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挂在天花板下的白瓷蓬煤油灯,和直立在办公桌上的长颈玻璃罩煤油灯,一律通明,照亮了整个团长室,壁上挂满的手枪和大刀都莹莹发闪。在吴参谋长的眼里,这一切,都特别显出了今夜不寻常的紧张。
他笔直的站在办公桌前,对了煤油灯,那带着深思的两眼闪出特别强烈的光耀。他一面竖起耳朵,听着窗外天井边,一些人们不断起着的骚动,和周团长在那儿指挥的声音。
一朵灯光亮到窗外,就听见胡团副悄悄的耳语声,声音里带着紧张,颤抖,迫切,可以想见他说话时还用一手遮着嘴角。紧接着是周团长低嗄的耳语声。之后,那灯光就不见了,一阵紧凑的皮鞋声橐橐橐地跑了出去。
周团长又在大声喊人了。静了一静,就“肏妈”什么的咕噜起来。但不到十几秒钟的工夫,就听见一阵乱响的脚步声,向着周团长的方向跑来,还响着佩刀磕碰着盒子炮的声音。周团长又嗄声耳语起来,那人的脚跟“可”的一声碰响,又慌慌忙忙跑出去了。
什么地方在响着检查枪机的声音,的打的打地发出脆响;另一个地方又在响着几个脚步的声音,同时还混乱的说着什么悄悄话;远处发出马蹄跺打石板的声音,有时还忽然长嘶起来,冲破紧张的夜空。但吴参谋长始终偏了脸,手指拈着八字胡须尖,不动,计划着当前严重的事件:
——是的,此刻现在,旅长的面前是摆着许多困难了:四乡农民的不稳,城里绅商的攻击,士兵们在今天预示的危机,江防军的威胁,还加上本旅可能制造起来的“×人治×”的空气,……可以使得他解甲滚蛋!但重要的是司令官那方面的一硬,逼住他辞职;那么,我和司令官既是同学,而在本军又相当地功高望重,这旅长的遗缺,自然是归我了!……
他想到补充团的问题。但此刻的他,已觉得这并不重要,自己已不必干那样寒伧的,仅有五百支枪的补充团长了!
——可是,刚才在我的公馆里,我和老钱单独在客厅外吐露的口风,他是不是能够在电话上一力给我弄成功呢?
一想起这,他忽然感到一种困难,好像一块大石头一下子压在他的心尖上,使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很后悔,自己的那个话似乎稍稍过早一点了。记得当吐出那口风时,老钱似乎怔了一怔;虽然老钱的那一怔很快就消失了,而且立刻点一点头,但他的心也不能不咚的一跳。他觉得这实在是自己生平还做得不够“老到”的一件事。
——也许老钱以为情势还不够到这地步吧?要不然,就是司令官那面本来就已给过了他什么成见?
他立刻想到司令官这人,也是一个善猜疑的人物。虽然彼此是同学,可是每回见面,对躺在烟盘边,探问起关于旅长的问题时,司令官总是哈哈一声,一手摸着瘦脸下巴尖的胡须,反问他道:
“那么,你以为他怎么样?”
“呃呃,”他怔了一怔,随即故意闭了闭眼,摆着并不很世故的脸相,也反问他道:“我想,司令官一定有很好的高见。那么,司令官觉得他怎样呢?”
“哈哈,我在问你呀!”司令官狡猾地笑了,之后,就用炯炯的两眼把他紧盯住。
“自然,”他看情形是不得不说了,但还闭了闭眼,然后偏了脸,窥伺着司令官的脸色,好像在拿了望远镜窥伺着敌方的阵地要起着怎样的变化。“旅长这人,据别人说,他野心是有的,并且是外省人;自然人是还‘那个’……”
他说到末尾,忽然看见司令官手摸胡须尖,眼珠子就转动了一下,把话头转开去,问起江防军的事情来了。
他此刻,一想起那深不可测的眼珠的那一转动,和问起江防军时嘴角边隐藏的浅笑来,全身都又感到紧了一下。
——唉唉,司令官也许知道了我和江防军的一些什么了吧?也许他以为旅长这人真还“那个”,比我较为容易驾驭的吧?……
他用两个手指在办公桌上一敲,烦恼地皱了眉,踱起来了。忽然,窗外天井边一阵脚步乱响,指挥刀磕碰着石板发出锵锵的金属声;接着就是周团长急剧地向那人悄悄的说话。他马上又煞住脚步,竖起耳朵,又感到皮肤下的血流在潮涌起来了。
——是的,现在的情形,又自不同。旅长无限制的扩充部队,这就是司令官的威胁,旅长既非本地人,司令官当然怕他一旦羽翼养成,终非自己掌握中的人物。而况今天旅长已在调动部队,那么,我刚才对老钱的口风,他该不致还对我猜疑吧?
灯光在跳跃,壁上的枪刀在闪光,一切都依旧光明,他又觉得事情也并不如自己所怀疑的那样黯淡。
——可是,假使旅长不辞职而硬干起来了呢?——他又穷根究底地问着自己。随即,他把拳头一握,自己回答:
——那么,就趁这千载一时的机遇,一下子把他赶掉,对司令官这样的人,重要的是“既成事实”!……
周团长兴奋的红着一张脸跑进来了,把一只大手向他肩头一拍:
“好,我已经准备好了!只要他一动,我们就可以干起来!”随即,他又忽然把手在自己头上一摸:
“呵呵,周营长还在外边等着我呢!我去去再来吧!”他一面说,一面就转身,又慌慌张张跑出去了。
吴参谋长高兴地看着他那宽阔的背影在门帘边消失,感到了这可以算是属于自己的力量。
——是的,他已准备好了!——他对自己说。——不过,司令官那面能够有决心与诚意就好!……
门帘那儿一盏风雨灯光一亮,就听见缎袍綷繂的响声,门帘一拉开,提灯的勤务兵侧身让在旁边,钱秘书就在门口出现。吴参谋长一眼便看出一些不同的情形来了:钱秘书的那脸色已没有先前在自己的公馆里作最后决定时的那种明朗;那色情的眼睛只一闪,也仿佛含蓄了一种什么不好的预兆。但这都只是出现在门口一瞬间的事,钱秘书一踏进门槛,却就满脸微笑的上前来了。吴参谋长一直站在办公桌边不动,紧紧看着他脸上表情的变化,到了他已走近身边,才迎上一步,笑道:
“司令官的意思怎样?”
“司令官的意思是,”钱秘书一面喘着气,一面说。“他说,一切都很好。他叫我们听候他去办理,……”
“怎么办法?”吴参谋长紧紧盯住他的眼睛。
钱秘书感到了一种为难,好像被那黑眼瞳的锐光刺进他的灵魂里似的,几乎怔了一下,但很快地,他用嘴角的一笑,就掩饰过去了。
“就这样,”他镇静住,举起一手来。“一切都很好,司令官说,我们听候他办理就是了。你老哥这方面,自然……”
吴参谋长皱了皱眉头:
“那么,他办理到怎样的程度?我想司令官总该有点指示吧?”
钱秘书忽然靠拢他身边,微笑地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
“司令官的意思,一切都借重老哥。老同学的这方面,他无论如何要做来对得住。不过,在目前呢,一俟他一手办理好了就决定。这样……”
吴参谋长已看出他这种显亲密的样子是故意做出来的,说的依然是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他心里由吃惊而感到一种愤怒了。
“那么,”他索性对准他的脸,示以不平的眼光,但嘴上则带着试探的口气问道。“假使旅长硬干起来,——他已在调动部队,自然他是要干的!——我们是不是用先发制人的手段把他‘那个’?”
“不会不会,”钱秘书速速摇手说;这所谓的“不会”,是指的旅长那面呢?还是指的他们这面呢?看来是非常模糊的,吴参谋长已经清楚地看见事情是变卦了。但仍然镇静的偏了脸看他说下去。
“不会不会,司令官认为这由他去制止,和平解决。绝对不可以发生冲突。因为假使内乱起来,就会给敌军以莫大的机会!”
所谓“敌军”,自然是指的江防军,这好像一根锋利的刺,直刺到吴参谋长的心病上。看钱秘书那说话时的脸色,显得很郑重,又好像显得有意无意似的;他不禁在肚子里冷笑了一下。他把嘴闭了闭,又举起两个指头来,逼进一步:
“那么,他说怎样制止法?”
“呃呃,他说……他没有说。不过我想他大概已有了很好的办法……”
“那么,你有没有问他,假使不能制止时怎么办?”
“呃呃,我没有问。我是想,他既然那么说,那自然……”
“那么,他就没有说,我们应该也一面准备着么?”
“这,这这,他没有说。”
吴参谋长觉得这胆小鬼的钱秘书,除非给点脸色他看,他是不会露出真相来的。他在肚子里这么一打算,便立刻摆出满脸的不高兴,问道:
“那么,司令官是不是不信任我?”
“哈哈,你老哥,”钱秘书赶快把眉毛眼睛都一齐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可是,现在把我弄得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算什么呢?”吴参谋长霍地展翅似的摊开了两手,而且把手掌摇颤了几下。“旅长的决心,你老哥并不是不晓得!原来司令官打电请我回来,是来作牺牲品的么?咹?”
“这是你老哥的多心。”钱秘书稍稍退后一步,有点慌乱了,但还是竭力装着笑。“实在,”他昏了似的说。“司令官认为,对旅长这样,照目前的看来,就这样。他说,据他的断定,他的补充团一定会给你交出来,是不成问题的,你老哥放心好了。”
——哼,补充团!——吴参谋长又在肚子里冷笑了一下。
“这不是放心不放心的问题,”他紫胀了脸但冷冷地说道。“这是司令官已把我们放在炮口上的问题了!”
“哈哈,你老哥!……自然,你这也虑得是。不过,是决不会的。司令官正在借重的时候,他岂肯使老同学为难?不会的,不会的。他只不过以为旅长在本军功高——不,不是……这个这个,……(他说到这里,伸起手竭力搔着自己的头皮。)呃,他以为,如果在这时候对旅长一‘那个’,也许其他的旅长会引起很大的不安的吧?……是的,这个……”
“那么,我就只有把我的担子放下!”
“哈哈,那何必,那何必。我想司令官一定要做来对得起你老哥的。老同学,司令官的苦衷,想来你总可明鉴,明鉴。好,关于怎样办的一层,我再去向司令官探探去吧。总之,这事情顶好是以和平解决为佳。”他慌慌忙忙抓起帽子又跑出去了。
——哼,和平解决!——吴参谋长听见他已走远了,就在桌上咚的一拳,灯火都抖跳一下。
——这是很明白看得出来的!司令官不过单单利用我分散旅长的势力,挟制住他罢了!可恶!这家伙既然要用我,又这样的不信任我,连说话都给我支支吾吾的!……
他一怒,忽然一种压抑在他心里多时的可怕的念头在他脑里一闪:
——你既然防着我和江防军的关系,那么我就索性把队伍拖他妈的过去!
但他又竭力把这念头压下去。觉得虽然江防军方面曾经暗示过给自己优越的条件,但这也还是过早的想法,就又摇一摇头。
——是的,这也是同样讨厌的问题!因为自己实际上还没有一兵一卒!固然,是可以把周团长拖过去的,可是拖过去也只是周团长去当旅长呀!自己仍然是一条光杆!……
这好像兜头泼下一桶冰水,使他浑身感到一股冷气。他才觉察到自己刚才是太兴奋,竟至忘了这一层了。于是把手移到桌沿,抬起头来,竭力冷静着自己,好像在把脑子里泛滥的洪水导引到一条正常的河道,而那思想的流也因此一弯,急转直下了:
——是的,现在是实力的问题了!——他两眼闪着深思的光,想。——重要的是先有了实力,那么,我就委屈一点,先把补充团接过手,扩充起来再说?……
——可是,旅长那面是不是肯放手?讨厌的是,今天已接连不断发生了这许多问题,使得自己像蚕蛹一般绑上了一层层的茧子!唉,这都是那余参谋这狗东西搞坏的!要不是他把我的消息传出去,事情决不致糟到如此地步!哼,这狗东西!……
——而且,还有糟糕的呢!刚才周团长已经去布置了的一切,会不会这些动作已引起了反响,而到了不能不“干”的地步?咹?……
他又感到非常大的苦恼了,好像一圈铁箍紧箍住他的脑壳,就要箍炸了似的。但他决不叹气,他认为叹气是那些没有用的人干的。仍然铁桩似的不动,对了灯火,思索着一个适当解决的方法,好像伸了一只无形的手,在脑海里面摸一个急于要打开这难关的钥匙。
门帘一响,就现出了沈军医官高兴得发光的脸,飘飘然进来了。
吴参谋长看他一眼,本能地竭力展开自己的愁眉,但这回却感到非常大的困难。他把颈子一挺,偏了脸的时候,脸皮却还是紧绷绷地,两眼射出逼人的光。
沈军医官一惊,顿时浑身都冷了一下,立刻拿起手巾蒙着鼻尖“呼”了一声,才用右手点着左手说道:
“参谋长,我事情已经弄妥当了!参谋长一嘱咐了我,我就一直跑去,我满身都跑得是汗,我跑去找了鼎泰,又去找元亨久,一连就找了好几家,催着他们立刻把密呈寄去。他们都说:好好好!我又老老实实叮嘱他们说:一定呵!他们都说:好好好!我于是又赶快跑到宋保罗那里去,真是触了一个大霉头,说是不在家,出去了!我问哪里去了?他的师母说:往教堂去了,柯牧师那里去了!他师母还要留我吃杯茶,我说,我还有要紧事呵——”
吴参谋长皱起眉头,冷冷的打断他的话:
“好,不必太详细了!说你的要点吧!”
沈军医官怔了一怔,张开口几乎忘了要说的话,赶快又拿手巾蒙一蒙鼻尖,又才说道:
“是的,我就要说到了,参谋长!我跑到教堂去,见他正在柯牧师的房里,他们正在谈话——”
“不必太详细了!说你的要点吧!”
沈军医官的心里感到一紧,脊梁的汗毛都根根倒竖起来。在那一刹那,他心里着急地想:
——怎么呢?怎么参谋长忽然又不高兴了呢?今天我不是给他作了那许多的大功?难道李参谋在他面前破坏了我?……
他又竭力把身子站得侧一点,恭敬地说下去:
“是的,参谋长,我就要说到了。我当时把宋保罗喊到旁边,把参谋长嘱咐的话向他说了,就叫他赶快下乡去;他就马上说:好好好。就马上下乡去了!”
吴参谋长望了他一望,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地,向他说道:
“我现在还有要紧事。你如果没有事了,好,请到外边休息休息吧!”
沈军医官大吃一惊,抬起两眼偷偷看了看吴参谋长那转了过去的侧脸。那好像拿破仑的侧脸(他平常是把他当作拿破仑看的,)那高贵而尊严的样子,虽然并不显得特别可怕,可是总觉得中间隔住了一层看不见的障壁似的。他感到一种轻微的感伤了,两眼起了无限的怅惘,心里觉得:
——如果他一看不起我,那么我的县知事的希望就完了!……
“参谋长,”他鼓了鼓勇气,先向门口那边神秘地飞了一眼,又恭敬地悄声说。
“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向参谋长说,这是很重要的。”
吴参谋长的脑子里已经又想起刚才的困难问题了,听见他一说,又只得掉过头来,皱了眉,看了他一看:
“好,请你扼要点吧!”
“是的,参谋长。”沈军医官见他认真的倾耳听着,于是拿一手附在嘴角边悄声说。“从前参谋长该晓得,柯牧师用了一个中国商家出名,收买铜厂沟矿山的事吧?”
“怎么样?”
“是这样的,从前因为有许多人联名告到旅长面前来,说那是有损中国主权,那事情就暂时搁下来了!”
吴参谋长觉得这简直是拿别人紧要的时间来开玩笑,有点生气了;但他竭力镇静住,偏了脸,嘴角微带嘲弄的笑,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在这样的时候?”
沈军医官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继续睁大两眼说道:
“那是这样的,他今天听见参谋长要当团长了——”
吴参谋长一下子拨转身来,两眼射出铜针般的寒光,打断他的话:
“谁又告诉他我要当团长了?!唉,你们简直逼得我……把事情都搞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哼,你们还说是余参谋说出去的!其实你们也都一样!”
沈军医官吓得倒退了一步,赶快满脸陪笑,鼓起勇气说道:
“参谋长,不是不是。我只一句,请参谋长听完,如果我应得责备,就请参谋长责备我好了!”
“好,说吧!”
“那是这样,柯牧师的意思,参谋长如果要买枪,他可以帮忙,由他经手直接向他们国内去订,价钱不会吃亏,运到路上担保绝不会被别军截去。参谋长也晓得,从前江防军驻在这里的时候,他曾经帮他们订过一批。据我看,他这是很可靠的。因为他在言语间向我大略表示,他们的领事馆就是委托他全权代理这一带的交易,……”
他一面说,一面窥伺着吴参谋长的脸色;到这里,那脸色虽然还非常的镇静,但那两点黑眼瞳却发出温和的光辉来了。他就更加鼓起勇气,一面却抱了无限的委屈似的说下去。“不过,柯牧师呢,他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那矿山的事,他希望参谋长帮他的忙。据我看,那矿山的事,也似乎和他们的领事馆有些关系,那回为那一告的时候,他们的领事馆仿佛就要有什么表示,但后来又暂时搁下了。这也是他刚才向我大略表示的,意思间好像是这个人情是留给参谋长来做,……”
吴参谋长一手拈扯着八字胡须尖,又觉得前途光明起来了。整个房间都特别光亮。他渐渐感觉到紧张,兴奋,身上的血流又涌了起来;他看见了自己未来的补充团,渐渐扩大起来的部队,枪枝,一杆斗大“吴”字的黄绸旗随风飘舞;随着这,是巩固起来的权力,地位,往上升,往上升……
他在地上踏着很稳重的脚步踱了起来。刚刚踱了三步,忽然站住,用手向沈军医官一招,道:
“沈军医官,你刚才看二太太的病怎样?”
沈军医官听出他那温和的声音,心里顿时感到格外的亲切,觉得参谋长又对自己好起来了。
“参谋长,”他把上身微微向前一弯,说。“那是不要紧的,只是一点伤风。”
“那么,你就不必再找那外国医院的医生吧。我就全权请你给她医,好了。”
“好,好。参谋长。我回头还要去检查一下她的热呢,参谋长不必挂虑。可是柯牧师说的那事情?”
“那事情?”吴参谋长装作好像忽然忘了似的睁大眼圈把他望了望。“好,我们再谈吧!”他笑一笑凑进一步。“可是,你可绝对不要走漏一点消息呵!连你的太太都顶好别告诉她知道。过两天你再到我公馆里来谈吧!你刚才不是说宋保罗已经下乡去了吗?”
“是的,下乡去了。”沈军医官回答的声音有点颤抖,是很感动了。
“好,今天你忙了这一天,一点都没有休息,我晓得。”吴参谋长说到这里,就缓缓地伸起一手来,在他肩头上轻轻拍了一拍;这一拍,马上见了功效,沈军医官已感动到两眼湿润,眼眶边涌出泪水来了。他几乎从心地脱口说出:“参谋长,我是你的人呵!”但他觉得有点难为情,没有说;单是拿起手巾来蒙着鼻尖,放放心心的“呼”了两“呼”。
“那么,好,请你费心出去帮我看看李参谋在外边没有,你叫他进来,我有事给他说。”
“好,我去。”沈军医官把上身连头点了一点,就转身;但立刻,他又站住了,说道:
“不晓得李参谋在不在。我此刻也没有什么事情,空着,参谋长如果有紧急事,嘱咐我好了。”
吴参谋长微微笑了笑,把右手一伸:
“没有什么要紧事。有,我自然要请你帮忙。现在我只是叫他进来问一问别的不相干的事。”
沈军医官简直高兴得浑身都战栗了。拿手巾在鼻尖一蒙,就腰骨笔挺的走了出去。
李参谋慌慌张张的走来了,刚刚掀开门帘,他的嘴唇就在颤动,好像有许多话要讲似的。吴参谋长偏了脸,劈头向他问道:
“他现在在怎么样?”
李参谋怔了怔,赶快说:
“他正在和周营长谈话,我听见他们——”
“我是问余参谋。”吴参谋长举起两个指头一指,打断他的话。
“呵呵!”李参谋这才恍然大悟似的,两眼慌张的动着,说道:
“是的,参谋长。他现在在旅部里睡觉,我已叫人把他监视起来了!我向别人打听了一下,他今天干了些什么,和些什么人来往过,谈过些什么话。他们说,不晓得,只看见他整天都在喝酒,醉得很厉害,不大说话,早就睡了。有一个勤务兵说,看见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但写了一阵,又撕掉,丢在字纸篓里了。我于是就去找出来,把那些破纸镶还原一看,只是些牙牌书上的句子,什么:‘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啦什么的,……参谋长,就只侦查到这点。我已经跟那人说,只要他到哪里,就悄悄跟他到哪里,看他干些什么,如果没有人的地方,就动手!”
“哼!这狗东西!”吴参谋长在桌上一拍,两眼鼓了起来;这样怒形于色的事,照李参谋看来,还是第一次。“哼,我还以为他是自己人呢!这种东西比敌人更可恶!”
吴参谋长说到这里,忽然记起刚才李参谋说头一句话时,好像很严重的样子。他于是又赶快冷静下来,偏了脸,问道:
“你刚才说周团长在和周营长谈话,你听见什么?”
“呵呵,”李参谋又慌慌张张的把脸凑进一些,说。“我听见周营长说:‘团长如果这回当了旅长——’”
吴参谋长给他递一个眼色,打断他的话,立刻把两手交搭在背后,好像散步的样子,轻脚地踱到门帘边去,向外看了看,才走回来,悄声问:
“你在什么地方听见的?”
李参谋也跟着悄声地:
“我在他们窗子外边。团长说:‘自然自然,我做了旅长,自然知道你的事情’……”
吴参谋长一面听着,一面惊心动魄地觉到:
——吓,幸而刚才司令官的意思是“和平解决”呢!要不然,我倒替他做了垫脚石了!实力是在他的手上……
“参谋长,他还说——”
“嘘……!有人来了!”
李参谋赶快闭了嘴,只见门帘很凶的唰啦一声响,周团长就青着脸跳进来了。这里两个人都吓一大跳。
周团长把两手握起拳头,战颤地举到胸前,喊道:
“吓,参谋长!干起来了!”
吴参谋长向李参谋递一个眼色;李参谋就走出去了;吴参谋长皱起眉头望着周团长,看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参谋长!刚才,旅长那里,那个马弁风快的跑来说,他们把吴刚,捉住打起来了!说是他行刺!说是我们叫他行刺的!说是就要来捉我们了!……”
吴参谋长吃惊的上前一步,赶快问:
“那马弁呢?”
“他慌慌张张说了就跑回去了!”
吴参谋长举起一只手掌到脸前,手掌坚强的在空中一劈,说道:
“这又一定是老赵他们玩的把戏!那么……”
“那么,我们马上就干起来!妈的;我马上下命令叫向旅长公馆行动!”周团长抢着说了,把手向门一挥,就要冲出去。
吴参谋长一把将他拦住:
“老哥!这事情现在棘手得很呢!我们得考虑考虑!”
周团长大大惊诧的张开嘴巴看着他,脑子里闪电般地掠过一个疑问:
——怎么呢?怎么刚才和他计划好的,现在忽然在严重关头犹豫起来了?……
“为什么?”他问道。
“刚才你没有碰见钱秘书么?”
“他来过了么?”
“来过了!因为你正在和周营长谈话,没有来惊动你。他说,司令官的意思,这事情由他一手去办,无论发生怎样危险,都要绝对避免武装冲突!”
周团长又大吃一惊,刚刚要闭上的嘴巴又张开,脸上闪亮着油汗。但他忽然感到像受了侮辱般,立刻把愤怒移转到司令官身上来了:
“那么,搞烂就搞烂,那算什么东西!打糟了,我们就把队伍拖他妈的跑!”
“老哥!”吴参谋长两眼闪着很诚恳的光,用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时机还没有成熟呵!刚才我计算了一下,我们的队伍,王营长那一营你就没法带走!一打起来,其他的几营损失一定大!而且前面刘团长他们拦住去路,恐怕还没有拖过界,我们已完了!”
周团长立刻又失了锐气,又傻了,满脸直闪着油汗,把他望着。
“那么,现在火已经烧到眉毛,怎么办?”他皱着眉头,在地上顿了一脚。
“现在我们唯一的就只有这一条路!”吴参谋长伸手向外一指;周团长莫明其妙他所说的是什么路,赶快跟着他的指头望了门口一下。“只有去!到旅长公馆里去!”
“去送死呀!”
“不会的。我有一个办法。请你听我说给你。”吴参谋长把周团长一把拉住,把嘴巴凑到他耳边悄悄说了一阵。
周团长听完时,就摇头叹一口气。
“事情只能这么办,用不着叹气。”吴参谋长非常诚恳的又在他肩头一拍。“大英雄作事,要能屈能伸。有时该进攻,有时该退守,机会有得是在后头呢!走!”
他们两个走出团长室门的时候,沈军医官慌慌张张跑到面前来,拿手巾在鼻尖一蒙,说道:
“参谋长!事情危急了!那马弁说,他们就要派兵到参谋长公馆去了!二太太怎么办?参谋长还是派点兵赶快把她送到教堂里去?”
“用不着!”吴参谋长一面走,一面把右手一摆,毫不迟疑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