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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耍西湖喜掷泥菩萨 转荆州怒打假神仙

第十三回 耍西湖喜掷泥菩萨 转荆州怒打假神仙

诗:

只为当初一念差,东奔西走竟虚花。

时来件件都如意,运退心心只信邪。

千里寻亲重见面,一朝思故弃生涯。

方知世事虽前定,到底存欺不长家。

说那夏方,弄了这一千五百两银子,又自己私蓄得二三百两,总来约有二千之数。带了孩儿夏虎,竟离了沙村,撇下那两间茅屋,星夜趱行,来到湖广荆州府,做个贩米客商。到亏了夏虎有见识,有算计,不上一年内,把那二千两本钱,滚进滚出,翻来翻去,算来到趁了五六百两利钱。夏虎道:“爹爹,真是孩儿有算计,不然,你在娄公子那里,一年可有这许多趁钱?如今爹爹做三五十两不着,就在这荆州府中替孩儿娶一房媳妇,明日生得个孙儿,一来好顶立香火,二来好受用家私。”夏方道:“孩儿,我和你总是客身,或者再过一二年,多赚得些儿,依旧回到汴京去成家立业,然后婚娶也不为迟。”

夏虎便不回答,含忿在心,背地里叹道:“嗳,有这等事,可见如今父子,都是这样薄情。我想那二千两本钱,不是我会算计,几时便消乏了。古人说得好,撑破大家船,擂破大家鼓。比如他当初不弄得这一块本钱,我如今那能够去赚这些利钱,落得拿些爽荡一爽荡,也不枉为人一世。”原来那银子都在他掌管。夏方见是自己的孩儿,哪里提防他。终日出去大嫖大赌,饮酒游荡,把这些银子如草一般浪使浪费,着实去了一块。

半年光景,夏方把帐目盘算,指望比前更胜。谁想前去后空,又不辑理生意,反将本钱倒缺了许多。口中虽不说出,心里疑着夏虎打了偏手,把本钱都藏匿过了。遂唤他问道:“孩儿,前番算帐,本钱共有二千五百两,怎么又做了半年,倒消去了七八百,却是甚么缘故?”夏虎道:“这个连孩儿也不知其中就里。当初是这样做生意,如此趁钱。如今也是这样做生意,又会折本。休怨着孩儿。古人云,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彼一时也,此一时也。难道做生意必得定要趁钱的?”夏方叹口气道:“我明日和你把帐揭算明白,分二三百两与你自做生意去。凭我在这里混过日子罢。”

夏虎见父亲分付,便不开口。次日,就把帐来算过,分了三百两银子,即便别了父亲,就在荆州地面,买了上好秈米九百担,将来雇了船只,装到杭州湖墅。

原来杭州是浙江省下,天下大马头去处。那两京、各省客商都来兴贩,城中聚集各行做生意的,人烟凑集,如蜜蜂筒一般。城池也宽,人家也众,粮食俱靠四路发来。那些湖广的米发到这里,除了一路盘桓食用,也有加四五利钱。

夏虎将米发到湖墅,牙人便来迎接,把米样看了一看,果然粒粒真珠。不想浙江地面,时年荒险,米价腾贵,他的粮米又好,比众不同,不上两三日,把米船发脱得干干净净。夏虎通身一算,除起本钱,利钱差不多约有七八,暗自想道:“我却赚了这桩银子,不知爹爹在那里趁钱折本如何?”

这夏虎虽是一时与父亲硬气,终久父子是天性之亲,本心发现,时刻想念,坐立不牢。一日,问主人家道:“你这杭州,可有什么赚钱的生意做得么?”主人家道:“我杭州做生意的,高低不等。那有巨万本钱的,或做盐商,或做木客,或开当铺。此是第一等生意,本钱也大,趁钱也稳。其次,或贩罗缎,或开书坊,或锡箔,或机坊,或香扇铺,或卖衣铺。本钱极少,恰要数千金。外行人不识其中诀窍,便要折本。其余细小生意,只因时年荒欠,人头奸巧,只可掤掤拽拽,扯过日子,并没有一件做得的生意。”

夏虎笑道:“既然些小生意没一件做得,难道没大本钱的呷西风过日子?”主人家道:“客官,你却不知道,我这杭州人,其实奸狡,家中没一粒米下锅的,偏生挺着胸脯,会得装模作样,那里晓得扯的都是空头门面。”夏虎道:“这也亏他还扯得门面来,真是好汉。”

主人家道:“客官,我这杭州城里人分着上中下三等。上等的,千方百计去弄了几件精致衣服,帮着宦家公子,终日恋酒迷花,便可赚他些儿回来,养家活口。”夏虎笑道:“这就是骗马的手段了。”主人家道:“那中等的,也去弄了几件好衣服,身边做了一包药色骰子,都是些大面小面,连了几个相识,撞着个酒头,箝红捉绿,着实耍他一块,大家烹分,也好养家活口。”夏虎道:“那下等的,却怎么说?”主人家道:“下等的帮不得闲,捉不得酒,也去寻几件粗布衣服,向人丛中闻香听气,见人身边带有银两,不是剪了绺,定然调了包,神出鬼没,弄丢儿去,也要养家活口。”夏虎道:“我正待要出门去走走,可不是险些儿遭人辣手?”主人家道:“这也不妨,只要自己小心谨慎就是。”

夏虎道:“我闻得古人云:上说天堂,下说苏杭。杭州有的是名山胜境,如可游览之处,望乞主翁指教一二。”主人家道:“这却说不尽许多佳景。客官既要游耍,我这里望南,一直进到武林门首,不必入城,西南城脚下,不上三里,便到钱塘门外,向西到了昭庆寺,却是一座西湖。这西湖,莫说是两京、十三省驰名,便是普天之下,那处不晓得杭州有个西湖。其中名山胜境无数,古迹奇观甚多。客官若去走一走,也见西湖佳丽,所谓话不虚传也。我且讲与你听着:

问水亭,柳州亭,放鹤亭,望湖亭,围绕着东西流水;净慈寺,高丽寺,虎跑寺,大佛寺,相对着南北高峰。宝叔塔、雷峰塔,两边对面;灵鹫山,小孤山,一脉来龙。石屋烟霞,连着九溪十八洞;陆坟岳墓,环来十里六条桥。前前后后,数不来的名人古冢;大大小小,看不尽的郡牧生祠。端的是,平沙水月三千顷,画舫笙歌十二时。杭州虽是多名境,除却西湖总不如。”

夏虎道:“依主人翁说来,西湖之妙,不可胜言。我今来到杭州,若不去游玩一游玩,譬如有花不采空回去了。不如今日乘暇一游,日后也好向人前去夸谈设嘴。”主人家道:“客官,你独自去游,诚恐人生路不熟,那里是麻林,那里是麦地,便是东西南北,也不能辨及。至游耍了半日,饥又饥,渴又渴,未免要到茶坊酒肆沽饮。我这里杭州最要欺生的,见你独自一个,声音各别,莫说是吃了他的酒饭,总然饮了他一杯水,也要平空长价,该用一分,决要二分,该要二分,决要四分,那里与他缠得清?还是我与客官同去何如?”夏虎见说,满面堆下笑来,将主人家一把扯了便走。

两人慢慢的踱到武林门,转到钱塘门外。只见湖光山色,四顾氤氲。古诗为证:

林和靖诗: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苏东坡诗: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也相宜。

夏虎喝采道:“主人家,果然好一座西湖。思想我们做客商的,终日孜孜为利,上南落北,走东过西,经多少风波,历许多艰险,几时能够到得这里?我看这西湖风景,真天造地设,乃是神仙境界,非人间所有。今日到此,果生平之大幸也。”主人家道:“且喜今日晴明,百花竞秀,万卉争奇,笙歌盈耳,鼓乐喧天,一路正好游耍哩。”

两人说了又笑,笑了又说,游游衍衍,不觉过了十锦堂、西陵渡,看看到了岳王坟。只见石牌坊下,一张小桌上,摆列着花红紫绿的无数泥菩萨。夏虎道:“主人家,这敢是卖弄人样的?”主人家笑道:“客官,轻讲些。我这里人极是狡猾的,见你说了不在行的言语,未免就要轻薄了。我和你讲,这是和人掷色赌钱顽耍的。”夏虎惊问道:“原来这泥菩萨也会赌钱的。”主人家道:“不是这等说。假如你拿了一文钱递与他,他便把骰子拿与你,你掷一个么二三四五六,若一连掷得出,便输了一个泥人与你。你若掷不出,那一文钱就输与他。”夏虎喜欢道:“这个也是有趣的。赢也不多,输也不大。待我做几文钱不着,与他掷一掷,赢得几个泥人来顽耍顽耍。”便向腰边兜肚里,摸出一把铜钱,将十文递与那个赌泥人的,要一连掷他十掷。那人就把骰盆递来。

这夏虎毕竟是有时运的人,做的事务件件得利,把骰盆接过手来,一连掷了十个顺色。吓得那个赌泥人儿的,目定口呆,半晌不则声。夏虎又递二十文钱与他,拿起骰子,又是十数掷顺色。那人道:“从不曾有这等事,这副骨头今日作怪得极了。客人,你拣了些去罢。我这本钱原少,再经不起又是几个顺色了。”夏虎却满心欢喜,先把剩下铜钱仍旧收藏兜肚里,然后把那泥人儿逐个个拣选好的,恰是些:

牧羊苏武,洗马尉迟。庐州婆打花鼓,孟姜女送寒衣。东方朔偷桃子,张天师吃鬼迷。诸葛亮七擒孟获,屠岸贾三叱张维。张翼德桃园结义,王司徒月下投机,把一个黄香扇枕,换了那李白骑鱼。

夏虎道:“终不然是这样拿得去,我再与你些钱,把竹笼与我盛了去。”那人点头道:“我的竹笼,原是自己要用的,你若无家伙盛去,只得圆便你们。古云:和尚要钱经也卖。你若数出钱来,便把你去。”夏虎见他肯卖,就向兜肚里取出五十文钱,递与他。那人道:“再添五十文罢。”夏虎只要他心肯,也不与他论量,又把串头上三十来文一发把他。那人便把竹笼交付。

这夏虎将拣起的泥人儿都放在竹笼里面,欢天喜地,不想再往别处去,扯了主人家就要转身。主人家道:“客官,你湖广到这里,隔了几千里路程,实非容易。今日到这里,固是有兴而来,必须尽兴而返。若不肯再在行游,便到前面酒肆中饮几杯酒去,回去路上也兴头些儿。”夏虎再三推却。主人家道:“虚邀了。”两人便向原路回来。

次日,夏虎掀开竹笼,买几张油纸,把这些泥人儿爱好包裹,仍旧装在竹笼里边。随把行李收拾,拣定日子,便要作别起身。主人连忙整酒饯行,因问道:“客官此去,不知几时就有宝货来?我这里寻几个好主顾等候。”夏虎道:“我此去,路上虽不耽搁,行走恰要一个多月,方到荆州。那里买得货成,未免牵延日子,又要雇船装载起身,一来一往,极少也要四五个月日。”主人家道:“我这里今年粮食高贵,来的客人都是趁钱。客官,你只速来绝妙。”

夏虎道:“实不相瞒,小弟汴京人氏,原随家父同到荆州生理,因与家父有些口过,因此把这买米的名色,出来消遣几时。如今隔了半年回去,万一家父回心转意,不舍我来,就不得到杭州了。”主人家道:“原来客官有令尊在堂,须知‘父母在,不远游’了。”夏虎便不回答,把酒吃了几杯,连忙打发行李,作别开船。有诗为证:

骨肉缘何太不仁,因些财帛便生嗔。

虽然两地寻生计,岂不回心想父亲?

朝行暮止,水宿风餐,将近个半月日,方才到得荆州,竟投旧寓。只见大门关锁,不知父亲踪迹。便向那东邻西舍,细细访问父亲行藏。忽见一老者道:“你父亲三个月前遇着一个神仙,把那些本钱都收拾起带在身边,随他修仙访道去了。”夏虎只道这老者哄他的说话,哪里肯信,便嘻嘻笑道:“老人家,世间那有活神仙,终不然去访道,可是要带本钱走的?”老者道:“你若不信,少不得三五日后,你父亲与那神仙回来,便知端的。”

夏虎想一想道:“这个老人家,看他年高有德,决无谬言,难道哄我不成。且到下处去等待几日,父亲回来再作计较。”遂与老者作别,转身回到旧寓,把锁扭开,推门进去一看,果然不留一些东西,单单剩得一张条桌,一把交椅。暗想道:“我只晓得修仙访道的要撇下了利名二字,方才去得。终不然拿了银子帐目去学道学仙的。这决然是个甚么歹人,他见我爹爹是个异乡孤客,看相上了那块银子,所以设计诓骗他了。且在此等待几日,看他来时怎么样一个神仙?”

这夏虎等了两日,并不见来,心中思想道:“敢是爹爹知我回来消息,恐我劝阻,故意不来,也未可知。终不然我千山万水到得这里,不得见爹爹一面,又转身去了不成。天下决无此理,定然要等他来相见一相见,方才放得心下。只是我怎么把日子闷坐得过,且把前日杭州带来这些泥人儿,摆列在门首去,买得几文钱,好做日逐盘费。”算计停当,就把那一张条桌掇到门首,拿那些泥人儿一一摆列齐齐整整。

一霎时,便走拢百十多人,你也来问多少钱一个,我也来问多少钱一个。夏虎见人问得多,思量决然出脱得去,便说价道:“每一个要一吊钱。”你道一吊钱是多少?却是一千。众人道:“怎么要这许多?可着实减价,十去五六,方可买得。”夏虎道:“你们不知道,我在杭州带得到此,有四五千里程途,走了两个月日,用了许多盘费,费了无数心机。遇关津要路,若是盘诘不出,便是龙神佑护。若还盘诘出来,便做了贩卖人口,连性命也难保哩。”

众人道:“这样利害的,可见不容易到得我们这里。也罢,一吊钱四个。”夏虎道:“列位果然要买,宁使少赚些儿,一吊钱两个罢。”众人一齐道:“三个决然要的。”夏虎想道:“止得三十文本钱,这等卖去,可有十多千钱,算来利钱有几百倍了。”便一口应承。众人见他肯卖,你也一千三个,吊——旧时钱币单位,一般是一千个制钱叫一吊。我也一千三个,一会儿都卖完了。

夏虎欢天喜地,把那些钱都收藏进去。正是:时运好,看了石灰变做宝;时运穷,掘着黄金变做铜。你们且莫夸他会赚钱,那里是他会赚钱,却是时也,运也,命也。夏虎把钱收进,回身出来掇那张条桌儿,抬头一看,恰好两个道人,一色打扮,慢慢行来。他便把桌儿放在门里,把身子站住门边。只见那两个:

戴一顶披两片的纯阳巾,佩一口现七星的钟离剑。穿一领布衲子,横系丝绦;执一柄拂尘帚,长拖棕线。一双草履,思将世路磨平;半粒泥丸,假说人间济遍。堪嗔的,这一个歹心人,希图要造金谷园;可笑的,那一个守钱虏,思量要赴瑶池宴。

你道这两个道人是谁?一个就是夏方,那一个唤做沙亨尔。原是不入我们南方教的,恰是一个回子。向在巴陵居住,后来做出些歹事,摆站来到长沙。又遇皇恩大赦,得放出来,便到荆州,弄些脱空活计,混过日子。说他的手段,比骗马的更加十倍,专一做弄的是异乡孤客。见你身边有些银子,便捕排了那副套头,把一套黄道话儿,哄得人心灰肠冷,慢慢的踹将进去。哄诱得你怎么采真修养,怎么炼丹运气,怎么辟谷入道。那心邪的就听信了,撇下利名二字,抛闪妻子六亲,把那家私被他骗得精空,然后一去竟无踪迹,那里管人死活。因此绰号叫做“走盘珠”。

这夏方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被他赚到箍芦圈里,听他花言巧语,便也意乱心迷。只道沙亨尔果然是个仙风道骨的真仙,随了他便可长生不死,果登仙品,凭他哄骗,把名利的心肠丢在一边。三个多月,身边二千两银子渐渐去了大半,那里能够得一毫神仙影响。这也是夏方的造化,沙亨尔的晦气,恰好撞着夏虎回来。

夏虎见是父亲,连忙迎进大门,唱喏道:“爹爹,怎么是这样一个打扮?”夏方道:“孩儿,我想人生在世,役役于名利场中,究竟皆空。况百年瞬息,难免无常。不如修真养性,脱离死苦。你爹爹如今已入仙流,只在这几时超升仙界哩。”夏虎道:“爹爹既入仙流,必传得些仙家秘术,何不把长生不老的方儿,传一个与孩儿?”夏方道:“这也要有三分仙气,方才传得。”夏虎道:“爹爹,你要做神仙的,那酒色财气四字,都不沾染了。如今可把那些本钱交与孩儿罢。”夏方道:“孩儿,我那些本钱,都是这位师父收拾去了。”

夏虎听了这句话,心中大不快活起来,便转身对着沙亨尔拱手道:“师父,你既不像韩湘子,又不象吕洞宾。请问还是那一种神仙?”沙亨尔道:“我不是那八仙中流品。”夏虎道:“八仙乃神仙之祖。师父既非八仙流品,敢是野仙了?”沙亨尔道:“你一发说左了。”夏虎道:“师父,你既是神仙,毕竟不吃人间烟火食。”沙亨尔道:“我是幻迹的,怎么不食烟火?”

夏虎道:“神仙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敢问师父,我弟子前日在杭州转来,带有什么物件?”沙亨尔随口道:“不过是些土泥。”夏虎见他回是土泥,只道说着那些泥人,却有几分可信。向袖中摸出一分钱来,道:“师父晓得弟子手中甚么东西?”沙亨尔原无一毫仙气,那里猜得着,又随口乱说道:“是个空拳。”夏虎见他猜不着,就对父亲道:“爹爹,这神仙敢是假钞了。”沙亨尔见夏虎盘问得紧,恐怕漏泄机关,掉转屁股便走。

夏虎见他走了,一发道他是假的,连忙上前一把扭住。恰好沙亨尔身上一个兜肚掉将下来,夏虎把脚踏住,却是几锭银子。

你看这夏方,还信是真,向前劝解:“孩儿,莫要冲撞了神仙,明日却不好带挈你上天哩。”夏虎道:“爹爹,你听了这骗贼诳言,也说无根话了。你可把这兜肚拾起来看,里面还是什么东西?”夏方拾起一看,却是起初被他骗去的原封不动两包银子,心中也觉有十分疑虑。夏虎就把身上衣服逐件剥将下来搜简,只见他双手臂上,都刺着:“掏摸”二字,便对父亲道:“你看,好一个神仙,神仙原来会掏摸的。”

夏方这遭想一想,方才晓得是个假神仙,一霎时心头火迸,便把三个多月的工夫,尽撇在东洋大海,也省不得嗔,戒不得怒,父子两人把他扭到街心,着实打了一顿。那些纷纷来看的人,却不晓得其中缘故,都说道:“两个神仙厮打,倒是一件新闻。”各处传遍。有诗为证:

仙不仙兮术不传,千金浪费属徒然。

于今恃有亲生子,留得青骢一半钱。

夏方在众人面前,把从前至后的事情,一一告诉。众人齐声道:“这人原是个精光棍,混名叫做‘走盘珠’,不知断送了多多少少人,那里争得你一个,且饶了他去罢。”夏方道:“饶便饶他,那些炼丹的银子,都要算还我去。”众人道:“有多少银子?”夏方道:“有上千余两。”众人将信将疑,三个多月,那里炼得这许多?都劝解道:“比如你令郎不来,那些都要被他弄完了,幸喜留得些还好。”夏方道:“论起情上,决不该饶他的。承列位相劝,这人情卖与列位了。”

夏虎道:“爹爹,你休要失了主意。这样人骨格生成的,我这里便饶了他,倘别处再做出歹事来,乘机陷害,一时哪里伸冤?不如今日要他伏头伏脚写一张伏状,才好饶他。”众人道:“这也说得有理。”沙亨尔见他肯放,莫说一张,便十张也是心悦诚服的。夏虎便取出纸墨笔砚,沙亨尔不敢推辞,提笔便写道:

立伏辩人沙亨尔,原籍巴陵人,客居荆州府。向做空头事,绰号“走盘珠”。置身不义,恐沉盗跖之坑;假扮神仙,永谢时迁之业。借鹤发还童之术,乃为诓骗之良媒;托长生不老之名,竟作饱温之至计。倾一人于反掌,取千金若吹毛。讵意空言无补,是假难真,不可弥缝,因而败露。倘非众位善调和,几至此身难幸免。如再犯,三尺难逃,并不涉夏家父子。谨辩。

某年月日沙亨尔亲笔求释

写毕,读了一遍,双手递与夏方。转身磕头,谢了众人。又磕几个头,谢了夏方父子。爬起身来,不要性命,飞身便跑,不知落向。

夏方父子向众人相谢,走进房来,夏方对夏虎道:“孩儿,若不是你回来的时节,我爹爹决定弄得个仙不仙,俗不俗,进退两难,无些结果了。你一向在何处安身?”夏虎便把杭州转到荆州,贩粮食,货泥人,细说一番。夏方道:“孩儿,毕竟还是你时运凑巧,连我爹爹都带挈了。”

夏虎道:“爹爹,那些剩下的银子,如今在那里?”夏方道:“孩儿,在这地窨子下。”夏虎便掀起一块地板,果然还有十多封银子,约有七八百金。便对父亲道:“爹爹,我和你在这里决难做人家,不如早早收拾了,回到汴京去罢。”夏方道:“孩儿,回去固好,倘是娄公子有相见之日,那场羞惭怎了?”夏虎道:“爹爹,娄公子是个宽宏大度的,况爹爹与他相知最厚,万一提起前情,就把炼丹的事儿告禀他知,定然罢了。”夏方勉强笑了一声。当下就此收拾行李,次早买下船只,父子同回汴京。

竟不知一路有甚跋涉?几时到家?娄公子怎么相待?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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