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鹰嘴的飞狮,拖了一个坐车,出现于海波汹涌之中。坐在车中的是老年的海之主亚凯诺。
“爸爸自己来了,”几位仙女们从梦中被惊醒似的同声叫道。
亚凯诺的车停在荒岩上。他下了车,走到柏洛米修士的身边,叫道:
“啊,亲爱的柏洛米修士,你受苦了!我一闻到这个消息,便赶来看望你。试试我有没有方法,救你出于这个困阨之中。”不等柏洛米修士的回答,他又向海中仙女们吩咐道:“你们停留在此已久了;晚风凄厉,快些归去罢。”
仙女们凄然的望着柏洛米修士,飞起在天空,如一群海鸟似的,拍拍的鼓动双翼,渐远而不见了。
“啊,亲爱的柏洛米修士,你遭这场横祸,我眞为你伤心。你知道我是怎样的关心于你呀!老友!总有法子可以想的。你不要过于灰心失意。宙士不是那样忘恩负义的。他的暴烈的性格,如颷风骤雨似的,一过去,便又是天朗气淸了。我试试看,能否为你们俩和解一下。”
柏洛米修士凝望着这位老者亚凯诺的脸部。他的白发被海风吹得凌乱的拂垂着,领下长长的白须也在不安静的动荡着。皱纹爬满了脸、额与眉边,肤纹尤为深刻,好象用尖刀深深的划成似的。眼光有些枯涩,已没有什么锋利的神彩了。夕阳照在他脸上,好一副饱经世故的老奸巨滑的多变化的颜面!
“可怜的海泛斯托士,你知道,他是如何的为你而伤心!他嘴里永在诅咒他自己的工作。他跑到我那里大哭了许久。他不敢向宙士为你求恕,你知道,他是那样的一位懦怯可怜的人物。一见到他父亲,他便要足踟蹰而口嗫嚅的。他对我哭,要求我设法救你。即使没有他的要求,老友,假如我知道了你的事,我也是要为你设法的。”
好象等待着柏洛米修士的回答似的,亚凯诺的眼光老是凝注在他的脸上。
柏洛米修士沉吟的说道:“有什么可设法的呢!你看,宙士那家伙高高的占据着他天上的宝座,却以这样的方法对待我!——我从前是那样的帮助过他!你想,亚凯诺,和这种家伙还有什么话可讲的呢!”
亚凯诺连连的把枯瘦的手指掩在嘴上,狼狈的四顾着,摇头的说道:“轻声,轻声,不要说这些愤慨的话了。宙士虽然高坐在天上,他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闻的呢。前话不用提了;如今他是神之王,我们便该服从他。老友,你要平心静气的仔细想想。‘在他门下过,怎得不低头。’也许还要有更甚的痛苦,在等待着你呢。他处置你,还不容易。谁敢不服从他?可怜的柏洛米修士呀,你该听从我的劝告。抛开了你的傲慢与愤怒,寻求一个补救的办法。我是无不愿意为你尽力的。”
这一篇好心肠似的劝谕,竟打不动柏洛米修士的伟大的自信的心。他明白老人亚凯诺是有人差遣来的。他找不出什么恰当的明白拒绝的话。只是默默的低头不语。然而映在夕阳的最后光芒之下的他的脸色,却表现着沉毅而坚决的光彩。
亚凯诺不见柏洛米修士回答他,便低首下心的又柔声的劝说道:“我的柏洛米修士呀,你的受难,全为了你的正直与崇高的精神。神与人,谁不敬佩你的伟大的‘人格’呢!不过你也不该太自苦了。不该为了猥琐的凡人们而牺牲到这个地步。你的高傲,你的不肯卑躬曲节,你的不屈服于艰苦之前,已是谁都朗亮的明白的了。但是,你如果肯听我的劝告,我可以决定,宙士的心幷不是不可以挽回的。我为了你,不惜奔波一夜,卖了老脸去说情;也许可以把你从这场困苦里解放出来。不过,……你是聪明绝顶的人,你该明白,宙士的愤怒不是空言所可挽回的。”
他装着很关切,絮絮切切的说着。柏洛米修士听得有些不耐烦,脸上涨满了红潮,正和天边的红霞相映照;足下澎湃的涛声,似若为他而倾泄郁怒。
柏洛米修士以银铃似的声音,朗朗的说道:“亚凯诺,谢谢你好意的惠临;你的来意,我岂有不明白的么?我老实告诉你了罢:我和宙士之间是没有可以复和的。你不必徒劳跋涉。”
亚凯诺还想再试试最后的努力。“知道你是明白人。我的来,全出于一片好意。你该仔细为你自己打算一下。至于宙士那方面,老实说,我可以有些把握。关键全在你这一边。‘明人不说暗话,’只要——”说至此,他突然放低了声音,“——你肯把‘火’从凡人那里再取了回来,只要你肯向宙士服罪输诚,他立刻便可以放你自由的。你何苦来为了凡人们而自甘牺牲呢?”
柏洛米修士脸上若蒙了一重严霜,凛凛不可侵犯的说道:“向宙士自首?出卖朋友?啊,亚凯诺,你以为我肯那么做么?”
亚凯诺失望了。他明白,这一场劝说是白费了的,但他还最后挣扎的辩解道:“我幷不是说要你去自首。你旣然会把‘火’给了人类,自然也会将它取了回来。这似是幷不困难的事。何必为了人类而受难呢?他们难道还会有什么伟大的前途?”
柏洛米修士说道:“即使我愿意把‘火’取回,也已是不可能的了;这‘火’已成了人类最可宝贵的财产;他们有了‘火’,已是自由强盛的一族。他们将不复为神的奴隶与玩物了。神之国将灭,代之而兴的便将是他们!”
“你说什么!”亚凯诺惊叫道。“难道那些猥琐的人类,宙士会在一夜之间将他们全都扫出地球以外的,竟会代神之族而兴!啊,好不可笑的事!柏洛米修士啊,你实在有些神经错乱了,大约今天的刺激太深了罢。”
“不,亚凯诺,”柏洛米修士道,“我的允许没有落空的。这人类不象他们的祖先那样的驯良而易欺压的了。他们所蕴蓄的无限的力量,将不是你们所知道的。如果神之族要去扫荡他们,那么被扫荡的将是神之族而不是他们;这话我已坦白公开的对宙士说过了。也许,结局来得更快;没有等到神之族的发动,他们将更快的建树起‘剿神军’的旗帜了,以无限的新力,攻击腐败,堕落,横恣,无助的神之族,还不象‘拉枯摧朽’似的容易么?亚凯诺,你又何必为这无益的奔走呢?我也劝你,且安静的等待着‘运命’所预备给你的结局。为暴虐的宙士做说客,是决不会有什么效果的。”
亚凯诺有些勃然,但突然又燃起最后的一缕希望。“我是完全为了神之族的前途而来的。‘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你们何苦自残而授人类以隙呢?你难道不是属于神之族么?难道你忍坐视神之族为猥屑的人类所灭绝么?忍视神之国为他们所推倒?神之庙堂为他们所窃据,神之财产文物为他们所盗取么?你是光明磊落,聪明正直的。为何厚于人类,而反薄于神之族!你该明白:——我知道你一定是明白的:——当神之族果眞毁灭时,你难道可以独存?为何做这自掘坟墓的笨事?”
柏洛米修士凄然的说道:“你这些话,我何尝不曾想到呢?我之扶植人类,完全为了‘正义’与‘运命’的驱遣。神之族这若干年来所造下的罪恶,不是罄竹难书么?他们自趋于堕落之途,自陷于没落的运命,我怎能以只手挽回之呢?我难道铁石所造的,竟一点亲情都没有?你知否,我曾经怎样努力的要挽回这不可挽回的运命?我之所以帮助宙士兄弟们推翻了他们的父亲克罗士的王朝,便是要尽最后之力于此的。岂知宙士们那批乳虎,其为暴为残的程度又甚于旧朝数十百倍呢!运命之所弃的我岂能帮助之?至于自己,我是早已明了我的结局的。不过,在结局未来之前,我总是要尽心之所安做去的。”
亚凯诺惘然的站在那里,他的须发被晚风吹得散乱不堪。他目送斜辉,看太阳的红球渐渐的与西方的水平线相接吻。“难道没有方法可以逃出运命的掌握么?”成了谵语似的自白。
柏洛米修士道:“无可挽回的,运命已明白的诏示过我们了。”
太阳的红球已半沦于海面之下,显得格外的圆大,其光焰是那样红得可怜,有若肺病患者的临终的脸颊。天空的黑云,聚集得更浓厚,云边的彩色,渐由红,而紫,而深灰,而黑。那太阳的红球,很快的便沉到西天的下面。阴影立刻便爬满了一切山与川,海与崖。但西方还存留着夕阳的余辉。一缕缕的残霞,尚照映得见亚凯诺的脸色,那脸色是苍白而多忧的。
“难道果然没有可挽回的么?假如取回了‘火’呢?”嗡嗡的语声,象从无垠的空虚中发出。
“无可挽回,‘火’也绝对的取不回来。”
瞿然象从梦中醒来似的,亚凯诺用手指搔理着他的乱发,愤愤的说道:
“那末,当这大危机将到之际,你竟不肯一援手?”
“何尝不肯援手呢?实在‘运命’是这样注定了的,连她们自己也是无法变更。”
“好罢,天黑了;柏洛米修士,再见。废话不多说了。不过,最后,在神之族不曾遇到结局之前,你也许便要先遇到你的残酷的运命罢!?啊,啊,你这场壮烈的无名的牺牲!”这老人的话,转成了刻薄的讥嘲。
柏洛米修士象就义的烈士似的,以沉毅的语声答道:“牺牲难道还求‘有名’!世界的构成,便是从无量数的无名的壮烈的牺牲之上打基础的。”
“啊,啊,柏洛米修士,我敬服你的至死不变的坚决的意志。但是,你为了猥琐的人类而受难,人类会感激你么?恐怕他们连知道这事都还不曾呢。”亚凯诺坐上了车,讽刺的说道。
“为‘正义’而牺牲,而受难,岂复求人之知!”柏洛米修士自誓似的答道。
亚凯诺颓然的拉起缰绳,飞狮急速的拍着双翼。
无际的黑暗,呑没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