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瘦削的中年的祭师,急得只顿足:一生的勤劳竟被毁于一旦!而他的两个爱子:明和晶,也急切的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也许已被爱坡罗的愤怒的疫箭收拾而死,但他还不曾想到这!只是吝惜着那一切的丧亡;他发狂似的在大理石堆里寻找着:见到了一块破蓝布,他也在石缝里拖了出来。看了看,又扔开了;仿佛仍有宝藏被压在石堆之下。但那么沉重的大理石块,远非他的枯瘦的身材所能转动,他搬了搬,见得丝毫不动弹,叹了一口气,也便放下。
在大理石堆里徘徊无计,成了无家可归的狗。天色暗了下来,他颓唐的坐在一堆断柱上。西方的天空,昏黄得可怕;仿佛便是地球的末日的到来。
沉默了许久,他扑的跪倒在乱石堆里,向天哀祷:“请宽恕你的奴仆呀,大神爱坡罗,实在非他之过呀!他想不到会有那么一场大灾祸的!大神呀,请你来临!听你奴仆的祷告:快出现来,歼灭了他们那些大胆妄为的小伙子们!恳求你!如果再不显些神威,那末,神道们更将有谁来崇拜呢?他的奴仆们将怎样的生存下去呢?爱坡罗呀,请对你的奴仆现出罢!他在这样哀祷你呢!”他祷告着,想到哀怨处,竟大声的哭了起来。从来没有过的眞心的祷求。但他没有想到,他的神,爱坡罗,这时正狼狈不堪的负了一身的火毒和灼伤,躺在他的父亲宙士的宫里,在痛楚的呻吟着,一切置之不见不闻。
在这时,那瘦削的中年人,祭师,突然听见山坡下宏亮而齐一的唱着一曲胜利之歌,人对于神的战胜之歌——那歌声是,那么样的坚定而喜悦,宏畅而自信,那祭师从来不曾听见过,有异于一切的哀祷的,祈求的,感谢的敬神歌,他们乃是那么样的谦牧与乞怜相,那末样的婉曲而不敢放肆!他顺着歌声,在朦胧的太阳的最后的余辉里,回过头,望见山坡之下,无穷尽的年靑的小伙子们的队伍,在欢跃,在歌唱,表现着人类不曾有过的第一次大胜利的凯旋的姿态。
“年靑的小伙子们眞的便占了上风了么?”他有些不相信他的眼睛和耳朵。“神的威灵眞的便一蹶不振了么?”他又跪倒了:“神呀,我们所托命的神呀,快些显威示灵出来罢。别让那些小伙子们尽猖狂的下去!你的奴仆在此哀祈着呀!哭诉着呀!”
然而神是一毫的动作也没有。回答他的是塌颓了的石罅里的还未熄尽的袅袅上升的余烟。
他颓唐的挣扎的站了起来,顿着足,咬牙切齿的诅咒道:“神的更大的惩罚,有的是在后边!”
不由自主的向山坡走下。混入了年靑的小伙子们的堆里。他想到了要寻找他的明和晶的下落。
“呵,呵,爱坡罗的祭师,走来了!看他的颓唐失措的神气!呵,祭师,你的巢穴被铲除了,你还是投入我们的队伍里来吧,凡是人类都应该同站在一条战线上来的!”一个年靑人,始而开玩笑,继而变成了严肃的说道。
“不错,凡是人类都应该站在一条战线上来的!”年靑的小伙子们错落的叫道。
出乎那祭师的意料之外,他们幷没有敌视之意。
“看样子,他是受刺激过度了罢?且又无家可归,”一个年靑的领袖说道,又和气的向祭师道:“祭师,不,我们的朋友,还是请你到医院里暂息一夜罢。”
祭师心不属焉的沉默不言,但幷不反抗的被他们引导到那所宏丽的医院里来。
一股浓烈的药的气味,扑鼻而来,大厅上横纵的支架着无数的床,床上有人在呻吟着。他看不清是谁,光线是那么微弱。“爸爸,我们是胜利了!”一个欢跃的声音叫道。
是晶,他所爱的晶,头上扎着白布,显然是受了伤,但仍是精神奕奕的,从一张床上跳了起来,赤着足,向他走来。
那祭师,不说什么,只用劲的抱住了他,吻着他的黄金的发。
“爸爸,爸爸,说来你不信,刚才我们是和爱坡罗,那无赖的神,对垒着!我们这边受了伤和战死不少,但爱坡罗,呵,呵,那无赖狼狈的逃走了!爸爸,爸爸,我们以后再不要恐怖于他的疫箭了,他的银弓的弦,被我们烧断,而我们的医院却很有把握的会医好疫箭的伤痕。”
那祭师,还以为他在开玩笑的说谎,幷不答理他。“但爸爸,”晶呵呵的笑道,“那无赖,爱坡罗,是狼狈的逃走了! ”
年靑的小伙子们,受了伤的,都坐了起来,他们是被人类自己的力量所救活过来的,同声的呵呵的笑道:“不错,那无赖,爱坡罗,是狼狈的逃走了!”
那祭师有些惶惑,他不知道自己是置身在什么地方;爱坡罗他自己出现了,而且被打败了,这是可信的么?
他疑心自己是在睡梦里,神道们有意要试试他的信仰。
他的晶以热情的手臂,环着他父亲的头颈,叫道:“爸爸,你该放弃了对于神的迷信了;他的巢穴,你的产业,都已一扫而空;正是你赤裸裸的重新做人的一个绝好的机会。请你相信人类自己的力量;不要再为神道们作爪牙,在自欺欺人了!”
那祭师还是沉默不响,瘦削的面颊,不自禁的有些忸怩的表情。
“不要忘记了你也是个人,幷不是那神的同类。是人,便该团结起来。”晶又道。
“但明呢,他在哪里呢?我要看他!”那祭师哑着声的第一次开了口,仿佛是要找个遁逃的处所似的。
“哥哥在那边;他被爱坡罗的箭,射中了胸前,伤势不轻。同伴们把他抬到这医院里来。经了大夫们的竭力救治,已经是脱离危险了。”
他领了那祭师进入里边的一间病房。
年靑的小伙子们无边无际的队伍,还在欢唱与跳舞;他们的歌声,表现着无限的自信与勇敢。歼神军的工作刚在开始,他们知道:前途是需要无量的牺牲与贞勇。
被烧掉的布匹,木材以及其他的余烬,发出熏焦的气息,随风不时的飘吹过来。那焦气味,年靑的小伙子们幷不拒绝嗅闻,怪有趣儿的,仿佛野蛮人之贪爱熏山兎似的。他们张开了肺量,在晚风里,深深的呼吸;充满了生的自信与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