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在这正是深秋的清晨,料峭寒风,似乎比冬天还冷,有钱的人向来对气候变化很少感觉,此际身眠锦帐,怀拥美人,自然不会知道这初寒的滋味。只有一般需要工作的穷人,清早行在街上,把这冷风全部接受,他们不只因为尚着单衣,身上觉冷,而且想到寒衣尚陷于质铺之中,不知是否有拯拔出来的希望。再想天公已下了第一道警告,暗示转瞬便是小雪大雪,小寒大寒,一道道的催命符,相继而来,这无情的严冬,将要如何度过?想起去年所受苦楚,连心里都冷起来。在这时候,凡是穷人,几乎个个有这感想。
但有一个地方,虽然居民一样的穷,但心里不但不一样的冷,而且特别的倒发了狂热。这地方在城西南大道的贫民窟里,有条大酒缸胡同,短短的小巷,窄得几乎不能两人并行。巷内约有七八家人家,都是土房,内中只路西有一座较大的房子,房顶上盖着碎瓦,墙上涂着青灰,虽也颓败不堪,但因是巷中独一无二的灰瓦房,在一群土房中,就显得鹤立鸡群,大有贵族气概。不单表面如此,实际住在这灰瓦房里的人,也较为贵族化。这巷中因完全住的是贫民,照例房租按天缴纳。土房每间一天只十五枚铜元,灰瓦房一天却要二十八枚,由此可见两种房户的身份,竟相差一倍了。我这作书的有些势利眼,觉得那土房中人不值得一谈,才专把笔墨伺候这灰瓦房中人物。
这院中共有七个单间小屋,在院子中央秽土积成的小山周围,却只放着六具作做用的行灶,可以表明只住有六家人家。但并非有一间空间,而立在院中称为首户的厨师黄三,因为在一家中学堂里包饭,进项很多,就独占了北面向阳的两间房子。在黄三旁边的一间,是卖鲜花的赵大头夫妇住。东面两间,一间住着个拉洋车的鼻子王,一间住着马寡妇。这鼻子王因为鼻子太大,所以绰号叫大鼻子,但不知怎的被人把“大”字省去,简称鼻子。他原在一家公馆当差,因和一个女仆勾搭上了,被主人看破,双双被辞。二人就赁房同居,鼻子王改行拉车,养活他的姘头。至于那马寡妇,却是一家小康人家的媳妇,丈夫死了不久,她空房难守,闹得风声很坏。公婆劝她改嫁,她又不肯,又加上娘家没有亲人,公婆也不是明理的,只图眼前清净,就把她赶将出来,在外另住,每月给一点生活费。她又托人在恤务会补个名儿,每月领一块多钱,对付着生活。房中常有男人盘踞,据她对人说是娘家兄弟,但这兄弟却常停眠整宿,因此每惹黄三的老婆讥骂,马寡妇也不在乎。西面的一间,住着在饭馆作跑堂的刘四,失业已然很久,可是他一妻二女,全是饱食暖衣,不露穷相,并且还聘请了一位在落子馆的教师,教给女儿唱戏。外面都说刘四在外面作了白钱,干着胠箧营生,但没人能够证实。刘四本人又成天嘻嘻哈哈,对街坊十分和气,人缘既好,人们也就不考察他了。另一间却住着姓韩的母女二人,母亲已是五十多岁,女儿名叫巧儿,年方十八,生得很有姿色。母女都给一家军衣庄作外活,颇能温饱。巧儿还有些微积蓄,每月贴给刘四一块半钱,和他的女儿一同学戏,因为天性特别聪明,已经学会好几出了。这是院中大致轮廓,先行表过。
再说这一天早晨,院中忽然特别热闹起来,比平常预备过年还来得紧张。因为刘四有个外甥女儿,当初也在这院中随着刘四夫妇长大,十四岁学会唱大鼓,十五岁进了班子,就红起来,赚了二年钱,就遇着一户好客人,是什么路局的科长,看中了她,花钱娶了去。她竟大有帮夫运,嫁过去不到半年,丈夫被调到陇海路任职,她也跟去,一晃儿二年多,她丈夫已升了处长,十分阔气。最近她丈夫因有公事回到天津,她也随来,住在旅馆里。刘四听见信,跑去瞧看,那外甥女,是非常念旧,不但给了他很多钱,还要回到舅父家中,看看儿时旧侣,就定在这天早晨九点钟来。
院中邻居一听这消息,立刻人心大为浮动。黄三、赵大头和韩家母女,都是院中老住户,和那外甥女儿是熟人,脑中都以为那阔太太顺着手缝能掉金子,希望能从她身上得到好处。韩巧儿从小时和那外甥女儿常在一处玩耍,一起去捡煤核,又亲见她脱下破烂衣服,换上绸缎,戴上珠翠,一向在脑中有极深的印象,这时自然希望看看那旧侣阔成什么样儿。而且就连一向没见过那外甥女儿的新邻居,也似乎觉得院中来了贵人,于自己有无限光彩,盼望能够巴结上这阔太太,沾一点阔气儿。于是满院里的人,从昨夜晚上,听见刘四宣布了喜信,几乎全少睡了半夜的觉。赵大头的老婆,逼着男人上当铺赎出那件假华丝葛的大棉袄。赵大头正值手头没钱,又因还不到穿大棉袄的节令,只答应替她赎夹袄。他老婆因为夹袄是斜纹布的,没有亮光,怕被阔太太看不起,直和赵大头吵了一夜,结果,赵大头在清晨便扛了仅有的两幅棉被,上当铺去了。鼻子王的姘头,在前月因为丢了两根柴禾,和赵大头老婆打了个头破血出,一直仇人似的,没有说过话。但今日却因为想赊两朵白兰花戴上,好在阔太太跟前显显漂亮,竟虚心下气地和大头老婆说了一阵好听的。哪知赵大头老婆记着前仇,给她来了个没面子,气得那姘头回去,把鼻子王骂了一顿,逼他立刻出车,在九点前最少送回两角钱来。那马寡妇却从夜里就自对着镜子,把个徐娘脸儿,用线绞得光光亮亮,但用力太重,竟把脸皮绞破了一块。又把头儿梳得紧紧绷绷,消消停停的。早早熨帖好了十年前的嫁衣,从天刚亮就穿好了。在房里对着镜子左瞧右照,身上有个土珠儿也得掸掉了,衣上有个浅皱纹也必烙平,而且怕粉落了,每隔十几分钟,便重擦一次,没到八点钟,她面上的粉已有半寸厚了,偶一皱眉,粉忽然成片的掉,她只好重新涂抹,再作端详。最后可觉得毫无遗憾,可以叫太太看得入眼了,哪知无意中忽一低头,瞧见脚上一双青缎鞋,已经沾满泥土,和地皮同色,便不由大为恼丧,痛恨她那冒牌的娘家兄弟,早就叫他买鞋,直耽误到今天,还没买来,这可怎么好?为难半天,想出了主意。就拿了个茶碗,去到黄三房里,讨些烧酒,想借酒的力量,把旧鞋拭出本来面目,变为新鞋。扭扭摆摆的,作着向来穿新衣服逛街时的卖俏姿势,出了房门。
穿过刘四一家人昨夜举行清洁运动的院子,才见院中间的垃圾土山,虽然未曾消灭,却已收拾得有了个样儿,面积缩小,高度增加,成为一座挺秀的山峰。不知在哪里寻来的许多橘皮和香蕉皮,还有只很大的螃蟹壳儿,整整齐齐堆在山峰顶上,以为点缀,好像预备给贵客观览,暗示此院中人也常吃贵重东西。而且院内向来纵横错杂的有六个行灶,此际好似经了军法训练,都排成整齐行列,把灶口向着大门,现着迎迓来宾的模样。至于柴禾,也全捆结成束,倚墙成行而立,同作恭敬之状。马寡妇一心只在鞋子上面,无心观赏这崭新的建设。走到黄三住房门前,便叫:“三嫂子起来了吗?”房内黄三嫂才问了声谁,马寡妇便推门而入。只见黄三的两个不到十岁的女孩子,正立在地下,对着桌上一个直径四寸的镜子,擦脂抹粉。因为镜子太小,二人都抢着要照,互相推挤。这个说,我把胭脂都抹到下巴颊上了,你这小该死的还挤我;那个就哭着喊娘,瞧小臭儿把粉都抹去了,我的脸还不白哪。那位黄三嫂好似没听见两个孩子的纷争,她已经打扮好了,身上穿着五闪绮霞缎面的大羊皮袄,袖子既肥且短,小臂上露着粉红色卫生衣的窄袖。在这时候穿皮袄,似乎还早着两月节气,但黄三嫂只这一件压箱底的逛衣,今日宁可热得头昏眼晕,也要出出风头。马寡妇对于黄三嫂的大皮袄,好似知道神仙不是凡人做,虽然羡慕,却向来不作妄想的。但对那件粉红色卫生衣,可垂涎了整个年头,和她那位娘家兄弟直打了六七场架,结果也没有到手。她这时一见黄三嫂宝衣上身,不由又勾起了对娘家兄弟的旧愤,暗骂那小子太没良心,下次来时,若不给我买件这样的卫生衣,再叫他上我的床才怪,想着就强忍着气,叫了声三嫂。
黄三嫂似乎听出她的声音,并不抬头,仍低头干着活儿。马寡妇搭讪着坐在炕旁小几上,忽瞧见黄三嫂腕上黄澄澄的放光,不由大吃一惊,暗想,黄三嫂怎样又发大财,竟带上金镯子了?再仔细一看,才看明白那黄三嫂左腕上果然带着黄色大镯子,而且灼灼有光,但右腕上的一只,却拿在手里,只黄了半圈,另半圈还露着原来的银质,黄三嫂正用金黄色的薄片向上面包裹呢。马寡妇才在端详,黄三嫂似乎不愿被人看破秘密,但既掩饰不得,只可抬头看了看马寡妇,心不在焉地说道:“你倒打扮好了,真漂亮,这一来你娘家兄弟更离不开你了。”马寡妇听她又揭根子,心虽不悦,但因有求于她,只可仍陪笑说道:“您也早班啊,这会儿都收拾利落了,这是干什么呢?”黄三嫂翻了翻眼儿道:“咳,今儿不是刘家的阔外甥女儿要来?我从小儿瞧着她长大,准得要跟我说会子话儿。我昨儿晚上才想起手上这付白银镯子怪素的,打算叫银楼镀镀金,已来不及,恰巧前儿个小臭儿在外面街上看过嫁妆的,拾了几片金叶子来,先对付着包上,远看黄澄澄的,瞧不出假来,省得叫阔人儿看薄了咱们。”马寡妇忙乘机说道:“可不是,我也为这个正着急。鞋子旧了,来不及买新的……”黄三嫂很快地接口道:“怎么来不及?西边街口上,不就有家鞋铺?”马寡妇道:“我倒不想买。”黄三嫂才听了这句,只怕她是向自己借鞋,忙迎着道:“我也只脚上这一双,没富裕的。”马寡妇知道她是误会了自己的来意,忙翘起一只脚儿道:“这鞋还对付能穿,只是太秽了。你有干酒,给我点儿擦擦。”黄三嫂听出问题并不严重,才把紧绷着的脸儿,舒展了些,摇头说道:“我又不喝酒,可哪儿来的白干儿呀?你花两铜子上小铺儿打点儿,不就得了。”马寡妇这时囊中固然未必没有几个铜子儿,但一时舍不得动用,二则既已向黄三嫂舍了脸,到底还要自己破费,未免窝心。于是打定主意,无论如何,总要达到目的,即使讨得一滴半滴,也算不虚此行。便陪笑道:“前儿三爷不是整瓶的带回来?凭您这屋里,什么东西也没个缺少,三嫂给寻点儿吧,我又用不多。”
黄三嫂这时把镯子已经包好,带在腕上,见马寡妇目光已射在桌上的酒瓶,不好再说没有,而且自己秘密已被发现,怕把她得罪了,万一当着阔太太面前,使什么促狭出自己的丑来。心里已打算给她些许,但想到烧酒是值钱东西,白白送人,有些心疼,眉头一皱,得了计较,就把孩子拉过一个,指着脸儿骂道:“瞧你这德行,白糟我的胭脂粉,擦成你妈的豆腐脸儿,不怕叫人笑话?别混抹了,等我来。”说着,又向马寡妇道:“酒是什么好东西,只要有,给你点儿又算什么?现在我正占着手儿,你先把碗放下,等会儿我叫臭儿给你送去。”马寡妇一听,有了指望,忙把碗放在桌上,谢了一声,就走出来。
到了院中,只见韩巧儿已收拾得光头净脸,穿着紫色假哔叽的小夹袄,周身沿着青边,下身是青色假礼服呢的裤子,长到盖着脚面,正蹲在她的住房门外,把一根大辫子甩在肩头,在修理她门旁的小花池子。池内种着一株小桃树,和两根玉蜀黍。那玉蜀黍比桃树还高大许多。还有几根牵牛花,此际在秋风中,业已憔悴不堪。韩巧儿正剪除残茎败叶,马寡妇望着她道:“大姑,你倒好大闲心啊。”韩巧儿抬头,微启瓠犀笑道:“瞧着怪伤心的,挺好的花儿,一刮秋风,就成了这样儿。”马寡妇又道:“这庄稼长得怪俊的,没结玉米么?”巧儿道:“结了两个,都快熟了,不知道叫谁给偷了去。”马寡妇不由脸上一红。她正是偷玉米的贼犯,自觉亏心,但仍搭讪着道:“这院里就是这样不好,总丢东西。”巧儿摇头笑道:“我倒不在乎那两个玉米,只爱这小桃树儿,长得真旺。刘四大爷说,再有几年,就可以结桃儿了。”马寡妇笑道:“呦,我的姑娘,你还想吃桃儿?别说傻话了。再过几年,你不定被谁家娶了去,还总在这院里等吃桃儿呀?”巧儿红着脸,呸了一声道:“净不说好话,难为你还是……”说到这里,忽然停住,把底下犯忌的两个字咽下去。
马寡妇已经听出来,方要开口,忽然黄三嫂的小臭儿,端着个碗进来,叫道:“马大婶儿,给你酒。”马寡妇接过一看,见碗内几乎满了净白的流质,虽没半斤,亦有六两,心想,黄三娘儿们今天怎这样大方?给了许多。还怀疑黄三娘儿们拿冷水来骗自己,放在鼻前闻了闻,居然大有酒气,于是高声向小臭儿喊声,谢谢你妈,便兴冲冲回到房中,脱下鞋,用棉花蘸酒就擦。哪知擦了半天,两只鞋都湿透了,既不去垢,更不见亮,方才纳闷起来。她又怎知黄三嫂别出心裁,寻出了空酒瓶,把白水倒入些许,加以摇荡,把瓶内残余酒气融入水里,再倒出给她送来。马寡妇上了大当,明知搀假不少,但因是白讨来的,还不能声张,只得把水铃铛似的鞋仍自穿上。这一来,冰镇脚了的滋味,可真够她受了。
她在房里暗暗咒骂不提,再说韩巧儿把花池收拾好了,本想将残枝败叶,放到垃圾堆上,但因这东西太轻,一阵风来,便要吹撒满地,而且昨夜刘四在修理那垃圾堆以后,曾向众人下过通告,不许再向上面弃置秽物,因为一则怕破坏了新建设的风景区,二则怕掩盖了那橘皮、蟹壳等点缀。韩巧儿这时只可拿个簸箕,将枝叶撮着,倒出门外。就见路北向阳处摆的小糖摊儿,已摆设整齐。这摊儿一共也没有五吊钱的本钱,一点残糖烂果,泥制玩具,只赚左近穷家小孩儿的钱。通常当是一文半文的生意,若是三五枚铜元的交易,那就是绝大主顾,终日也未必遇见一次。但此际摊上,竟红红绿绿的添了许多新货。摊主耿小秃,素日像乞丐一样,今天也忽而穿上了一件过年时的半新蓝布大褂罩,并且把向来不洗的脸,也居然洗了,秃头上还罩了顶瓜皮帽。
巧儿觉得出奇,就向他望了两眼。耿小秃看见她,就叫道:“韩大姑,真早班,今儿你们院里可热闹啊。”韩巧儿心想,消息传得真快真远,连外面都知道了,就道:“老耿,你今儿怎也这么人马刀枪的,有什么事?莫非又是你老伴儿的生日?”耿小秃摇头道:“不是,不是,今儿你们院里刘四爷家,要来阔亲戚,我怎能不收拾得干净些儿?提防着人家要买咱的糖儿豆儿,瞧咱东西干净,就许多照顾些儿。”韩巧儿听了,才知道他另有心思,不由暗自好笑,方要转回门内,忽见一个挑水的老毛,把头剃得光葫芦一样,担着水桶走来。走到糖摊旁边,叫道:“小秃儿,赊块糖吃。”耿小秃不在意地说道:“拿吧。”老毛捡了块大芝麻糖放入口里道:“秃子,你等着,晌午我请你吃饭。”耿小秃道:“你只盼把自己喂饱了吧,还请我呢。”老毛道:“你别隔着门缝儿看人,今儿咱有落子。刘四爷约好我了,等他那财主外甥女来,我就跟着伺候。端端饭菜,外带倒茶买东西。刘四爷许着吃剩下的折罗,都归我,完了再讨点酒底儿,还不够咱们大吃一气的么?”耿小秃道:“你倒巴结上个好差使。可别像我那回,黄三奶奶的生日,也是叫我去落忙。我歇了摊儿,从早晨忙到过晌午,哪知预备的东西都吃净了。来的亲戚,好些都闹着没吃饱,临到我更连根面包条儿也没见着。饿着肚子,直到两三点,黄三爷才给了我二十铜子儿,说先买几个烧饼垫垫,等晚上多吃炖肉吧。我也只有等着。谁想晚上更糟,客人吃完了,只剩下几个鸡子儿和半碗肉汤儿烩白菜,还被一个亲戚穷老婆子,说她家还有两个孩子没带了来,家里又没人做饭,一定叫把剩菜给送了去,差使还派到我的头上。瞧我这气够多大吧!半道儿我就下了会,不伺候了。第二天黄三奶奶还说闲话,骂我不识抬举。我饿了一天,只落了二十子儿,还不如出摊子倒能落个吊儿八百的。这冤往哪儿诉去?所以我发过誓,再不伺候他们这大宅门了,只盼你今儿别像我那回就好。”老毛道:“没有的话,听说刘四爷是在街口上吉庆馆定的二块八一桌的满汉八八全席,听说也不是多少大碗,多少小碗,东西海了去咧!来吃的只有一位,还是女的,你想能吃多少?这一剩下,我还不得用水筲往家里抬呀?”耿小秃一听这二块八的大价目,立刻也引起高兴,代出主意道:“我的傻哥哥,你宁可费点儿事,可别都搀和在一块儿,那样吃不出滋味来,糟践好东西,多冤枉哪。上回五月节那天,我花过五十子儿,在吉庆馆买了半碗折罗,敢情里面真有整根的鸡脖子,你猜怎样?蛮不是味儿。不是咱跟你说大话,当初我真吃过鸡,还是一顿吃了整只,要不然,怎会吃出鸡脖子没鸡味儿呢?后来听人说,不论多好的东西,只一搀和,就都走了本味。你千万捡好东西单放着,晚上到我家里吃去,打酒是我的事。”老毛摇头笑道:“你好鬼精灵,想连老婆孩子都吃我呀?”耿小秃道:“你怎这么小气哇,不愿意拉倒,现在还我糖钱,一天一块,足吃够二十天了。”老毛闭了一只眼,作出藐视他的样儿,道:“相好的又臭了?得得,晚上往你家吃去。只要吃到高兴时候,你带着孩子们出去躲个空儿,我今儿这点体己都给你的老伴吃也不冤。”耿小秃听了,要赶过来打他,老毛担起水桶飞跑。到了巧儿立的门前,才觉得方才说的话太村,被人家姑娘听见不好意思,只可搭讪着唱起山歌,低头走了过去。因为他心中想着巧儿是大姑娘,口中不由得竟唱起“姑娘明年才十七,嫁个女婿二十一,练礅子,举石锁,外加好大的个。哎哟哟,瞧着就替她受不的……”老毛只顾遮羞,随口一唱,竟忘了这歌儿比方才的村话还加十倍难听,就在受不的的余音渺渺中,转过巷尾去了。
巧儿听得已红了脸,呸了一声,骂道:“缺德的,顺嘴胡数,好歹掉到河里喂王八吧。”但她却因老毛的村歌,而引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春意,脑中隐隐映出一幕影像。那是在晚间黄昏的光景,自己上军衣庄去送衣服领工钱,归途走至巷北口外的大坑旁边,猛见一株老柳树下,似有个人影一晃,心中方在害怕,忽见那人影已迎过来,自己看清了是那串书馆卖文具的唐棣华,不由心内又喜又怕。小唐走到近前,低声叫着妹妹,就拉着自己到大坑东面,人家后墙下的僻静地方。他告诉,昨儿在南乡一处小学校里,卖出去大批笔墨纸砚,一水就赚了两三块钱。又说他近来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而且攒下有百十块钱,已经能够养活家小了,要求自己话应前言,答应嫁他,他就托媒人出头提亲。自己心里本来早爱着他,说过许嫁的话,但在前几月时,自己因看着刘四爷女儿学戏,有些眼热,也跟着学起来。小唐听见很不愿意,对自己劝了好些话,倒真像个男人教训老婆似的。只问我,既打算嫁他,为什么又要学戏?自己听着有气,就说出绝情的话。一直恼了这些日,并没理他。这时,他像忘了那回事似的,来说好话。自己虽觉心软了,但还记着前碴儿,给了他老大个钉子。可是他那小嘴儿太会哄人,三言两语,又把自己哄笑了。那时候,他竟趁着坡儿,跟我胡缠,我一阵昏昏沉沉地,若不是被走路人惊散……巧儿想到这里,不禁面红耳热,四肢都瘫软了,上身若不靠着门框,真将跌倒。一阵青春火焰,燃烧过去,心中渐清。又想,小唐人品模样,倒很配得上自己,而且他一天也有赚几毛钱的能力,嫁给他也算福气。这一带的年青小伙儿,还没一个比得上他。去年开车厂子的王大生,要把女儿给他,还吃了他的没趣呢。巧儿想着,颇有自得之意,颊上的小酒涡儿,不自知的就显现出来。
就在这当儿,忽见刘四领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手提一只很大蒲包,由外面回来。巧儿叫了声:“四大爷,你这么早,上哪儿去了?”刘四擎着蒲包儿道:“今儿真麻烦,什么都得想到。我那雅琴外甥女儿,向来爱吃零嘴,糖儿豆儿的,果儿枣儿的,一天离不开,所以我赶早儿上晓市,买了些来。要不价,在门口儿零买,那不贵死人哪?”巧儿一听,暗替耿小秃叹道:“这一摊子新货,算白上了。”想着,又见刘四的孩子,头上已戴着崭新的一顶廉价黑狗皮帽子。时方秋半,在外面光头走路的人还多,何致于就戴上了皮帽子?莫非要和黄三奶奶的小皮袄比美?就忍不住指着孩子问道:“大有儿怎都戴上皮帽子了?”刘四道:“咳,别提了,本来用不着帽子,他娘因为今儿这日子,定要添俊儿,强拗着要给大有买帽子。我想了想,若买了薄的,现在戴着合适,过些日子一冷就没用了,所以买了顶皮的,拼着今儿受一天热,可是能过冬呀。”说着,又叹道:“这年头儿,没东西不贵。狗皮缝成形儿,楞卖半块多钱。好家伙!”巧儿道:“可不是,可惜今日忙着要戴,要不然,明儿我上军衣庄讨点碎皮子,替大有儿缝一顶,也不费事。”巧儿这原是事后送人情的话,哪知刘四一听,竟得了主意,拍手道:“真个的,大姑既然能做,我又何必买?好,就劳驾你给作一顶,买的这顶,今儿戴上半天,晚上雅琴一走,我就上帽铺退钱去。”韩巧儿听他居然满不客气,心想,你也太会找便宜了,我母女凭着四只手,养活两张口,工夫就是钱财,哪能白给人效力?再说,你也把东西买妥了,何苦又费许多周折,省这几角钱?就道:“这帽子要退钱,人家铺子肯么?”刘四道:“管他肯不肯,我叫大有儿他妈去,跟铺里胡吵硬赖,没个不成。这样的事,他妈办得了,拿手着呢。”巧儿一听,知道自己这义务算尽定了,只可暗悔不该多嘴。刘四又低声说道:“大姑,今儿你们不用做饭了,你到我屋里陪雅琴吃,再给你妈端过点儿去。”巧儿明知他这邀请,就等于一顶皮帽的预约,但本心却希望借此亲近雅琴,就也欣然答应了。
刘四进去不久,忽然从房中抱头鼠窜而出。刘四奶奶大骂着追出来,到了门口,刘四已跑出巷外。巧儿就问大娘为什么,刘四奶奶张着手道:“你看,我这手上长着湿疥,总也不好。昨儿这老挨刀的还说,雅琴要来,你在前面端茶递水的,她看了这两只手,不要恶心?我说有什么法儿呢?他出主意买手套儿带上。方才他带大有儿出去,顺便给买了一付手套儿。你瞧这老挨刀的多混蛋,竟买了黑色儿的。我嫌猪爪儿似的太不鲜亮,要他给换付粉红的去,老挨刀的竟说我这模样儿,不配带漂亮颜色。你听,这不气死人?我这模样儿对不住谁?大姑,你是不知道,我在娘家作闺女的时候,街坊邻居都给我起外号儿,叫玉天仙,又叫一汪水儿。每逢站门口买针线,年青的小伙子,能把我给围上。老街坊张木匠的儿子,就为想我得痨病死的。当初我的爹娘,要活动活动心思,我准比如今的雅琴还阔。只为没有那号运气,才嫁给这老挨刀的,进门就受穷,成天价缝连浆洗,烟熏火燎,又加上淘渌了这些孩子,生生的把我给糟践了。老挨刀的自己不亏心,倒说我模样不济。等他回来,看我不折腾出他的牛黄狗宝来才怪。”巧儿听着,眼瞧着她那肥蠢如猪的身躯,和一双烂红果似的眼儿,想到玉天仙、一汪水等美名,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幸而这时巧儿的母亲由房中声唤,巧儿才得了解救,低着头儿跑入房中,已忍着的笑,噗哧的笑将出来。她母亲已是过五十多岁的人,此际也换了干净衣服,正坐在炕上收拾着一只打开的旧木箱,见巧儿没来由的痴笑,便问笑什么。巧儿举手向外指了指,又摇了摇头便问道:“您叫我干什么?”
她母亲从箱中取出一只淡绿色的小戒指,道:“这是我才翻出来的,你带上吧。”巧儿大喜,拿过那戒指细看,见通身多是白色,只上面有黄豆大一块绿色,还是斑驳不纯。这本来是很低劣的翡翠,但在巧儿眼中,已如见奇珍异宝,就笑问道:“娘,您还真有这样体己,我怎没见过?是哪儿来的?”她母亲叹气道:“这东西在箱子里放了十一年了,你还记得你哥哥么?”巧儿听了,才想起自己有个胞兄,比自己大十五岁,听母亲说,他在父亲病死,家庭败落之时,以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便出去投军当兵,中间曾回来过一次。那时,自己还不甚记事,到如今又十多年没有音信,母亲为避免伤心,很少提到这失踪的儿子,不知今日何以由这戒指又想起来。正要询问,她母亲已凄然说道:“你哥哥从十六年前跑出去,到十一年前忽然回来。那时你才七岁,见了哥哥,还认生呢。你哥哥对我说,他已经升了排长,新从湖南跟着队伍回来,不久还要开到河南。只在家住了两天,给留下二十块钱,和一付镯子,还有两个戒指,一个是金的,一个就是这翡翠的。他嘱咐把几件东西都给你留着,等长大了作嫁妆。我问他这东西从哪儿来的,他说随着队伍在湖南打仗,他们一连人,走过岳州北面一个村子,村里人都逃空了,就进到一个财主家驻扎,他半夜里睡觉,一打把式,踢在墙上,听出墙是空的。叫起同住的人,立刻把墙扒开,从里面搜出好些珠宝。可惜一大半都献给上面的大官,他只分得十几件,在路上顺手换钱,都花用了,到家只剩下这几件。”巧儿听了,忍不住问道:“还有那镯子呢?”
她母亲叹道:“镯子和那金戒指,早卖了。你记得在十三岁那年,害了一场大病,差点没死,就是那两件东西,把你的命买回来的。现在你是能帮我了,可是以前这七八年,我只凭两只手,你哥哥从那一次也没有音信,刀尖儿上过日子,怎保得住值钱东西呀!”
巧儿初听母亲说到金饰,脑中突然生了新的希望,好像落入富丽的梦境中。继闻,久已失去,眼前幻现的金光,也随而消灭,但手上仅存的珍物,还稍能保留她欣悦的心情,不致过于恼丧。就仔细端详着道:“这个值多少钱呢?”
她母亲在昔日原也曾把这戒指出售过,但那时翡翠佳品尚无行市,何况这样劣物?因为古玩肆出价,还不够二升米的钱,所以才保留住了。但此际不愿实说,使女儿扫兴。就道:“我也不知道,只听你哥哥说,好像比金子还贵呢。”巧儿大喜,倚在母亲身上,笑道:“这么说,雅琴也未必有这样东西?少时叫她看见,也叫她明白我们娘儿们不是穷根儿,真存着好宝贝呢。可是今儿只带一天,明儿就得收起来,这院子人都是穷眼贼心,留神给偷了去。”
正说到这里,忽听门外有人高声问道:“韩奶奶在屋里么?”巧儿听出声音是黄三,就望着母亲,脸上现出很不高兴的样儿,似乎对黄三极不欢迎,要想从母亲面上得到什么暗示,好把来人挡走,哪知外面的黄三竟跟着走将进来。他这个人好像是由脂肪和酱油两种物质造成,皮肤都发着紫黑色的油光,天然带着作厨师的标志,而且一张麻脸上,每个麻窝,都似天然的贮油池。若把这几千个油池中的纯油,刮将下来,足可以炒一桌四碟八碗的菜,和他夫人黄三奶奶面上,剥下来可以烙张大饼的白粉,是同为人们所称道的。这时,他一进门,就叫道:“大嫂,吃完早饭了?你们真好,总是这么整齐,我那屋里叫孩子搅的,没一时不像破烂市儿。”韩奶奶道:“你们东西多,我们穷得剩了四个墙角,想乱也乱不了啊。”
黄三哈哈笑道:“哪里话,哪里话,你们大姑不就是座金山?眼看就混起来了。大嫂,前儿我跟你说的事,已经得了准章程,大姑要去,一月是十五块工钱,外带按天分小账,一月总有这么三四十,不比作外活强么?再说,那边掌柜是我的盟兄弟,待承准错不了。大嫂,你若愿意叫大姑去,也该预备着了。”韩奶奶对于黄三的答复,原是早已决定了的。因为黄三有位朋友,正筹备在法租界繁华地带,开一家新式饭馆,要邀聘几个女招待,以广招徕。黄三看中了巧儿,要把她举荐了去。数日前已把这意见对她母女提出了,她母女曾因此开过很长的炕头会议。只为当时女招待亦在创始时期,北京有个小流氓,新从女招待上面发了财,风气传播,天津也有人仿效。但开始用女招待的饭馆,还只有三四家,并未普遍。韩奶奶耳中对女招待这名词,十分生疏,以为是非常下贱的行业,而且女儿每日作着外活,收入颇能温饱,又守在自己面前,一切放心,所以不愿她改业离开自己。巧儿本身,虽很有心出去看看繁华世界,但想到和各式各样的男子打交道,却觉得有些胆怯。尤其韩奶奶另有不能和巧儿直说的话,就是恐怕黄三没安着好心,要把自己女儿引诱坏了。于是炕头会议的结果,决定对黄三谢绝。这时,韩奶奶便答道:“三大爷的好心,真是难得。可惜巧儿太腼腆,这些年只在屋里作活,没离开过我,像个逊鸟儿似的,哪能给人家作事?三大爷你另找别人吧。”
黄三满心以此来要看到她母女的感激涕零,万想不到会遭了拒绝,立刻麻脸拉长了许多。哼了一声,道:“大嫂,你好想不开,咱们穷家孩子,你想和人家阔宅门大小姐一样,永远守在屋里?这不是要耽误孩子一辈子么。不是我说话难听,这样成天趴在炕上作活,早晚腰也弯了,眼也花了,一朵花似的姑娘,弄成小老太太,多腌心哪。再说,你也得替姑娘终身打算,总守在这小胡同里,将来也只嫁个穷人。像大姑这样人才,在篱笆门里苦一辈子,可不太作践了!大嫂你明白,僻巷出高酒,可是,若不把酒旗儿挂出去,谁又知道呢?若叫她出去见见世面,遇见阔人,就许一步升了天。你知道,当初对门住的王老,他女儿学唱大鼓,一出门就被一个师长娶了去,王老跟着就成了老太爷。再说近的,你瞧人家雅琴,现在是什么势派?她虽是没有爹娘,刘四一家子不也就得了好处?我很明白大嫂是好脸面的人,不能叫姑娘像雅琴似的出去混世,所以才举荐她当女招待。女招待可不是说不出去的事,大嫂,你别执拗着了。”韩奶奶因已有成见在胸,对他的话似乎满没入耳,笑着答道:“我倒没什么不愿意,只巧儿一定不肯。”黄三听了,望着巧儿道:“姑娘,你也不小了,难道也想不开?你不是还学戏来着?既学必打算将来卖唱,怎么还腼腆呢?”巧儿心想,你真讨厌,人家不答应就完了,怎还紧着麻烦?我现在已一心向着小唐,预备嫁他,从此再不学戏,你说的不是废话?想着,摇摇头正要答话,忽听外面一阵大乱,刘四奶奶和一群小孩子,似在向外奔跑,口中喊着:来了,来了!巧儿只听这两个字,便知道那位阔太太雅琴来了,连忙走出房去。
只见刘四一家人,都已迎出门去,其余院中住户,也都出立院中,满脸带着像平时看娶媳妇、看出殡或是看出红差一样的紧张神色,眼光全注视着大门,秩序是一向所未有过的整齐,好像怕冲了阔太太的仪仗,没一个敢越过防线,到门口去张望的。鼻子王的姘头,因为没有达到两朵鲜花的希望,喃喃的诅咒着鼻子王,骂他在外面被汽车撞死。马寡妇近门口处有块碎砖头儿,就急忙跩起两只冰块似的小脚,跳过去,将砖头儿拾起。哪知她的好心竟未得到好报,还没容得直起腰来,刘四奶奶已像开路先锋似的,闯入院中,一见马寡妇在那里阻碍御路。不由分说,伸手一推,马寡妇已跌到院隅。她爬起正想骂街,不料眼光正看见阔太太挟着霞光万道,彩气千条,正走进门来,立刻吓得她闭紧了口,呆呆地看。
只见由门外进来的雅琴,本是娇小玲珑的身材,却好似因为作了太太,身体就变得特别沉重,由一个衣服整齐的中年女仆搀着。她身上穿着印度红色的长毛绒大衣,长度只齐到膝盖以下,露出金花缎的旗袍,和镂金的小漆鞋。头上长发披垂,烫成最新的希腊式,像个小孩玩具猫头狗似的。脸上显得非常丰满,显示出过着舒心日月,所擦脂粉,好像能够发出光来,使皮肤现着宝色。耳上坠着很大的钻石钳子,一走一摇。她好似故意要展览自己的装饰,比那西洋衣店作模特儿的女子,还走得慢。但对于院中的人,却好像都没看见,并不招呼。
这时,刘四奶奶早已奔到住房门首,将身体挡住风门,一手撩起门帘,满脸陪笑地叫道:“慢慢走,这屋里。”又向那女仆笑叫道:“好生搀着太太,我们这里还没你们茅房干净呢。”说着,雅琴已走到门口。恰巧刘四的小儿子,不知因着什么动机,也要往里挤。刘四奶奶匀不出手,只得把鲇鱼大脚,使了个里勾外拐的招数,用小腿把孩子勾住,然后轻轻一拨,便给拨到了背后。这招数居然巧妙,雅琴并没看见,便走入房内去了。刘四奶奶放下门帘,才凶狠狠地打了孩子一掌。孩子一哭,她怕惊了外甥女儿的大驾,吓得一手拤住孩子脖颈,使其不得出声,遂又由口袋里取出一个铜枚,递到孩子手内,然后放开。孩子果然见钱闭口,泪还挂在脸上,就跳出去给小秃糖摊开张去了,刘四奶奶也便转入房内。
巧儿的住室本来离大门最近,满以为雅琴进门第一个要看见她,当然赶过去说几句话儿,在众人面前,也算得了光彩。所以雅琴进门时,她还上前迎了两步。却不料雅琴竟端了偌大架子,根本没瞅没睬。她自觉吃了没趣,不禁大为生气,立刻撅起小嘴儿在喉咙里骂道:“左不过是个窑姐儿罢咧,这一嫁人成了太太,立刻屎壳郎变吉鹠了,就城头上出恭,高了眼,不认识老街坊了。惹恼了我,瞧我把当初你在车站抢煤,叫巡警拉到高粱地里的事,都给抖落出来。”正骂着,又听院中人都在唧唧喳喳的小声议论,其实,人们是惊羡雅琴的富丽,巧儿只疑是他们看见自己吃了没趣,都在讥笑,不由又羞又气,转身就进了屋子。偏巧不知趣的母亲,还同她夸赞雅琴的衣饰,巧儿气得一头倒在炕上一语不答。韩奶奶这才看出女儿是在生气,忙问为什么,巧儿更使出娇纵性子,将身一滚就滚到炕尾,脚儿踹着炕沿叫道:“别管我,别问我。”韩奶奶摸不着头脑,忽然门帘一启,刘四奶奶走入,叫道:“大姑呢,怎么倒躲在屋里?雅琴一进门就找你哪。”
巧儿一听这话,立刻满肚子气都消了,脸上不由的堆满了笑,身体也不自觉的霍然坐起,笑问道:“是么?人家阔太太了,还会问我?”刘四奶奶道:“呦,哪的话,从小儿一块长起来的姐妹,怎不想呀?”说着,拉起她便向外走。巧儿立觉身体轻了许多,飘飘然随她走去。
一进刘家的房门,便见雅琴已换了家常衣服,坐在崭新的炕褥子上,吸着纸烟。她这家常衣服,也是湖色软缎的旗袍,外罩紫花绒的小马甲,好像四郎探母戏中的公主似的。这时,女仆正站在地下,替她把高跟鞋脱去,另把一双米色缎绣花鞋穿上。雅琴的脚还在女仆手中,所以看见巧儿进门,并不起立,只点点头儿,叫道:“呦,你都长成这么漂亮了!若在外面遇见,我真认不出来。”说着,招手叫她在身边,很亲热地问了许多话。巧儿在对答之际,却偷眼儿观察她的衣饰,见她左臂上戴着一只镶翠的金练镯,每一节上,都嵌着小拇指肚大的翠块,晶莹光洁,都绿得那么好看。手上只戴着一只钻石戒指,右腕戴了一只绝大的白金手表,式样非常玲珑,手上却有两只大宝石戒指,一红一蓝,颜色又都那么鲜艳。巧儿瞧着不知怎的,便觉脸上一热,把自己戴翠戒的手,藏到衣襟下面。雅琴并未介意,又问巧儿近年生活情形,巧儿回答仍给军衣庄作活。雅琴这时好像自幼在富贵丛中生长起来,耳朵一向未听过“贫苦”两字似的,闻言竟感到意外的惊讶,摇头道:“作外活,才赚几个钱?哪够吃的。更难为你们怎么过了。”
刘四奶奶在一旁凑趣道:“韩大姑她娘儿俩,过得俭省,一天有二斤面就过去了,怎能比你?她一个月的进项,还不够你穿袜子的呢。”雅琴哼了一声,居然不疑地道:“可不是!你瞧。”说着,扬起一只脚来道,“这种丝袜子,前儿才在中和公司买的,六十八块钱一打,你合合,是多少钱一双?”刘四奶奶啧啧地道:“好家伙,可吓死我!一双袜子就五六大块钱。我的姑奶奶,你可拔了尖儿,当初的娘娘,也未必穿过这个。这么贵的东西,一定结实,总穿不少日子吧?”雅琴把嘴一撇,还未说话,女仆已答了碴儿道:“我们太太一双袜子没穿过三天,出趟门儿,脱下就赏给我们了。要论东西,敢情结实,三个月也穿不破呀。”
刘四奶奶哆嗦着嘴儿,半晌没说出话来。巧儿却听得越发心醉,暗想,从小儿一同长大的伴侣,到如今自己还是自己,她竟阔到这个份儿,她是什么命呢?雅琴又端详着巧儿,向刘四奶奶道:“你瞧,巧儿出落得多么俊!可惜住在这个地方,把人腌臜了。你们是没听过好戏,那梅兰芳扮上戏的模样,就是巧儿这意思。可巧儿的眉眼,比他还秀美得多。这副小模样,若是穿上好衣裳,走到外面,管保街上的人都直了眼儿。”刘四奶奶接着她的话,说道:“巧儿也学着戏呢。”雅琴很注意的问道:“什么?学的什么?会几出了?”巧儿忸怩笑道:“我只跟着起哄,一出也没学会。”雅琴道:“本来你们也请不着好师傅,学成了也赚不了大钱。再说,你岁数也大了,倒不一定唱戏,只要活动活动心眼儿,干什么也能发迹。”巧儿眼望着她的美饰,心里寻味她的言语,不由触起黄三的话,方才觉得是逆耳之谈,现在竟好像都变成金石良言了。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有人高声喊道:“哪屋里姓刘?有位杨太太在这里么?”刘四奶奶听了,方欲跑出去看,雅琴已高声答应道:“是表弟么?我在这里,你进来。”这时,女仆已赶过去掀起门帘,就见一个少年由外面闯然走入。巧儿似觉这少年满身放出光彩,眼中一亮。偷着看时,只见这人最多不过二十岁,面如冠玉,形状俊伟,眉目口鼻,处处都觉可爱,却说不出怎样美法,好似通身上下,并无一处不同巧儿眼光。他身上穿着葡萄紫色西服,脚上是油亮的皮鞋,胸中坎肩的小口袋中,露出花花绿绿的丝巾角儿,散着香气,和头上司丹康的芳馥,弥漫全屋。巧儿有生以来,还没见过这样裙履少年,猛觉心中乱跳,低下头去,但又舍不得不看,仍频频偷溜秋波。那少年好似并没有看见巧儿,也没看见刘四奶奶,进门就向雅琴叫道:“表嫂,表兄叫你快回去。”雅琴叫道:“呦,我才来,怎么又叫回去?”那少年已由小口袋中取出丝巾,掩着口鼻,摇头道:“这地方怎么能住?有碍卫生,真受不住!”说完这句,才答道:“您刚出门,就来了个姓徐的,是交通部的什么官儿,带着太太来辞行,说晚车回北京去。表哥留下他们,要给饯行,叫我请您快回去,好作主人。”雅琴皱眉道:“尽是这种事,麻烦死我,不去还不成。”那少年自从进来,就在屋里来回踱着,身体还不住摇晃,显示少年人浮躁好动的性情。巧儿偷眼看着,似觉他的一举一动,都有特别的魔力,能够叫人心跳。又听雅琴向刘四奶奶道:“这可太不巧,我本打算在这里呆上一天,说说老话儿,哪知又出了事,只好改天再来吧。”刘四奶奶听雅琴要走,觉得自己数日来劳心尽力的预备,都要付诸枉费,而且对雅琴既不能尽其人情,对邻舍更觉没有光彩,怕人家议论,说自己白预备了多少吃食,白收拾了房舍院落,结果阔太太一口也没吃,一眼也没看,岂不成了笑话?于是满心的不愿意,但还陪笑说道:“怎么走啊,走也得吃了饭再走,要不叫人家看看,外甥女好容易来了,舅母连顿饭都管不起呀。再说,臭儿他爹还没回来,你走了,他不抱怨煞我。”雅琴道:“不成,我非走不可,这里关着事呢。我哪天想来,拿起腿就来了,今儿你拦也白拦。”说着,就叫女仆给换衣服。刘四奶奶心里气得要哭,可怜外表还不敢露出来,只有瞪着烂红眼儿看着。
那少年向雅琴道:“您可快去,我先走了。”雅琴道:“好,你先去吧,我跟着就走,还得回旅馆换衣服。”那少年闻言,更不答话,一步跳出房外,像一阵风似的出门走了。
巧儿的魂灵儿好像也被他带走,秋波呆呆地注着门际,半晌不瞬。忽听刘四奶奶问了声这是谁呀,巧儿才心里一跳,收束精神,听雅琴笑道:“这是我们表弟,姓周,名叫蔚青,才二十一岁,还上学呢。人挺好的,就是太好玩儿,花钱像水似的,天天在舞场打腻。我常劝他,他倒有一篇理儿,说跳舞是高尚事儿,不比嫖班子,那才是荒唐。”说着,笑了一声道:“哪知近些日,他又改了道儿,在什么咖啡馆热上了个女招待。天都这么冷了,他为捧女招待,还天天去吃刨冰冰激凌,而且一吃就是半天,也不怕寒了肚子,得了水臌。我笑他说,跳舞算是高尚,捧女招待难道还不是荒唐?他又说女招待是什么女子职业,比舞女还高得多。并且他去花钱,不能算捧,算是提倡。好些个理儿,我也学不上来……”巧儿听到这里,更觉她的话好似一柄钥匙,投着了自己心内的锁孔,不由一颗心似飞将出去,翱翔到外面世界之中,而这世界是说周蔚青所处的美丽世界,原来的种种顾忌,都已被希望所消灭了。
这时,雅琴又已换好衣服,刻不停留的要走,巧儿怕只顾思索自己的事,也忘了对她说客气话,说随刘四奶奶送出房外。那随来的女仆,在伺候主人换完衣服之后,便忙不迭地向外跑,说要看看汽车,怕开回去了。院内窃听出声息的邻人,一闻这阔太太还是坐汽车来的,都想大开眼界,随着女仆纷纷跑出。所以,到雅琴出来,院内倒清净没有人了。到了门外,向北转出巷口,就是一片旷场,前面还有水坑,坑边停着一辆半新的汽车,同院的男女老幼,都在围着观看。雅琴走到后,众人忽拉声分列两旁,看着她走进车去,都死盯着雅琴的鲜衣美饰,恨不得把眼光变作有吸引性的磁石,把她的首饰吸到自己身上来。那情形比平时看人家新娘子上花轿,更为入神。
刘四奶奶见雅琴上了车,忙当着众人,宣布她早去的原由,以给自己解嘲,叫道:“这真不巧,才来了,你家就出了要紧的事,我也不能留你,哪天再来呀。”雅琴答了声有工夫一定来,车子便开动了,由坑边转入前街,转瞬就没了影儿。看热闹的纷纷走散,只剩下巧儿一人,还望着汽车的去路,呆呆发怔,心里似乎念诵道,瞧瞧人家,看看自己。怔了半天,只有这两句话循环。
正在这时,忽然自己的意中人唐棣华,提着个四方形的蓝布包袱由对面走来。这小唐年方二十余岁,生得颇为清秀,只是生长贫贱,一切都带着土气。剃光的头,戴着旧瓜皮小帽。身上一件青竹布的夹袍,还罩上件灰布大衫。这打扮昔日本来曾经巧儿赞美过的,以为这一条巷里,只有小唐天生是个衣冠人物的胎子,旁人即便长袍马褂,也没有他那局面样儿。但此际,巧儿脑中已印上了周蔚青的影子,再看小唐,忽觉分外的寒蠢,心里又似鄙薄,又似气恼,不愿理他。见小唐已满脸陪笑地赶过来,立刻转过身就走。小唐在后面追着叫道:“巧儿,你不是正等着我吗,怎么走啊?”巧儿心里好似受了侮辱,自思你倒会向脸上贴金。我凭什么等你?这时,小唐已赶到她前面,拦路放下布包,笑道:“你别走,我给你捎了好东西来。”说着,忙不迭地由包内取出个纸卷打开。巧儿把眼向包内的东西一瞟,只见是一块深蓝色的大花线缎,花样还是若干年前流行的,多半是买的零头碎块。另外还有一个小包,里面是一副假珠耳环。小唐并没看见巧儿已把圆如朱樱的小嘴儿,撇得似一道长虹,还得意道:“你瞧这缎子,不错吧?恰巧五尺,正够你的裤料。买零块儿还合三毛多一尺呢。这耳坠……”说到这里,巧儿再不耐烦听下去,哼了一声,从他身边绕过,就向前走,且走且说道:“这么好的东西,留着你自己用吧,我可不要。”
小唐大吃一惊,连连喊叫,见巧儿头也不回,只得把布包草草裹上,提了追去。这一耽误,直到那灰瓦房的门口,才追上她,拉住叫道:“巧儿,你这是怎么?”巧儿一闪身脱开他的手,绷着脸儿说了“你等着”三个字,便转身入院,进了她的家。小唐望着院内,心神慌乱,身体好似醉人般的动摇不定。须臾,巧儿飘然而出,手里拿着一张团皱的旧纸,上面托着许多零碎东西,也有粉瓶小镜,也有手帕扇子,走出门便放在小唐的布包上面。望着小唐,方要说话,忽似内心感觉惭愧,蓦地低下了头,才道:“小唐,我要出门了,这是你送我的东西,你拿回去。”小唐立刻目瞪口呆,似乎只听见她要出门的一句话,昏迷失智地问道:“你不是跟我……怎么又要出门?”巧儿听他声音凄惨,方自想起往日旧情,觉得自己这样对他,未免狠心,便徐徐抬头,想改用柔和口吻抚慰数语。哪知眼光才在他身上一转,看见他那寒蠢样儿,立又无端的生了气恼。自想以前见识太浅,今日才知外面世界是那样繁华,男子是那样可爱。又明白自己这样人才,一进那世界准能出头,淹没在这里多么可惜!小唐却哄我说嫁他能够享福,凭他这副穷胎子,打算害我像鼻子王老婆似的苦一世,还口口声声的说爱我呢。若不是今儿有黄三爷和雅琴说破,我可不就上了你的当?她这样一想,立刻把小唐的一往深情,都看做是特为自己设下的陷阱,就更硬了心肠,沉下脸儿,冷冷地笑道:“你不必问,我也用不着对你说,反正这穷地方我是熬够了,谁也别指望再想把我蒙在鼓里。”说完这几句使小唐莫明其妙的话,又一挥手,示意叫他把东西急速带走,就一转身走进院去。
小唐做梦也想不到素日性情柔婉,而且昨天方定鸳盟的巧儿,竟突然变成比冰还冷,比铁还硬,比石还顽,不但把旧情一笔勾销,而且连话都不屑多说。即使自己有什么得罪她的地方,或者她自动改变心肠,要摈弃自己,但总该说出个原由,然而她连这绝情的话,都不愿多费唇舌了。小唐想着,天旋地转,心神迷惑,只觉着巧儿通身都是冷气,扑到身上,使五中全冻结了。望着她的后影,想要呼唤,似乎喉咙和舌头也被冷气逼得麻木,一时没发出声来。巧儿并没进她自己的房门,倒一直向内走,到黄三住的屋前,推门便入。那苗条的后影儿,被风门遮住,一层木板,十尺院落,直变成了篷山千里,虽然近在咫尺,而小唐和巧儿的踪迹,便算从此渺隔天涯。再到重逢,已是十年开外,那时世界早经了数度沧桑,两人也别是一番情景,另换一种面目了。
小唐正在发怔,忽听背后有人高声说话,回顾却是挑水的老毛,正立在耿小秃的糖摊前面。老毛紫着脸骂耿小秃胡说,耿小秃笑嘻嘻地道:“你还不信,这一会儿,好戏都唱完了。刘四的外甥女儿,真她娘的好阔,坐汽车来的。车进不了胡同口,这几步还得老妈子搀着,可不是当初上火车抢煤,叫巡警追的跳上跳下的时候了。只是她穿的那鞋,好像高跷腿子似的,也真难为她走。”老毛叫道:“你尽说废话,谁问你来?只告诉我,刘四外甥女儿倒是走了没有?”耿小秃道:“怎么没走?她到了不大工夫,就又来了个年青的小伙儿,像个小洋人似的,身上的味儿,能香半条街,也进了刘四屋里。马寡妇出来告诉我,这男的是雅琴婆家的小表弟,来接她回家,说家里出了什么事。马寡妇又偷着向我说,她猜出来了,世上哪有这种巧事,雅琴一出门,家里跟着就有事?这必是那男的跟她早有一腿,约会好了,叫雅琴顶着看亲戚的名儿,上别的地方去乐,那老妈子准是买通好了。果然那男的前脚一走,雅琴也跟着去了。你没看见那男的多么漂亮,我要是女的也得偷他,真不怨马寡妇那样猜疑。”老毛翻着白眼儿道:“那么都走了,刘四爷那满汉八八全席,还……”耿小秃不等他说完,已大笑道:“你想,刘四肯花几大块买整桌酒席,喂小臭儿她妈吗?他准是跟饭馆去打退堂鼓,你的折罗算是玩儿完。我今儿也白上了货,刘四老小子自家上晓市买零碎吃食,不打算照顾我一个大子,真妈的狠心王二麻子。雅琴给他个没面子,我真解恨!”老毛道:“怎么没面子呢?”耿小秃道:“人家茶水不扰,尘土不沾,没坐热了屁股就走,还不算丑了他这份儿舅舅!再说,雅琴走的时候,我看她拉着巧儿的手,直到口儿外头。刘四老婆在后面絮絮叨叨,人家一句不理,只和巧儿说小话儿。巧儿今天可得了脸。王大鼻的老婆,嫌雅琴没答理她,还直生气,说阔到天上也是婊子变的,巧儿巴结她,一定也打算下窑子。”老毛素日是敬重巧儿的,闻言便道:“她们那是醋话,人家韩大姑多么规矩。”耿小秃大笑道:“你才没眼力呢,我看他们那一院的小姑娘,早晚都得走了雅琴的道儿,韩大姑更快。好家伙,汽车坐着,洋楼住着,穿的都是叫不上名儿的衣裳,这多么馋人哪!就让我是个女的,也得活动心眼儿。在这穷胡同里,熬得出什么来呀?”说着,又高声道:“还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我看趁早死了心吧。”
小唐这里,方由他二人的问答中,稍悟出巧儿变心的原由,又听耿小秃最末二语,明白他是故意向自己说的。因为先前小唐初作文具营业时,耿小秃和他一样是干小营生的,每次相见,不免在亲热中带着狎侮。小唐却觉自己略识几字,营业又较高尚,有些不屑和他为伍,日久天长,便生仇恨,互相言语不交。今日耿小秃看见了巧儿先被雅琴优待的光景,又见她从巷外跑回,冷遇小唐的情形,才故意和老毛谈话,说出讽刺之语给小唐听。小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气得浑身乱抖。但气的是巧儿,而不是耿小秃,就蹲下装作整理布包,等候巧儿再次出来,一面竭力抑制着耳朵,不听耿小秃那边的话。过了半天,老毛已挑了水桶,唱着妓女掏粥的窑调,离开小秃糖摊,经过灰瓦房大门外。正唱到“整个儿的棒子面饽饽给奴家捎,还有两根咸菜条”几句时,他又故意唱得调门极高,明是唱给刘家老小听的,暗示鄙薄之意,以泄未得吃着八八满汉全席折罗之恨。但刘家是否听见,还不可知,只把个正发怔的小唐吓了一跳,回头见老毛已担着水桶,转弯走了,方暗骂了声:“下等社会。”猛听院内风门作响,急速再回过头,立见巧儿满面春风的,从黄三房内出来,仰首向天,似乎心有所思,意有所乐,向自己住房走去。小唐猛然站起,叫了一声。巧儿瞧见他还在门外,初似一惊,继而面上冷得似乎要结冰,徐徐踱到近门二尺远的地方,便止住步,发出毫没有情感的声音问道:“你还不走?……”
小唐这时已失了自制能力,一下就跳入门内,和她对面。巧儿才看出他的面色异样,目光发直,吓得向后倒退几步,便要叫娘。小唐忽然面上显出不自然的笑容,张臂作势地道:“一天没见,你就这么怕我了?哼!还未必是怕,简直讨厌我了。我不惹厌,只问你一句话,你真的是要离开家上外面开眼去么?”巧儿淡淡地道:“什么叫开眼?我不懂,我只是出去混事,不能老窝在家里。”小唐点点头:“是了,昨儿你还跟我打算结婚,今天就变成这样,一定是受人蛊惑了。”说着,又正色叫道:“巧儿,你别只看刘四的外甥女儿,要明白女子落在火坑里,就算完了一世,没几个能逃出来的。你怎么把个好生生的人,自己作践!好妹妹,你可别上她们的当。”巧儿听到这里,忽以咯咯儿的一声冷笑道:“哦,我别上她们的当,只上你的当,那就对了,是不是?”说完,把头一扭,那油松的大辫,甩成一个半圆圈,几乎触着小唐的眼。小唐一闭眼的工夫,巧儿已进到房中。他怔了一下,猛一顿足,转身向外便走。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