了,于是又把柳塘对玉枝的优待情形,都说了出来。因为心中含着嫉妒,就由语气中完全显露出来,她母亲渐渐听明白了,觉得女儿和玉枝一样是被柳塘买做姨太太的,竟在待遇上有这样分别,把玉枝当作女儿,万儿八千的给嫁奁。对于雪蓉就没那样好心,老实不客气的收作小老婆,这一世就得窝在他们张家,到老也熬不出来,这实在太不公平,难怪女儿抱屈。她的思想,真和雪蓉如出一辙,果然有其女必有其母。她只顾替女儿抱同情,却忘了当初雪蓉是自愿嫁给柳塘,进入张家宅的大门,就为着做妾去的。不比玉枝是被家人强迫出卖,事先和柳塘并无一面之识,一语之通,所以柳塘的善心,能用在玉枝身上,而不能用在雪蓉身上。因为雪蓉是已定之局,柳塘便有心把她和玉枝同样待遇,也未必敢说。何况雪蓉在初入门时,未尝不因玉枝的更动地位,而自庆独沾雨露呢。就连她母亲当时对女儿嫁与柳塘,也未尝不因攀附高门,女儿得到归宿,己身有了依靠,而心满意足。但这时她母亲再不想那些事,只觉女儿受了柳塘的歧视,自己爱惜女儿,关切女儿,替抱不平是应该的。这就是妇人粗浅之见,不知爱之适以害之。
说到这里作者要声明:并非主张女子应该给人做妾,不许争取自由。不过雪蓉错误在先,既情愿嫁与柳塘,就该维持永久。如今为着不充足的理由,中途变志,似乎不太合理。她的母亲若是明白的,不需劝阻,只把旧事重提一下,就可以使她景然自悟。当时她母亲认为女儿真受了委屈,又气愤又怜惜的,抚着雪蓉说道:“孩子,我都明白了,你不用难过,这不是没法办的事,值得这样走心,别扭病了自己受罪。娘又不能守着你,指着别人谁上心啊?”她这几句话,直好似女儿已受到虐待了,这就是无识妇人说话没有分寸,惯惹是非的原故。只要是动感情的话,总是说得过度,无论好坏,都给加几成虚数。然而她也并非诚心挑拨,只是养成的习惯而已,跟着又对女儿说出无意假造,而顺口流出的风凉话道:“咳,孩子,今儿是你露出心思,我才敢说,当初你要嫁张大爷的时候,我看你满心高兴,怎好说破话?其实我心里很不愿意。旁的不说,他太老了,大概比我也不年轻。就算他心眼儿好,脾气好,什么都好,无一不好,只这年纪就全给弄成没用了,他管不了你一世呀!你想想,他那身子骨儿,至多再活上十年,就虚打着算二十年,到那时你才三十多岁,难道就苦守下去?多早晚守到老呀。再说他家里也未必容留你。若想再走步,可又挑水的回头,过了井了,多难办呢!所以老夫娶少妻,最是缺德!其实倒不在乎老不老,他若保险能活百十岁,能管你到头儿,那也可以。嫁汉嫁汉,为的穿衣吃饭。我们为穿衣吃饭,就认命当尼姑也罢,无奈不保险啊。张大爷大概也明白这个理儿,才那样成全玉枝,实在太对了,可是怎么跟你就差了样呢?”说着又替雪蓉拭泪道:“好女儿,你别伤心,娘不是叫你学坏,这件事实在叫人喘不出气,本来你还一朵花没开呢,若是情投意合,就豁出这一世,陪他过下去,到他不在时再说。就跟着他一块儿离开阳世三间,也不是没有的事,这叫有钱难买乐意呀!可是现在他这样待你,一席客两样菜,不是眼里插棒槌么?他既这样对不过你,你又何必对得住他,就自己另打主意,也不算亏心!”雪蓉听着不语,半晌才道:“你说的容易,我打什么主意呀?”她母亲想了想才道:“你不会……这也不怨咱们,是他逼咱们变心。你年轻轻的,不许离开他家,另找主儿。凭你这模样年纪,又见过世面,什么好主儿寻不着?再说我……”说着放低了声音道:“从你过了门,张大爷管我房子住,还常送米面衣服,外加每月还有六十块钱零花。”雪蓉听到这里,愕然说道:“是么,送米面衣服我知道,这笔零花,他向来没提过。”她母亲道:“这倒怪了,每月初一,都是那个张福送来,没错过日子。”雪蓉微叹道:“他待我真是不错,我……我……咳……”她母亲接口道:“谁说他错了,我一直念他好处。可是我老婆子无论怎样享福,总比不上你的终身大事啊!若不为你想,我还有什么贪图,这样下去,就千万知足了,不是要紧得顾你么?你若照这样长久别扭,闹出病来,有个好歹,我就再享福也活不下去了。”说着又附在雪蓉耳边,说道:“张大爷按月给钱,逢年节还加倍,我一个人哪有挑费,全给存起来,天天夜里关上门,拿出来数几个过儿,倒怪开心的。现在存得快过千了,可是向来也没想这钱怎样用法。今儿你回来一提这事,我才想起有了用处,咱们有这些体己,暂时还怕受穷么?再说你若真想离开张家,也可以早作打算,咱们不作没良心的事,不想倾骗偷盗。你嫁过去这一二年,自己总该有点私蓄,有些东西,既是你的,就可以先运出来,存在家里,将来都是底儿。你用不着出去赚钱,在家里一当大小姐,又加手里有体己,那时一找主儿,管保男人可以拿鞭子赶,由着你的性儿挑,要什么好样儿的没有?孩子,你得想开了,刀把儿在你手里攥着,想怎样就怎样,何必生这冤枉气,跟他又不是一夫一主,明媒正娶。好了凑合,不好散蛋,没一点牵挂的。”
雪蓉听了母亲高论,立觉胸怀豁然。好似一个愁死的病人,被医生开导明白,立时恢复了活力生机,不但不再想到可怕的窀穸,病房床褥,也自作不是久住之乡,只神游于外面光明灿烂的世界了。但她的心方因母亲的劝导,而觉得浮动起来,想到张家那伤心之地,尽可离开,走我的清梁大路,何必多所气恼。才一想到脱离,猛然把柳塘的恩情兜上心头,自念柳塘除了偏向玉枝一桩事以外,向来对我实是不错。何况今日又从母亲口中,知道他厚待母亲,真可感激,不由把浮动的心,又沉了下去。于是她本来想随着母亲意思说话的,竟尔咽住没说出来,但也不是发生反对之意,只于不忍明表同情而已。至于心中却已受了很大影响,记住她母亲的道理和办法了。
她母亲见雪蓉不语,就又说道:“孩子,我不过说说,大主意还得你自己拿。我若不是自己尝过这苦,也想不起替你打算。咳,你知道中年丧夫,多么苦情呀!你爹岁数并不比我大,他死也是为着害病,跟这情形不同。可是将来柳塘若抛了你,你受的苦情,却要跟我这些年一样。我这些年的罪过,你是看见了,我从三十多岁守节,苦熬苦修,只为着你兄妹俩。好容易盼得你哥哥长大,他又出门当兵,只回过一趟家,以后就没了音信,谁知还有没有。如今我盼的只剩你一个了,倘若你再弄得像我似的……”说着“哼”了一声道:“只怕你还不如我,我倒是还有个亲生自养的孩子呀,你将来孤孤单单,可怎么得了?我能早死也罢。若瞧着你落到那光景,可不窝心死么?”
雪蓉听着,只觉心里“轰”的一震,方要说话,忽听外面有人拍门。她母亲忙问:“谁呀?”雪蓉忙悟必是梁意琴来了,自己只顾跟母亲絮说家常,也没得交派她怎样和人家说话。而且自己哭得脂粉剥蚀,怎好见人,不由心中焦急,就向母亲道:“这必是梁小姐,来找我的。您快出去,就说我正洗着脸,不能出去迎接,让她进来。”说着就脱了大衣,拿起暖瓶向脸盆中倒水。她母亲下床向外走,雪蓉又叫住说道:“您可记住了,千万别跟她提张家一个字,就作为我还在家里似的,顶好少说话。”她母亲听着,怔了一怔,才出去了。雪蓉忙着洗脸,湿毛巾沾到脸上,便可消灭哭泣痕迹,不致被人看出来了。她才把脸拭净,就见母亲已把梁意琴领进来。忙让她落座,才告罪道:“对不起,我正洗脸呢。这屋子又小又脏,让你进来,真不好意思。”梁意琴身上穿着一件灰地黑格旗袍,臂上夹着短大衣,坐在椅上,满面春风的笑道:“哪有这些客气,你快收拾,跟我走吧。”雪蓉擦着粉道:“上哪里?是看画画儿去么?”意琴笑道:“你别管,只跟我走好了,我带你到好玩的地方去。”雪蓉也就不问,一面说着闲话,一面修饰。须臾完毕,意琴拉了她便走。雪蓉母亲见这女客来去却像一阵风似的,并未跟自己说一句话,就匆匆跑了,不由念叨这年头儿姑娘都像疯婆儿似的,哪有一点稳重气儿。但雪蓉因何和这个女子约在家中见面,来了又立刻跑走,是去干什么,想着终莫明其妙,只可看着她们走了。
雪蓉和意琴出门,到了巷口,见巷外停着一部四缸两座位的小汽车。意琴延她上去,自坐在司机位上。雪蓉愕然的问:“车夫呢?他坐在哪里?”意琴一笑,说:“我就是车夫。”说着转动机关,车子就飞驶而行。雪蓉方知意琴还善于开车,心想这班摩登小姐,真有能为。我以前见她骑自行车,那样巧妙,已觉难得,哪知还会开汽车,我跟人家一比,简直是个老赶了。但不知她开车技术如何,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有失闪,小命就要玩儿完。想着就瞪大了眼瞧着她,就不住留神车前的行人车辆。及见意琴手法娴熟,操纵如意,方才放心,但仍不敢说话,恐怕分了她的心,闹出祸事。及至车行入一条僻静的街,才吁了口气道:“梁小姐你真有能为,若是我,打死也不敢开。你几时学的?”意琴笑道:“我学了二三年了,出门很少带车夫。这辆小跑车还是为学开车买的,向来没叫车夫开过。”雪蓉道:“你喜欢玩这个啊?”意琴这时正在转弯,一扭轮盘,转入他路,又直驶下去,才笑道:“我也有些喜欢,不过也因为学了有用处,才下心练的。你知道在本地女子要领个司机执照,很不容易呢。”雪蓉诧异道:“我不明白,你学开车有什么用处,难道凭你这阔小姐,会去做车夫?”意琴摇头道:“不是的,我因为将来许要上外国去,外国的女子能力跟男子一样,几乎什么都会。我为预备日后到外国,进到女人群里,不致受她们轻视,所以要练习。不止开车,骑车骑马,游泳滑水,还有各样运动,我都下过功夫。”雪蓉道:“哦,你将来还要上外国,当留学生去么?”意琴道:“学不学倒没一定,去恐怕一定得去。因为……有人叫我去呀。”雪蓉道:“谁叫你去,家里的人舍得么?”意琴笑道:“家里舍不得,也叫没法,是我未婚夫要带我去。”雪蓉大愕道:“未婚夫!你的未婚夫?哦,那位吕先生么?”意琴横瞥了她一眼,撇嘴笑道:“别胡扯,我的未婚夫还在外国呢,哪儿来的吕先生?”雪蓉听了,才明白意琴和吕性扬并无关系,心想我还当他俩已经结婚了呢,敢情没一点影儿。可是怎总在一处,我在一年多的时候里,见过意琴两次,这两次她都和吕性扬在一起,只当是一直没有离开。哪知是我赶巧了,他俩并没关系,意琴已另有着落了。不过这小姐也真随便,自己已有未婚夫,却跟别的男子作了这长久时候的朋友,莫怪上年纪人抱怨年头儿坏了。
想着忽觉汽车悠然停住,喇叭连响了两声,急忙看时,原来正停在一座大楼房的门外。这座楼前是一片小园,用花砖矮垣围住,由墙的图案透孔中,便可瞧到里面遍植花木,绿树垂荫,杂花满院,包围着中间一座红楼。雪蓉心说好美丽的宅子,这样新派人家,和我们那大棚水缸石榴树的老旧门庭,大不相同,但不知这是意琴家么。想着就见铁门开放,意琴把车转弯开动,直入门内,进了旁边的车房停住,才一跃而下。雪蓉已知道必是她家,也不问了,就也下了车。
意琴领她穿过花畦中间的小路直入楼上,进了一间房门,只见里面陈设非常华美,一见便知是女子卧房,当然是属于意琴的。不由暗生羡慕,出门自开汽车,回家住这样房屋,真是摩登小姐的势派。意琴让她坐在沙发上,遂有女仆送茶过来,跟着出去。雪蓉大笑道:“你说领我到个有趣的地方去,怎么来到府上,是不是还有别人要来?”意琴摇头笑道:“没别人了,对不住,我诓你的驾,请到我家里来,还不是有趣的地方?今天也不是画会的日期,我只是想跟你谈谈。”雪蓉一怔道:“你有事啊?”意琴道:“也没什么事,不过有句话告诉你。”雪蓉道:“你请说吧。”意琴笑道:“你等等,我还不知怎么说呢。”说着妙目一转,才道:“我先问你,那个吕性扬怎么样?”雪蓉听着,感觉来得突兀,就问道:“什么怎样?”意琴道:“我问你看他那人怎样?”雪蓉玉颊微红,摇头道:“你问得奇怪,我跟他只见过一两面,怎会知道他?”意琴耸肩笑道:“你不知道他,他倒知道你呢!”雪蓉愕然道:“这是什么意思,他怎会知道我?”意琴坐在雪蓉身旁,低声说道:“我说错了,不是知道你,是跟你熟识。”雪蓉更诧异道:“什么?他跟我只见过……哦,一回在我家门口,就是被你用自行车撞伤了,跟我讨水洗脸,那是第一次。第二次在月宫,我当女招待伺候你们二位。第三次就是前几天在理发馆,总共见过三面,怎能说熟识,别胡扯吧。”意琴笑道:“你倒记得清楚,一点没忘。我说他跟你熟识,也是这意思。他常记着你,挂念在心,这就是精神上的熟识,并非说常常见面啊。”雪蓉通的红了脸道:“这叫什么话,你梁小姐叫我来就为说这个呀。”意琴笑道:“你别着急,我的话也许说得太不客气了,请你原谅。不过我实在是一番好意,咱们虽然没有长久交谊,可是我从初次见你,就生了感情,按迷信说,好像前世有缘法似的。不单是我,连吕性扬也是一样,而且他比我还加甚。”说着见雪蓉又现不悦之色,忙抱住她的玉颈,很亲切的说道:“咱们俩年纪差不多,大概你比我大,就算我的姐姐吧。姐姐,我对你这算交浅言深,太不合理。可是我为尽自己的心,不得不这样。姐姐,咱们都是女子,又没有外人,在这里,用不着不好意思,请你好生听我说。实告诉你,我是替自己和吕性扬作说客,只是把我们的实情告诉你,求你帮助。话从头里说起,我跟吕性扬认识在一年以前,你是知道的。从认识以后,他很追求我。我起初是故意逗他,所以常常跟他约会,看电影,遛遛公园,本想过一些时候,就抛开他不理,哪知他的意思非常诚恳,竟感动得我不好意思那样做了。可是我已经定了婚,他那妄想永远是不能实现的。再说我也不爱他,不过因为他诚恳,我才不忍叫他难过。直因循到现在,我还没对他说明已经定婚,他也没对我有过分的表示。只是看他的情形,好像已认为十拿九稳了,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错误。如今遇着难题了,因为我的未婚夫就要从西洋回国。回来就要结婚,结婚就要我同他放洋,事情已迫到眉睫,我对吕性扬再也不能不说明真情了。我就为这个觉得为难,虽然跟他只是朋友,随意可以离开,只因我不该逗他生出糊涂想头。他又诚恳得怪可怜,我这样硬生生抛开他一走,觉得良心上下不去,可是我也没别的办法。正在发愁,不想一次偶然跟他走到月宫门外,提起了你,他的意思对你很好,我就想起一个奇想天开的主意,打算寻着你商量商量,请你替我弥补这件缺憾。你先不要跟我争论,容我说完了。吕性扬那个人是很好的,家世学问都不错。你守在家中,终久得有个归宿。不怕你过意的话,他的身份总比你高些,你若是一时老要寻这样一个对象,还怕不易。再说他对你的印象又那样好,开口闭口,总是可惜你落到女招待场里,辜负了清高的人品。你明白,怜惜就是爱的苗头,所以我打算来个三全其美,先撮合你与他作了朋友,时常相处,发生了感情,我再对他正式发表我已经订婚的事。那时他虽受打击,有你在旁边,就可以设法安慰,叫他不致过于颓丧。他既得不着我,也就会慢慢的把爱情移到你身上,这样不是很好么?”
雪蓉听着,羞得面上通红,心中乱跳,但觉非常愤怒,暗想梁意琴真岂有此理,你把吕性扬捉弄够了,眼看要同意中人结婚,去到外国享福,这才觉得对不住吕性扬。又怕他禁不住刺激,发生意外,居然挖空心思,想要捉我当替身,给你维持善后。难得还以为是成全我,大有居功之意,难为她怎么想出来的,更难为她有脸跟我说!想着勃然变色,立起说道:“梁小姐,你把我太看低了,世上可有这种情理?!不错,我是做过女招待,可也不致这么没品,你请住口,别再说了!”意琴攀住雪蓉肩头,用力按她坐下,搂住她的肩头,才又说道:“姐姐,你别生气,这件事虽是为我,也是为你。吕性扬那人实在不错啊,你也许误会我跟吕性扬曾有过什么不好的关系,如今脱不了,才想这主意,好像俗语说的‘吊死鬼托生,为自己捉拿替身’,我敢赌誓实是干干净净。咳!这种话我真不愿意说,只为你是个没受过很深教育,也不常在外面交际的旧式闺阁小姐,对于现在的情形,还不大明白,见着一男一女常在一处,就要猜到不好处去。像方才疑惑我的未婚夫是吕性扬,就可看出你的心理。所以我不得不这样解释,若是对于别人,就无异表示我自己思想卑污,简直是极大羞辱。我跟吕性扬只是朋友,不过知道他心里有着希望,认为我终要属于他,可是实在不能属于他,因为以前玩弄他太甚,如今虽不忍再那样了,无奈错已铸成。如今对他说明实情,仍旧是一场恶作剧,恐怕他受不住,我也良心有愧。本打算这善后办法,其实本是多余,我就不理这碴儿,也没什么不对,朋友之间,并无这种责任。比如他现在跟别人结婚,难道还非得先给我介绍个未来丈夫么?不过我承认自己在他身上做过错事,留下缺憾,不忍不弥补罢了。我所以不找别人,单单找你,就为着吕性扬极爱慕你,我也看你是位很清高的姑娘,心里敬重,希望把你们俩撮合到一处,做件好事,也补了我的良心缺憾。这是三全其美,你不要认定我只为自己,把你当野猪捉来还愿。你也可以沉下心想想,抛开我别管,只想你自己和吕性扬,是不是很般配的一对,若实现了我的主意,是不是一桩美满姻缘。你终久也得嫁人,日后到那一天,能不能准得到像吕性扬这样好的对象。再说句得罪你的话,你那样家庭,将来怕不容易攀着太好的人家,而且你以前做过女招待,无论多么规矩,恐怕旁人也不肯信你,除非你有能为瞒到底儿。若是瞒不了,请想谁能把你当作好姑娘看待?要想得个像吕性扬那样尊敬你的,大约不容易吧?!所以这件事,你实是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替自己打算,也替你打算。从想了这主意,就上各处找你。吕性扬一直陪着我同去,不过他并不知我的真心,还只当我犯了一宠的性儿,提起你可怜,就忙着要助你呢。只因你已离开月宫又搬了家,我白跑了两天,并没找着,心里很是別扭,不料竟会在理发馆里跟你遇着,不是天意该当么。当时我并未瞧见你,几乎当面错过,还是吕性扬先瞧见才告诉我的。你也许会瞧见他那时惊喜的情形,我由他的神情上,就知道对你忆念很深,更断定你是独一个能安慰他帮助我的人。”意琴说着又一攀雪蓉肩头,和她脸对脸说道:“姐姐,你听明白了,这件事自然主要是为我自己,连带着才给你打算,我绝不送空人情,何况还是我提起的呢。若不是我自己需要这样,当然未必一阵心血来潮,定要撮合你跟吕性扬的婚姻,这不是实话么?因为这个原故,咱们抛开你的好处别提,只算我烦你替我这件事,自然不能白烦,尽义务就得享权利,我这儿有点小意思。”说着开了物事柜上的小抽屉,取出两件东西,先将一只青绒小匣打开,里面是个晶光闪烁的钻石戒指;又打开一个存折,指着上面一千元的存款数目道:“姐姐,你瞧见了,这是我的一点意思,请你收下。”
雪蓉看着,不由心跳起来。暗想意琴真阔,只为要我给她作替身,竟有这样代价,出手就是一千,还有这戒指。我白嫁了个人,应名是财主姨太太,虽有一匣首饰,却还没有这样值钱的。这戒指总比那存折值的多,意琴真舍得呀。虽然她的办法有些侮辱我,可是细想起来,吕性扬那小伙儿,起码也是位少爷,人品又好,比唐棣华高贵多了,倘若真能照她的办法去做,于我并非没有好处。只是我已是有主的人,吕性扬又爱着意琴,我凭空插身进去接她的后场,只怕接不住,白讨个没趣,所以不能应她。可是论意琴的心,倒并不算坏,她送我一个好男人,还外饶这些财物,人家图什么呢?雪蓉这时心理的改变,好像由于钻石和存折的引诱,但若这样说,未免太冤枉她,她倒不致像这般鄙污。不过她在以前只嗔怪意琴的无理,并没想到吕性扬的身上,这时才把念头一转,对吕性扬加以考虑。恰巧同时意琴也把贿赂现了出来,才使吕性扬和钻戒、存折,合并起来,成为一块沉重的砝码,压在天秤装好感的一端,使另一端的坏印象,比较着减轻了分量。至于她是先考虑着吕性扬,才见到贿赂;还是见贿赂,才考虑吕性扬,那就是她心中很难分析的问题,无法细考了。
雪蓉这时望着钻戒和存折,知道多看一眼,便是把自己品格,低降一点,忙伸手推开。但目光仍随着送到意琴手里,才收回来,口中说道:“你这不是骂我么,若是我能帮忙的事,我自然替你做,弄这个干什么!梁小姐,请你……”意琴那里早已看出雪蓉的心意活动,就不容她再说出推辞的话,紧跟着接口道:“姐姐,咱们自己姐妹,谁送谁点儿东西,还用客气?我因为实在为难,非求你帮忙不可,你总得搭把手儿。咱们这样说吧,也许我错了,不该胡乱替别人操持婚姻。咱们抛开这层别提,你只当受我特烦,给维持善后。因为我就要结婚出门,吕性扬只当是我的弟弟,我这做姐姐的抛下他不能安心,求你替我照顾着。没有别的要求,只陪伴他一些时候,直到他忘记我为止,给他点儿安慰。混过这热火劲儿,他想念我或是恨我的心,一冷下来,你就再不用管了。”意琴说到这里,稍一停顿,忽然又把两件东西放到雪蓉怀里道:“我只求你替我这样办一下,稍为尽我的心,若是没有效果,也只好由他。这点东西,算我送你的,不跟这事相干,你就收下吧。好在这事并不费什么气力,没有什么困难,当作消遣就办了。你自己在家也是没事,镇日陪着你那位老太太,不太寂寞么?出来换换新鲜空气,和吕性扬跑跑玩玩,多么有意思。”
雪蓉初听意琴又改换了说法,好似因那样不能成功,所以再这样试试,不过痕迹太明显了,心中方觉好笑,但听到她末后几句话,猛然觉得刺心。意琴说她在家镇日陪伴老母,太已寂寞。这话进到雪蓉耳中,就把老太太变成老头儿,同时联想到母亲所说的言语。再加到吕性扬身上,猛然觉得心中似有朵含苞的花,像触着机簧似的猛然开放。再不想意琴的办法,是不是正常,和自己的环境是否可能,只觉心中已然动了起来。意琴费了千言万语,对她用力劝诱,不料反在几句无意的闲话上奏了功效。雪蓉因她的话,想到母亲一番劝导,再从意琴所谓“新鲜空气”四字上思索,于是回想那深宅大院的张家,好像遥隔在遥远而阴沉的雾中,好像监狱似的阴森可怕。柳塘那张和悦的脸面,在平日她想起便能发生好感的,此际也好像变成了妨害人自由的狱卒,至多是个较和气的狱卒而已。再一转动脑中的银幕,就又映出外面花红柳绿的繁华世界。这世界全部充满青春气氛,一对对的带着浪漫风味的少年男女,成群结队,各占据着美丽的伴侣,享受着人生百年极短时间的幸福。在这一群中,现出个风流潇洒的面目,那就是吕性扬。在吕性扬身旁又现出一个女子的俊脸,那就是自己。两个人挽着手并着肩向前走,前面不知是什么地方,好像同时有几个太阳悬在空中,又好似有千万盏电灯照在头上,光亮得不能想象。人人都向着光亮走去,惟有自己还趑趄不前。但一回头就又看见那阴沉的张宅,同时也透视到自己居住的卧房,那竟变得那么黑暗幽寂,叫人喘不出气来。再转回头,明朗的光又照在身上,吕性扬可爱的笑脸,又在旁边出现了。
雪蓉脑中这一阵活动,使她更把梁意琴的一切言语全都忘了,只将母亲的话当作出发点,将那问题中的吕性扬,当作终点。思想往复于两点之间,唯有那张宅梗在中间,好像途中一道高岗,思想一到那里,便要受一下顿挫。不过这时她的心情,已如一个假释出狱的犯人,接触了久别的新鲜世界,再想不久仍要回去的监狱,不由生了厌懊之心,再不愿重去受苦,只想逃避了。若要逃避,也并不难,母亲已给开了路儿,再由母亲那句“不要误了青春,总得寻个正经归宿”的话,想到那吕性扬实是不辜负女性青春的男子,他那人品家世,自然更是良好归宿。这并非自己无端作些妄想,是意琴先提了起来。她既提起,大约不是没有可能。若是她所说吕性扬爱重我的话,并非虚假,那就许有几成希望。自己初听意琴提议此事,认为是故意侮辱,不过细想起来,她跟我无冤无仇,何必故意。至于要我作她替身,却是真的,这当然有些侮辱。好比一个讲究的人,看中了一件金首饰,想要购买,但那金首饰已然有了主儿,不能归他,就请一件银的代替,这样人家买主儿就许说声不买次货,转身就走,银的落个白巴结一回,多么难堪。但是倘若那买主儿居然点了头,银的竟代替金的位置,得着好主人,岂不是走运么?再说那买主儿也曾有喜欢银的表示,看来这是值得冒险试试的。试得失败了,不过一时难堪,试得成功,就有终身幸福。而且这事又只是三个人的交涉,并没第四个人知道,我就失败了,也只落在两个人眼里,这两人中还有一个将去外国,只剩一个,我只不再见他好了。何况意琴又给我台阶儿,说明只算替她办理善后,与我无干,我就答应她试试也罢。
雪蓉这样想着,心已动了,再也压抑不下,只盘算由这件事上,可以极大收获。即使失败,也还有意琴的酬资可得,不由便把主意打定了,只于一时还想不出怎样转变口吻。低头瞧见意琴放在自己怀中的东西,忽然得着端绪,就又伸手推开道:“咱们姐妹,谁叫谁办点儿事,还用这个,你不是寒碜人么?快收回去!我方才因为你无故硬把吕性扬推到我身上,那实在岂有此理,能恕我驳你么?现在你既说开了,算只替你照应他一个时候,你好安心跟别人结婚,免得出事,这样我倒可以答应。不过办得好办不好,我可没有把握。”意琴听雪蓉答应,大喜说道:“谢谢姐姐,你这一点头,我算舒了心了。”雪蓉道:“可是怎样办,我还不知道。”意琴道:“这个再容易没有,你先常常出去,跟我在一处盘桓,吕性扬自然也和你接近了。大家聚上几天,我再渐渐抽身出去,叫他跟你做伴。等混得熟了,你们有了交谊,成为不错的朋友了,我就把自己的事和他声明,跟着就躲开他不再见面。那时你就得设法守住了他,最好每天都有长时间的约会,同食同游,安慰他的痛苦,挽回他的感情,叫他只注意你,没工夫再理会我,这样有些日就算成功了。”雪蓉接口道:“可是倘若我不能办到你说的这地步,或是他不肯受我的安慰,那该怎样呢?”意琴道:“只要你办,就算帮了我,谁又能保准办到什么地步。他若是不肯接受你的好意,那也没法,反正你尽到了心,我就知情了。”
雪蓉听她的条件如此宽大,不由更动了心,就把一切该顾虑的该寻思的问题,完全置诸脑后,径自点头应道:“我算叫你磨得没法了,只可试一下看,但盼能替你办好,也不枉受托一场。可是这两件东西,你快拿回去,若定要给我,我就不管了。”意琴道:“我不是说过,这是我做妹妹的一点意思,跟这件事无干,你怎这样小气呢?”说着就拿起雪蓉的手皮夹,给放了进去。雪蓉方要跟她争执,意琴已按住她说道:“呦!过了时候了,咱们走吧,他等得工夫已经不小。我约定三点半,现在已四点一刻了。”雪蓉愕然问:“上哪儿去?谁在等着?”意琴道:“还有谁,就是吕性扬啊。我约他今儿在花园见面,再一同去看电影。现在只顾咱们说话,把他蹲得够苦了。”雪蓉听着,才明白意琴这是预定的步骤,早已和吕性扬约好,只等把我说服,就立刻实行,带我去和他见面。这未免太急促了,我还没点预备,见着吕性扬该怎样呢?想着不由心中发怯,但意琴已不容她踌躇,把皮夹递过,又替拿了大衣,便挽手向外走去。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