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两字功名悉在天,人生梦想总徒然。
数仞宫墙肩易及,一枝丹桂手难攀。
谩言苦志毡须破,要识坚心石也穿。
莫将黄卷青灯业,断送红尘白昼间。
却说王二自搬回来,已有二个月身孕。耽辛受苦,捱了多少凄惶,看了多少嘴脸,待到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儿子。丫环连忙去报与婆子道:“奶奶,恭喜,恭喜。二娘分娩了。”婆子听说,却贤慧起来,便道:“谢天谢地。一来是陈门有幸,二来也不枉我想了一世的儿子。”说不了,只见陈进从外面放声大哭进来。婆子道:“老杀才,养了儿子倒不欢欢喜喜,兀自哭哭啼啼,想着甚的哩?”
原来陈进有些年纪,便觉有些耳病,一边揾泪道:“奶奶,你不知道,适才我一个好朋友张秀来报讣信,说我陈通兄弟,昨夜三更时分,偶得急症而亡。”唯有妇人家最多忌讳。这婆子听说陈通死了,心中打了一个趷,便叫道:“老杀才,你敢是想他去年正月间牵那个私窠子来的好情么?这样的人,莫说死一个,便死一千一万,也不干我甚事。等他死得好,我家越生得好。哭些甚么?”
陈进方才听得,便道:“奶奶,我家生些甚么?”丫环道:“员外,二娘生下一个小官哩。”陈进连忙拭了两泪,走到房中一看,果然生下是个儿子。那老人家五六十岁,见生了一个孩儿,止不住心中欢喜,便分付丫环,早晚好生伏侍调理不题。
真个光阴转眼,日月飞梭。那孩儿将及一岁,看看晓得啼笑。陈进爱惜,就如掌上珍宝一般,满身金玉,遍体绫罗。雇了乳娘,日夜小心看管。到了五六岁,取名就唤做陈珍,便请先生在家教习书史,训诲成人。那先生见他父母十分爱惜,却也只得顺着他意儿,凭他说东就东,说西就西,再不去考较他一毫课程,也不去理论他一毫闲事。
这陈珍渐渐长成,晓得世事,倚着家中多的是钞,有的是钱,爹娘又加爱护,把一个身子浪荡惯了。今日花街,明朝柳巷,没有一个娼妓人家不曾走到。你看,不上两三年内,把父亲上万家资,三分里败去了一分。这也是他父亲损人利己,刻众成家,来得容易,去得容易。
陈进自知衰老,日近桑榆,替他娶了一房妻小。不想那陈珍,自做得亲后,听了妻子枕边言语,也不晓得王氏亲娘当初受了万千苦楚,不思量报答他些劬劳养育之恩。买了物件,不论贵贱好歹,悄悄都搬到自家房里。把这个没眼睛的嫡母,就如婢妾一般,朝骂一顿,暮骂一顿。若还说起“父亲”两字,略有三分怕惧。
那婆子那里受气得过,一日扯住陈进骂道:“老杀才,当初没有儿子的时节,耳根头到得清净,吃饭也得平安,穿衣也自在。如今有了这个忤逆种,到把我做闲人一般,件件都防着我。我虽然不是生他的亲娘,也是一个嫡母,要骂就骂,要打就打,便是生我的爹娘,也还没有这样凶狠。我今番想着了,敢是与王氏亲娘做了一路,要结果我的老性命哩。”陈进道:“奶奶耐烦,这不肖畜生,终不然果有这样事?待我唤他出来。”
陈珍听得父亲呼唤,便到堂前相见。陈进道:“畜生,当初你嫡母与亲娘,不知为你费了多少心机,受了多少辛苦,抚养得你成人,择师训诲,今日却不愿你荣亲耀祖,显姓扬名,只指望挣得一顶头巾,在家撑持门户,不惟替爹娘争一口气,就是丈人、妻子面上也有光耀。谁知你娶亲之后,把文章两字全不放在心上,可是个长俊习上的畜生么?”陈珍听了,只是低着头,不敢回答。
陈进道:“我有个道理。家中妻子是爹爹娶与你的,不怕外人夺去,终日苦苦恋着怎的?明早着家童收拾书箱,依旧到馆中去看书。若逢朔望日,才许回家。”陈珍见父亲分付,岂敢有违,只得遵依严命。次日侵晨,果然收拾书箱赴馆。
却说那先生,原是个穷秀才,这陈珍若从他一年,就有一年快活。一日不去,便没一日指望。那馆中虽有四五个同窗朋友,都是家事不甚富实的。惟独有他还可叨扰,大家都要刮屑他些。众人见陈珍到馆,一个个齐来趋奉,就如几十年不曾会面的一般。有的说:“陈大哥,恭喜娶了尊嫂,还未曾来奉贺哩。”有的说:“陈大哥,新婚燕尔,如何割舍撇了,就到馆来?”
先生道:“我前日有一副金花彩段,特来恭贺老弟的,怎么令尊见却,一件也不肯收?”陈珍道:“学生险些到忘怀了。先生说着那副礼,学生还记得起。家父几遭要收,到是学生对家父说:‘这个决收不得。’家父说:‘这是先生厚情,怎么收不得?终不然到见却了?待明日请完了众亲友,整齐再备一席,独请先生就是。’学生回说得好:‘孩儿那日在馆中,曾看见先生送过一个朋友,那朋友接了一对纸花,还请吃了三席酒,先生也把他骂了十多日。若是收了这副全礼,莫说三席酒,就是十席酒也扯不来。终不然教孩儿这一世不要到馆里去了?’”先生笑道:“说得有理。这个还是不收,到馆里来的是。”
众人道:“今日陈大哥赴馆,先生做一个领袖,众朋友各出分银,办一个暖房东道。”先生道:“言之有理。你每人各出时钱一百文,斗来与我。昨日旧院里有个妓者,我替他处了一件事,许我一个大大东道,我们同到那里去消帐罢。”众人听说妓家的东道,都欣然斗下分子,邀了陈珍,竟到院里不提。
陈珍自从这遭东道,引动心猿意马,惹起蝶乱蜂狂,朔望日也不思量回家探望爹妈,终日在那些妓家串进串出。好笑一个授业先生,竟做了帮闲篾片,也不知书是怎么样讲的?也不知文章是怎么样做的?
偶值宗师行牌,郡中岁考,陈进对王氏道:“如今郡中行牌,岁考童生,日期在迩。孩儿一向在馆,想是撇不得工夫,因此许久不见回家,心中好生牵挂。”分付家童:“快去接大相公回来。”
陈珍见父亲唤他回去,不知什么头脑,走进门,悄悄先到房中,问了妻子,方才放心出来,再请爹妈相见。陈进道:“孩儿,十五日已是岁考日期,你爹爹昨日先替你买了卷子,不知还是寻哪一个保结?”陈珍听说个岁考,一霎时面皮通红,心是暗道:“这回却做出来。”便随口回答道:“孩儿还去馆中,与先生商议。若寻得一个相熟的,还省些使用盘费。”
不想他嫡母在房中听见,厉声高叫道:“恭喜,贺喜。今年秀才决有你分了!”陈进笑道:“奶奶,你怎么晓得?”婆子道:“他这样会省银子,难道买不起一个秀才?”噫,这正是:
只因一句话,惹起满天愁。
陈进道:“事不宜迟,你快到馆中去。早早与先生商议停当,打发家童速来回复。”陈珍别了爹妈,竟到馆中,与先生计议考事。先生道:“这个怎么好?日常间,书也不曾看着一句,题目也不曾讲一个,却难怪你。也罢,我有个计策在此。明日与你寻个保结,先纳下卷子。到十五日,不要与外人知道,悄悄的待我替你进去做两篇罢。”陈珍恰才放宽心结,撇下肚肠,着家童回复不提。
却说到了十五日,果然是先生进去代考。喜得县里取了一名。看看府试将近,陈珍道:“先生,如今府试,还好进去代得么?”先生道:“府试不比县试,甚是严厉,怎么去得?若是做将出来,连我的前程也弄得不停当了。我到有一条上好门路,劝你做了罢。”
陈珍道:“先生若有好门路,何不就做成了学生?”先生摇头道:“门路虽有,不是我先说不吉利,明年宗师岁考起来,这顶头巾怕不能够保得长久。”陈珍道:“先生,我老父算来也是有限的光景。一来只要眼前替他争一口气,二来还是先生体面。到了明年,又作明年道理。”先生道:“我与你讲,有个门路,却是府尊的座师,又是宗师的同年,只要三百两现银子,就包倒了两处。”陈珍喜道:“此事极妥,学生便做三百两银子不着,只要做了秀才,街上迎一迎过,就把衣巾脱还了他,也是心下快活的。”
先生道:“做便去做,明日试期还要你自进去。”陈珍道:“先生,若说起做文章,这个就是难题目了。学生若亲自进去得,也不消推这三百两银子上前。”先生道:“不妨事的。走将进去,接了卷子,写下一个题目,难道一日工夫,之乎也者,也涂不得些出来?明日取出名字,也好掩人耳目。”陈珍只得应承,便去将银浼先生打点门路停当。果然府试、院试,都是亲身进去,两次卷子单单只写得一行题目。这也是人情到了,府里有了名字,院里也有了名字。
那陈进听人来报说孩儿入泮,一家喜从天降,也等不得择个好日,便去做蓝衫,买头巾,定皂靴,忙做一团。那些邻里亲友,听得陈员外的孩儿入泮,牵羊担酒,尽来恭贺。
却说他馆中有个朋友,姓金名石,家内虽然不足,腹中其实有余,只是数奇不偶,运蹇时乖。自考二十多年童生,并不曾进院一次。他见陈珍入了泮,心下便不服起来,暗自思忖道:“他一窍不通,便做了秀才。我还有些墨水,终是个老童生。这决有些蹊跷。不免且到府里去查他卷子出来,仔细看一看,还是哪一篇中了试官眼睛?”这金石走到府里一查,原来是个白卷,上面单单写得一行题目。他就将几钱银子,悄悄买将回来。只等到送学的那一日,便去邀了无数没府考和那没院考的童生,共有五六百,都聚集在大街三叉路口。
你看那陈珍,骑着一匹高头骏马,挂着一段红纱,头巾蓝衫,轩轩昂昂,鼓乐喧阗,迎出学门。众人看见,都道:“陈员外想了一世儿子,到也被他想着了。”看看到了大街,只见金石带了众人,一声纳喊,大家簇拥上前,将他扯下马来,剥蓝衫的剥蓝衫,脱皂靴的脱皂靴,踹头巾的踹头巾。好笑那些跟随从人,竟不晓得甚么来由,各各丢了红旗,撇下彩亭,都跑散了。陈珍心内自知脚气,吓得就如木偶人一般。随那众人扭扭结结,扯了就走。连那些街坊上看的人,也不知甚么头脑。内中有两个相熟的,连忙去报与陈员外知道。
你看那陈员外家中,正打点得齐备。只见那:画堂中绛烛高烧,宝炉内沉檀满爇。密层的彩结高球,簇拥的门盈朱履。这壁厢闹攘攘鼎沸笙歌,那壁厢乱纷纷喧阗车辙。佳客良宾,一个个亲临恭贺;金花彩缎,逐家家赍送趋承。又见那门外长杨频系马,街前稚子尽牵羊。陈员外喜上眉梢,呼童早煮卢同茗;欢迎笑口,命仆忙开仪狄埕。这正是,庭院一朝盈鸟雀,亲者如同陌路人。蓬门有日填车马,不因亲者强来亲。那些亲族邻友,一个个欢欢喜喜,都站在门前盼望等候,迎新秀才回来。忽听得这个风声,一齐连忙赶到提学院前,只见金石正扭住陈珍叫喊,众人又不好向前劝解。只是在旁看个分晓。
恰好宗师那日还在馆中发放那些岁考秀才。金石一只手扭住陈珍,一只手便把大门上的鼓乱敲几下。宗师问道:“为甚么事的?快拿进来。”金石就把陈珍扭将进去,当堂跪下。此时门上看的人,挨挨挤挤,好似蚂蚁一般。金石道:“爷爷,童生是首假秀才的,见有他府试白卷呈上。”便向袖中取出卷子,送上宗师。宗师看了,却也要避嫌疑,便问陈珍道:“这果真是你卷子么?”陈珍此时已吓得魂散九霄,哪里还答应得一句。金石道:“爷爷,只验他笔迹,便分泾渭。”宗师道:“一个白卷,亏那下面糊糊涂涂取了一名上来。”便叫礼房吏书,再查他院考卷子对看。连那宗师自也浑了,那里记得他原是有门路来的。
吏书取了卷子送上。宗师仔细一看,原来只写得半篇,还是别人的旧作。便对陈珍道:“也罢,你两个只当堂各试一篇,若是陈珍做得好,便还你衣巾,把金石究个诬首之罪。倘是金石做得好,就把你的衣巾让与他,仍要依律拟究。”金石听说,便跪到公案前,叩首道:“童生是真才实学,只求爷爷命题,立刻面试一篇,免致有沧海遗珠之叹。”这陈珍只是磕头哀乞道:“只求爷爷饶命!”宗师分付吏书,每人各给纸笔,再把《四书》想了一遍,道:“就把那《论语》中‘秀而不实者有矣夫’,各试一篇罢。”
你看这金石,领了题,拿起笔,蘸着墨,伏在案前,不上一盏茶时,倏忽扫了一篇呈上。宗师看了,满心欢喜,道:“这果是沧海遗珠了。”圈的圈,点的点,只叫:“做得好!”你看那陈珍,眼望半空,攒眉促额,一个题目还未写完。宗师怒道:“这明明是一个假秀才,快把衣巾让与他去。”分付皂隶:“把这陈珍拿下,重责三十板,枷号两月示众。速唤他父亲,罚银二百两,解京助充辽饷,姑免教子无方之罪。”这回陈珍白白断送了三百两银子,金石白白得了一顶头巾。噫,正是:没墨水的下场头,有才学的大造化。
这陈进恐被外人谈笑,只得忍着气,纳银赍助,不上两个月内,遂染气臌而亡。那瞎婆子见陈进身故,那个还肯来顾恋着他,只得自缢而死。
但不知那陈珍后来守了爹娘服满,还有什么话说?再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