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色的海水,被装在无垠的不可见的盂钵中,不知有谁在推动这盂钵,海水老是无休止的在动荡。一阵阵的涌了上来,方向巉岩嶙峭的史克萨峰下扑去。这耸立于此不知若干年代的峻峭的高峰,被猛撞着,仿佛痛痒不知似的。哗啦的作着喧声,海水自己碎在峰下了。白色泡沫在嘶嘶的叫着。但嘶嘶的白沫还不曾消散得凈,它象受了猎人的矛伤的狮子似的,却又更勇猛凶顽的扑了过去。又是一阵哗哗的被击碎了的水声。
山峰无情的顽健的站着;那一层一层规则的巉岩绝壁,争仰其岭顶于天空。岩石的色彩是那么样的灰黄得可怖;永不曾有过靑翠的绿色物在这硬块上爬行过。一望无际的灰黄色的嶙嶙的险石危岩。一望无际的深蓝色的海水。
哗哗的碎了的海水声,更增益了这里难以忍受的寂寞。
太阳终古的照射在这岩上,水上。危岩反射着闷人的郁抑的气息,海水反映出眩目的令人欲作呕吐的蓝光。
这可怕的荒山,这可怕的大地的边缘,几曾有人迹践踏过?——除了海中仙女们的偶一的经由于此。
远远的有铁链条的铮朗的相触声。来到了几个不寻常的来客。
海泛斯托士,天上的铁匠,低了头,走在前面,他手里执着一把硕大的铁锤,无精打彩的,脸色苍白,眼光凄然欲泣。后面走的是权威和势力,两个铁铸似的身躯伟巨的奴才;他们监押了巨人柏洛米修士到这大地的绝边的史克萨尖峰上来。柏洛米修士神色安详,坚定的在一步步的跟随着他们走;仿佛具着牺牲的决心,任何艰苦,都已准备着去尝试。他的项上,围挂着永不会断裂的天上铁匠的炉中所锻炼出来的铁练。那铁链的另一头,被执在权威的手中。
“到了史克萨峰了,”权威道,“好座可怕的荒山!现在,海泛斯托士,是你该动手的时候了,”他向天上的铁匠招呼道。
大家都站住了足。势力四望的在找寻一个最适宜的锁钉那位取火者的地位。
“在这里!”势力叫道。
是那么险巇的一个所在,峭壁的低凹处;光滑的硬岩直立着。没有一条小路可走。下面一望便是大海,深蓝色的海水咆吼的喷吐着白沫。一阵大浪卷冲了来,水花飞溅到他们脸上了,凉凉的;势力覚得他唇上有点咸味。
权威把柏洛米修士带到那块危岩上去。铁匠海泛斯托士踟蹰不前的跟着他们。
柏洛米修士高傲的仰首望天;天空有几缕白云懒散的横躺着;太阳光嘻嘻哈哈的投射下来。云影淸晰的照在山岩上;人影也淸晰的照在山岩上。
“海泛斯托士,为什么不动手?”势力道。
海泛斯托士呆呆的站在那里,眼光老射在地上,仿佛内疚于心,不敢向那伟大的囚人,取火者柏洛米修士,窥望一下。
“是工作的时候了,海泛斯托士,”权威道。“主宙士吩咐你,把这个叛逆的偷火者锁钉在这峭岩之上,永久不能脱难。他犯下了那滔天大罪,胆敢把天上的‘火’,一切知识和工艺的来源,盗给了人类。为了这,不能不使他吃些苦,使他下次知道该如何的服从主宙士的权力,不再闯什么乱子。”
海泛斯托士抬头对着权威和势力,紧蹙着愁眉,说道:
“唉,链子的一端,在你手上呢,权威。父宙士的吩咐,我还能不奉行?不过,以强力将一位同宗的神,锁钉在这个荒原,疾风暴雨常来照顾的地方,我却没有勇气了。柏洛米修士呀,”他回顾取火者说道,“聪明的朋友,你知道我多末难过呢!”他泫然欲涕,泪珠儿已聚集在眼边,勉强的抑止住了。“全不是我所愿意的,你该知道。父宙士吩咐下来,有什么办法可以违抗呢?铸就了那根不可断裂的铁链,将你锁钉在这个寂寞的荒岩之上,不见也不闻人与神的声音面貌的,我是如何的在诅咒我这可诅咒的工作呢!几次我要逃开熔炉,几次我的铁锤停在空中,敲不下铁砧上去,几次我要躱避了这可诅咒的工作。然而我又怎能躱避呢!柏洛米修士啊,你该知道,我生来是一个懦夫;主宙士的吩咐,我怎敢违抗呢!”眞心的同情的在倾吐着他的心意,说出来了,心里反而覚得痛快些。“我怕那火热的太阳光要晒得你头晕眼花,晒得你皮肤焦黑。你,会渴盼黑夜的星天的来临。然而黑夜的释放,不多一会,第二天的太阳又将东升了。你将永远的在此守望着,不能卧,不能坐,不能睡眠。父宙士的心肠是铁做的,他决不会怜恤而释放你的。我最担心的,还是暴风雨后的夜间,狂飙卷了海水扑打在你的身上,几要将你呑了下去。连头发都将是咸湿湿的。然而第二天又将受烈日的焦灼!这无穷尽的痛苦生涯,你将怎样的过?”
他说着,末后是几乎带着哭声。
柏洛米修士不说什么,向他温柔的微笑着,仿佛象受难的慈母忘记了自己的痛苦而反要慰安其稚子似的。
权威咆吼道:“不要多话了!为什么不上紧工作,反而逗遛的说这些不相干的空虚的怜恤的话?为何不憎恨这神中的叛逆,将最珍贵的神的宝物盗给了凡人的?”
势力道:“当心你父亲的愤怒!”
海泛斯托士说道:“你们是那么野蛮凶暴!”
势力说道:“对他哭有什么用!又不能解放了他!不要无益的徒耗时间了。快动手工作!”
“立刻动手,不要再延搁下去了!”权威道。
海泛斯托士无力的手拖着大铁锤,说道:“这可诅咒的技术实在磨难死人!”
“抱怨也没有用。快动手!”
“我但愿别人有这个技术!”海泛斯托士说道。
权威说道:“除了主宙士可以说是具有真正的自由以外,谁还有什么自主的工作呢。”
海泛斯托士懒懒的站着,执锤的手下垂着,锤头拖倚在岩下。一点动工的表示也没有。
“怎么?不动工?当心主宙士看见你在这里踟蹰徘徊着。”
海泛斯托士有气无力的举起了大铁锤,“好,就动手。”
权威将铁链的一端,交给了他,“你牵了他去,锁钉在那岩边。用力钉进岩石上。”
“知道的,”他说道。牵过了取火者,不敢正眼儿向他望着。这铁匠是硬了心肠在工作。铁和铁的相击声,震撼了整个荒原;那淸晰的一声声的叮叮托托的怪响,盖过了脚下波涛的咆吼,直透入海底,惊起了沉沉酣睡的老亚凯诺,骇动了飞翔在远处海面上的诸仙女们。
“用力钉下去!打得重些!”权威道。
海泛斯托士道:“看呀,他的这只手臂已经不能转动一分一寸的了。”
“再把他第二只手臂锁钉住罢。他现在该明白,他虽是狡猾,却终于脱不了主宙士的掌握。”势力道。
海泛斯托士无言的在工作着,他因为用力,额上有津津的汗液沁出。他的眼光还不能和柏洛米修士的相接触,老是躱开了他的。
“现在再把他的双脚锁钉住,”权威道。
“柏洛米修士呀,我实在为你伤心,”海泛斯托士放下了铁锤,欲泣的说道。
柏洛米修士不说什么;他现在是被缚在岩石上,连一转侧都成了不可能的。然而他忍受一切。他明白,他的牺牲幷不是无意义的。
势力道:“你又为主宙士的仇人而伤心了!当心你自己的前途。”
海泛斯托士不快的说道:“这景象太凄惨了!”这话,很低声的说着,仿佛对他自己说似的。
权威道:“再把他胸部的铁链紧钉起来。”
海泛斯托士道:“我必须这么做;不劳你多吩咐。你能够帮我一下么?”
权威道:“不,我要吩咐你,督促着你。”
势力道:“你有着严厉的监工者呢。”
海泛斯托士悻悻的说道:“你们的舌头说出来的话是严刻丑恶得象你们的形貌。”
势力道:“我们生性便是那么样的。”
海泛斯托士不再说话。震撼人心肺的长久的铁与铁,以及铁石的相击,相触,相噬声。
最后,海泛斯托士说道:“完了,我们走罢。他的四肢都已被不可断裂的铁链捆锁住了。”他提起了大铁锤,放在肩上,叹了一口气。“再见,柏洛米修士,自己保重!”
柏洛米修士只能向他点一点头;仍是默默不发一言,没有一丝的憎恨与屈辱之色。
势力向柏洛米修士做着鬼脸,讥嘲的说道:“你会把神之秘密盗给了凡人;但是现在凡人们能够救你出于这个刑罚么?人家称你为先思,柏洛米修士,好一位先思,看你能否把你自己从这个罕有的坚固铁工中解放出来!”
柏洛米修士回转了头,不去理会他。
权威和势力趾高气扬的走去了,如成就了一件大事业;海泛斯托士无聊的随了他们,痛苦的拖着步履不匀的双足走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