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个冬夜,宙士带着他的儿子合尔米士踏着琼琚似的白雪而周行于大地上。手掌大小的雪片,在空中飘飞着,北风虎虎的在发威,把地上的一点一滴的水都冻结成冰块。大地上什么都在沉睡,什么都已深深的躲藏着。宙士挺了挺伟健的巨躯,全身充满着热力,雪花到了他身的周围的一丈左右便都已无声的融化而落在地上了;北风对于他也是服从惯了的,只是服服贴贴的悄然从他背后溜过去。
他们俩幽灵似的在雪地上走着,以克服了一切目喜。
他们也许便是此夜的仅有的夜游者。
“啊,”宙士以全肺部的气力叫道,他是高兴着。
大地几乎要迥应着他的游戏喊声而打了一个寒噤。
一个奇迹突然出现了。
远远的,有一星红光在若明若暗的照耀着,映着白雪的大地,似乎格外来得鲜明。
是星光,难道?
铅灰色的天空,重重叠叠的为黑云所笼罩,所包裹,一点蔚蓝色的空隙都没有,哪里会有什么星光穿透重云而出现?
宙士以肘触触跟在他背后的合尔米士,悄声的说道:
“看见了么,你?”
“看见的,”合尔米士微笑的随意答道。他想,也许是娇媚的爱神又在进行什么新的情恋,结婚神正为她执着火把吧?也许是她的儿子,那位淘气的丘比得在闹什么玄虚吧?也许是羊足的萨蒂尔们正在向林中仙女们追逐着吧?也许是酒神狄奥尼修士正率领着他的狂欢的一群在外面浪游吧?
宙士没有他那么轻心快意的疏忽,这位神与人的主宰者,是饱经忧惧与艰苦的,一点点的小事,都足以使他深思远虑的焦念着,何况这不平常的突现的一星红光。
这不平常的一星红光使他有意想以外的严重的打击。
他有一种说不出恐怖的预警。
他一声不响的向那一星红光走去。
啊,突变,啊,太不平常的突变!
走近了,那红光竟不仅是一点星了,一点,两点,三点,……乃至数不淸其点数,此明彼暗的竟似在那里向雪白的大地争妍斗媚,又似乎有意的彼此争向宙士和他的从者投射讥笑的眼风。
连合尔米士也渐渐的感覚到一种不平常的严重的空气的压迫了。
走近了,——最先走近的一星红光,乃是从孤立于雪地上的一间草屋的窗中发出来。
这草屋对于神与人的主宰者宙士异常的生疏,刺目。
他想:“这东西什么时候建立在大地上的呢?”
他们俯下身去,向窗中望着。更严重的一幕景象显呈于眼前。
一盏神们所独有的油灯,放出豆大的火焰,孤独而高傲的投射红光于全屋以及雪地上。
是谁把这盏灯从神之厅堂里移送到这荒原上来呢?
啊,更严重的是,对这盏灯而坐的,并不是什么神或萨蒂尔们或林中仙女们,却是那么猥琐平凡的人类。这些猥琐平凡的人类,当这冬夜向来是深藏在洞窟之中的。
是谁把这盏灯从神之厅堂里偷给了猥琐可怜的神之奴,人类的呢?
宙士不相信他自己的眼。他咬得银牙作响,在发恨。
“非根究出这偷火的人来不成!谁敢大胆的把神的秘密泄露了?只要我能促住这贼啊!……至于这些猥琐的人类,那却容易想法子……”
他在转着恶毒的念头,呆对着窗内的那盏油灯望着。
一阵嬉笑声,打断了他的毒念。
父亲在逗着周岁的孩子玩,对灯映出种种的手势。孩子快乐得“吧,——吧——”的手舞足蹈的大叫着。另一个三岁的孩子伏在他妈的膝盖头,在静静的听她讲故事。
一阵哄堂大笑,不知为了什么。
这笑声如利刃似的刺入宙士的耳中,更增益了宙士的愤怒。
“这些神的奴,他们居然也会满足的笑乐!住神所居的屋!使用着神的灯!而且……满足,快乐!”
妒忌与自己权威的损伤,使得宙士痛苦。他渴想毁灭什么;他要以毁灭来泄愤,来维持他的权威,来证明他的至高无上的能力。
猛一抬头,一阵火光熊熊的高跳起,在五六十步的远近处。
随着听到乒乒乓乓铁与铁的相击声。
“这是什么?”他跳起来叫道。
他疑惑自己是仍在天上,正走到铁匠海泛斯托士工作场,去吩咐他冶铸什么。
那铁与铁的相击的弘壮的音乐,有绝大的力最,引诱他向前去。合尔米士默默的随在后边;他也是入了迷阵;却不敢说什么,他明白他父亲,宙士,正蕴蓄着莫名的愤怒。
那是一个市镇的东梢头,向西望去,啊,啊,无穷尽的草屋,无穷尽的火光!
这铁工场雄健的镇压在市的东梢头,大敞着店门在工作着。火光烘烘的一阵阵的跳起;红热的软铁,放在砧上,乒乒乓乓的连续的一阵阵的重击,便一阵阵的放射出绚烂的红火花。那气势的弘伟壮丽,只有在海泛斯托士的工场里才可见到。然而如今是在人世间!
宙士和合尔米士隐身在铁工场一家紧邻的檐下,聚精会神的在望着那些打铁的工人们。
铁与铁的相击声,此鸣彼应的,听来总有五六对工人在铁砧上工作,但他们只能见到最近的一对。
年轻的一对小伙子,异常结实的身体,虽在冬夜,却敞袒着上身;脸色和上身,铁般的黑。铁屑飞溅在他们的手上,臂上,脸上。一个执着火钳,钳着一块红铁放在砧上。他们抡起庞大的铁锤来,一上一下的在打,在击。红热的铁花随了砧锤声而飞溅得很远。两臂的筋肉,一块块的隆起,铁般的坚强。红光中映见他们的脸部,是那么样的严肃,自尊与自信!这形相是神们所独有的,而今也竟移殖到人世间!
火光映到两三丈外的雪地,鲜红得可爱。
火光半映在宙士的脸部,铁靑而忧郁。
天上?人间?
一个严重的神国倾危的预警,突现于他的心上。
瞬间的凄惋,忧郁,又为对于自己权威的失坠之损伤所代替。这伤痕,随着砧与锤的一声声的相击而创痛着。而望着那些自重的满足的铁工们的脸部,又象是一个新的攻击。
他回过脸去。他狼狈到耍塞紧了双耳。
那清朗,满足,快乐的铁与铁的相击声,继续的向他进攻,无痕迹的在他心上撕着,咬着,裂着,嚼着。
咬紧了牙,脸色铁靑而郁闷的转了身,他向天空飞去。
合尔米士机械的跟随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