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飞机在这村子的上面经过两次,掷下了一个炸弹,落在村子东南面的一个还未下种的旱园子里,炸了一个很大的窟窿。卢龙方面,却是一天一天的转变严重了,据望府台军部参谋处的报告,从卢龙派到抚宁去的一团,合当地的保卫队二百余人,为日本第十六师团蒲穆所包围,由廿三日向晚开始激战,到次日上午九时五十分,战斗结果,——全灭。中国的军人现在正陷于一种非常苦痛的境地,他们像从运命里给注定了下来的败北鬼,每一次战争的开始,以至每一次战斗的结束,这种惨痛的史实往往给写在同一电报的里面。他们所演出的始终是一个悲剧,对于全国的民众,是专用这悲剧去激动他们,而向来被称为低等的中国民族,——这也是命运的指使吧!——他们一生下来就给决定了;他们只好对着这悲剧痛哭,痛哭掩盖了他们整个的一生,而他们的热情对于这悲剧的支付却永无限制,是一个发出悲痛的无尽藏的宝库,甚至呈出了泛滥的状态。——滦东的急讯,正如喜峰口,南天门和冷口等处的失陷一样,是从一个可怕的巨灵所发出的连串的讯号。整个的中国民族,四万万广大的人群,每一次接受了这讯号的指挥,每一次在那风声鹤唳的黄昏的国境中作着绝望的可悲的喊叫……。从北平方面传来的消息,告诉这些在岌岌可危的火线上苦守着的战士们,全国的同胞又鼎沸起来了。这充满着悲惨的哭声的鼎沸,对于那兵站里的严肃的工作者,也正如对于所有等待着民族的自信的爱国者们一样,所激发而起的情绪,是那么的崇高而尊贵。每一次看到那报纸上的如火如荼的爱国运动的记载,副官,那可敬的勇士总是兴奋地喊叫着:
“你们看,中国的民众都起来了!广东的抵货运动还是由抗日会在领导着,南京,上海一带没有抗日会,却有屡次自发的学生运动在抵制着。中国的学生,真是中国民族的灵魂,他们无论站在任何一个人堆里面,都是这个人堆的精华,活力和推动者!我以为学生运动只是一种幼虫,在我们的救亡的工作上,学生运动必须由幼虫变蛹,由蛹化蛾,才有希望。就是说,学生必须一个个离开了学生的本身,参入别的救亡的队伍中去,……如果过了一个时候,还是保持在他们学生自己的队伍里,不会蜕化,就像幼虫死了,它并没有变成了在天空里飞着的蛾!……”
或者:
“你们听见谁说,‘中华民族是无望的’,你们就躲开了他吧,像遇见了麻疯鬼的时候一样,千万不要受他的传染!——这样的人,他们说出来的道理是很多的,材料也够丰富,有时候也像梁任公的《饮冰室全集》的行文,叹息着,哭哭啼啼,再悲切些就吟一首诗,但是那唯一的目的是什么?无非要下一个这样的结论,证明整个中华民族必至于死灭,——如此而己!……你们应该确信,过了这个难关,中华民族的复兴期就近了。——”
如果一个人能够为自己的前途确立一种坚固的信念,即使是模糊一点也不要紧吧,那么,无论怎样严重的艰巨都可以担当起来。——日本飞机的可怖的空袭是开始了,……这个一向安静下来的村子,现在正遭受到非常惨痛的蹂躏,日本飞机的精警的鹰眼已经觉察了这村子的重要性,仿佛每一次把炸弹掷下,每一次都决定了这村子的命运。——村子的房屋给炸毁了一大半,——石砌的巷子为了不胜炸弹的爆炸力的震荡,都裂开了。女人们守着炸死的尸骸,镇日地号哭着。——为了避免被袭击的目标,而至于一天到晚不敢在炉子里生火,每一个人都让肚子饿着。兵站里的人员们受了这样的威胁,除了躲在地窟里守着无线电,电话等几个通讯机关之外,几乎把一切的工作都停止了,这样,还不能使天空里一天到晚飞旋着的飞机减少了一点注意。他们也确实太骄纵了,就是看到一个农民的影子,也要任性地放下三颗以至六颗的炸弹,而使这小小的村子在扑面而起的尘土和烟火中翻动着。……不过,虽然如此,兵站里的工作还是永不间断;暴力的恐怖不能使这些勇士们的情绪低落半点。中校副官也比以前英勇了,他对于同事们的推动没有别的方法,只凭着坚毅而纯净的人格,以及他的严格而温暾的可敬的态度。
随着一种震破耳鼓的巨响的激荡,地壳立即起了一阵疯狂的颤动,这炸弹落在村子东面的松林里,松树连根都拔起了,地上的积雪飞溅着,被炸断的松枝像火箭似的往天空里直射,一阵灰白色的烟幕夹着土地的温暖的气息慢慢地浮动起来,荡漾在村子的四周。——村子里的愚蠢的老百姓们,还缺少认识这暴力的智能,他们在门缝里探着头,有的竟然忘记了兵士们屡次的警告,为着满足他们的可怜的好奇心,要看一看那暴力所开挖的窟窿深浅如何,都跑出去了,甚至在那窟窿的旁边聚了一大堆。兵士们力竭声嘶地喝止着,并且把枪口对着他们,几乎要决然地放弃了对民众施行军事教育的责任。对于这样的情景,中校副官,那温暾可敬的少年长者可就要深深地蹙着他的眉头了,他一面叹息着中国民众的愚蠢无知,而一面却愤恨着兵士们的野蛮和暴躁。
“这是中国的民族运动起得太迟了的缘故呵!如果早一点发动,我真不相信中国的民众还会这样的呆笨,对于战争是一点也不懂!……”
有一次,一个年幼的勤务兵受不起炸弹巨响的震吓,躲在粮服部的库仓里,蹲在地上,身上用五张棉被覆盖着,给一个少尉服务员知道了,少尉服务员把他抓到中校副官的面前,报告了他所看到的情形,中校副官抚摸着那小孩子的头,关切地问他说:
“怎么,你是这样怕死的么?”
“我……我怕!……”勤务兵回答说,颤抖着嗓子。
但是他错了;他以为这样说会得到中校副官的怜悯,却不想这时候中校副官突然脸色上起了严重的激变。
“混账!住口!我不准你乱说!”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勤务兵的耳朵,并且严重地把耳朵捣动着,“记得吗,如果下次再这样,我就枪毙你!”
旁边的人们都凛然地肃静了,在中校副官对于那勤务兵的简短的责骂中,人们不能不严酷地检验自己的灵魂的强弱。当然,战争是残酷的,中华民族的勇士,却不能不在这残酷的战争中,——为着宝贵的胜利的夺取而赋给这慷慨赴死的身心以可歌的壮健和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