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烟花寨是陷人场,多少英雄误坠亡。
红粉计施因恋钞,黑貂裘敝转还乡。
云雨未谐先作祟,机关不密后为殃。
纵使绸缪难割断,到头毕竟两参商。
却说张秀自那日赶出县门,脱了这场大祸,尽着身边还有百两银子,竟去买了几件精致衣服,也不管李妈儿事情怎生结果,乘着一只便船,星夜回到金陵。但见一路风景,更比旧时大不相似,偶然伤感,口占一律云。
关河摇落叹飘蓬,萍水谁知今再逢。
乌江不是无船渡,苍天何苦困英雄。
张秀吟未了,只听得船后有人叫道:“张大哥,你一向在那里经营,如今才得回来。”张秀回头仔细看时,只见那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不长不矮,整整齐齐,一脸络腮胡,一口金陵话。便问道:“哥哥高姓大名?小弟许久不会,顿忘怀了。”那人笑道:“张大哥,你怎的就不认得我了?我姓陈名通,六七年前,曾与老哥在教坊司里赌钱顽耍,可还想得起么?”张秀想了一会,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陈通哥哥。”
你道这张秀适才如何不认得?这陈通两三年内生了一脸髭髯,因此他一霎时便想不起。陈通见张秀身上衣服儿穿得齐整,只道还是向年一般撒漫,便走近前来坐下,问道:“张大哥,许久抛撇,便是书信也该捎一封来与我弟兄们。”张秀道:“哥哥,那路途迢远,纵有便鸿,也难捎书信。”陈通笑道:“这也错怪你了。张大哥,闻你这几年在外,着实赚钱,那把刀儿还想着么?”张秀道顺口回答道:“小弟托赖哥哥洪福,这几年虽不致落魄他乡,就是赚得些少银子,不够日逐盘缠费用,哪有余钱干这歹事。只是今日束手空归故土,怎生重见江东父老?可不令人羞涩也!”陈通道:“张大哥,休得取笑。”
说不了,早到金陵渡口。二人登了岸,携手而行。陈通便邀张秀到酒肆里去洗尘。只见那酒楼上有四五个座儿,尽是坐满的人。正待下楼,原来座中有两个是认得张秀的,上前一把扯住道:“张大哥,一向在哪里经营?把我弟兄们都抛撇了。”你一杯,我一盏,就似车水一般。张秀道:“小弟偶与陈大哥同舟相遇,蒙他厚情,要与小弟洗尘。不期到此,又得与众兄长们相会。真是萍水重逢,三生有幸。”
众人问道:“张大哥,行囊还在哪里?”张秀便道:“小弟因只身行路不便,并不带一些行李。”众人又道:“张大哥敢是还未寻寓所么?”张秀道:“端的未有。”众人听说未有寓所,有的道:“就在我家住罢。”又有的道:“在我家去。”陈通道:“你们俱没有嫂子,早晚茶饭不便,只是到我家去,还好住个长久。”
你道他众人缘何如此奉承?都是向年将他做过酒头的,见他回来,只道还是当年行径,因此你也要留,我也要留。张秀只是推辞,那里肯去,自寻了一个客寓住下。
你看那三两日内,来往探望的旧朋友,足有上百。今日是你接风,明日是我洗尘。张秀却不过意,一日与陈通道:“哥哥,小弟几年不到勾栏里去,不知如今还有好妓女么?”陈通道:“张大哥,你还不知道,近来世情颠倒,人都好了小官,勾栏里几个绝色名妓,见没有生意,尽搬到别处去赚钱过活。还有几个没名的,情愿搬到教坊司去,习乐当官。”
不想这张秀也是南北兼通的,又问道:“陈大哥,勾栏里既没有了好妓女,哪里有好小官么?”陈通满口应承道:“有,有。旧院前有一个小官,唤做沈七,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头发披肩,果然生得十分聪俊。更兼围棋双陆,掷色呼卢,件件精通。张大哥若是喜他,明日小弟就去寻他到寓所来耍一耍。”张秀见说得标致,一时等不得起来,道:“陈大哥,此去旧院前也不多路,何不就同小弟去访他一访?”陈通道:“使得,使得。”两个欣然便走,竟来到旧院前。
此时正值新正时节,只见那里共有四五个小厮。也有披发的,也有掳头的,一个个衣服儿着得精精致致,头髻儿梳得溜溜光光,都在那里斗纸牌儿耍子。走过几家,只见小小两扇避觑,挂着一条竹帘。陈通把门知扣两下,忽见里面走出一个伴当来。张秀仔细看时,只见他:
眼大眉粗身矮小,发里真珠无价宝。
头戴一枝九节兰,身穿一件棉花袄。
川绢裙,着地扫,未到人前先笑倒。
年纪足有三十余,指望赚钱还做。
张秀见了,吃惊道:“哥哥,这难道就是沈七么?”陈通笑道:“张大哥,莫要着忙。这是他家的伴当,沈七还未出来哩。”张秀笑道:“我也说,终不然这样一个小厮,都要思量赚钱?”
说不了,那沈七在帘内走将出来,便与陈通唱喏道:“哥哥,今岁还未曾来贺节哩。”陈通道:“彼此,彼此。”回见张秀,便问道:“此位何人?自不曾相会过的。”陈通道:“这一位是我莫逆之交,姓张名秀,一向在外作客方回。因慕贤弟丰姿,特地同来相访。”沈七便与张秀唱了喏,同进堂前坐下。张秀仔细偷觑,果然那沈七生得十分标致。只见他:
脸似桃花眉似柳,天生一点樱桃口。
未语娇羞两颊红,小巧身材嫩如藕。
赛潘安,输延寿,国色天姿世罕有。
虽然不是女佳人,也向风月场中走。
张秀看了,暗自喝采道:“果然话不虚传。”只见那伴当捧着三杯茶来。沈七先将一杯递与张秀,便丢了一个眼色。张秀接在手,也把眼儿睃了一睃。陈通在旁,见他两个眉来眼去,只要张秀心内喜欢,开口便道:“我们往那里嬉一嬉去?”沈七道:“哥哥,今日是正月十三,上元佳节,新院前董尚书府中,大开官宴,张挂花灯,承应的乐工,都是教坊司里有名绝色的官妓,何不到那里去走走?”
你看张秀听说个官妓,尽着身边还有几十两银子,拴不住心猿意马,跳起身,拽了陈通,就要去看。那沈七虽然年幼,做小官的人,点头知尾,眼睛就如一块试金石头,不知磨过了多少好汉,好歹霎时便识,他见张秀要走,晓得他是不肯在男色上用滥钱的,便改口对陈通道:“哥哥,趁早同这一位张兄先去,小弟还有些小事,随后便来相陪。”陈通见他有心推托,一把扯了同走。
三人来到董府门前,正值上灯时候。只见大门上挂着一盏走马灯,挨挨挤挤,围有上千余人。三人挨上前去,仔细观看。那灯果然制得奇巧,四边俱是葱草做成人物,扮了二十八件戏文故事。只见那:
董卓仪亭窥吕布,昆仑月下窃红绡。时迁夜盗锁子甲,关公挑起绛红袍。女改男妆红拂女,报喜宫花入破窑。林冲夜上梁山泊,兴宗大造洛阳桥。伍子胥阴拿伯嚭,李存孝力战黄巢。三叔公收留季子,富童儿搬谍韦皋。黑旋风下山取母,武三思进驿逢妖。韩王孙淮河把钓,姜太公渭水神交。李猪儿黄昏行刺,孙猴子大闹灵霄。清风亭赶不上的薛荣叹气,乌江渡敌不过的项羽悲嚎。会跌打的蔡扢搭飞拳飞脚,使猛力的张翼德抡棒抡刀。试看那疯和尚做得活像,瞎仓官差不分毫。景阳岗武都头单拳打虎,灵隐寺秦丞相拼命奔逃。更有那小儿童戴鬼脸,跳一个月明和尚度柳翠,敲锣敲鼓闹元宵。
众人看了,称赏不已。三人走进二门,只见那公堂上遍挂花灯。有几位官长,正在那里逊坐。沈七道:“我们看看官妓去。”三人便向人队里挨身进去。果然有三五个官妓,在那里弹丝的弹丝,品竹的品竹,吹打送坐。众官长坐齐,那管教坊司的官儿,领了众官妓过来磕头。
原来那内中有一个妓女,叫做王二,却是陈通的旧相处。向在勾栏里住,因没了生意,就搬在教坊司承应过日起来。回身看见陈通,便招手道:“陈哥哥,这里来坐坐去。”陈通认得是王二,便唤了张秀、沈七同走。这沈七一向原在王二家走动,因有些口过,两人见面便有些不和。王二看见沈七,悄悄把陈通拽到人后去,对他说道:“陈哥哥,你一向怎的再不肯来望我一次?”陈通道:“时常要来望你,你晓得我是撇不下工夫的,再没一个空闲日子。”
王二又问道:“这一位是何人?”陈通道:“他姓张名秀,是个大撒漫的财主。”王二听说是财主,便起心道:“哥哥,你明日何不同他到我家来耍耍。”陈通满口应承道:“使得,使得。”王二道:“只是一件,千万莫要带沈七同来,便是个知趣着人的哥哥。”说不了,只见管教坊司官儿又在那里唱名。王二只得撇了陈通,便去答应。
原来王二与陈通背地里说的话,一句句都被沈七在后听见。沈七只牢记心头,却不出口。看了半晌,灯阑人散,三人竟转回来。陈通和张秀要送沈七归家,沈七只是推却,各自分路不题。
却说陈通次日侵晨,走到张秀寓所。张秀尚未梳洗,正在那里凿银使用。陈通走来,看见桌上是一包银子,心痒难搔,恨不得抢将到手,便假意道:“张大哥,昨日董尚书府中承应的官妓王二,他识得你是个撒漫姐夫。今日侵早,特着长官来对小弟说,要接你去耍一耍。”张秀听说,便去梳洗打扮得齐齐整整,正要出门,对陈通道:“哥哥,何不寻了沈七同去?”陈通道:“张大哥,你就讲不在行的话,那妓者人家,最恼的是带着小官进门。只是我和你去罢。”
张秀见他说得有理,便不回言,携了手,一直来到教坊司里。陈通站了一会,看了半晌,不知是那一家。忽有一个后生在那里看踢气球。陈通向前道个问讯。那后生道:“这靠粉墙第三家。门首挂着一条斑竹帘儿的,就是王二姐家里。”
陈通别了后生,同张秀竟走到粉墙边,果见一条斑竹帘儿。轻轻推门进去,只见那王二坐在帘内吃瓜子消闲。见他二人走到,满心欢喜,便站起身,迎着笑道:“贵人踏贱地,快拿两杯茶来。”陈通笑道:“烧茶不如暖酒快。”王二道:“还是先看茶后沽酒。”说不了,长官托着一个雕漆八角桶盘,送两杯茶来。你道三个人如何止得两杯茶?这原来是娼家的忌讳。孤老到时,婊子再不肯陪茶的。
张秀执了一杯,喜孜孜向前问王二道:“二姐,新年来曾得过利市么?”你看王二是个久惯妓家,开口便知来意,低低答应道:“不瞒哥哥说,如今世道艰难,哪得个舍手姐夫,来发利市?”张秀便向袖中取出银包,只拣大的撮了一块,约有二三两重,递与王二。王二将手接了。陈通在旁见了,笑道:“二姐,你的利市是这一块银子,我的利市,只是几杯酒罢。”王二道:“这个自然有的。”便分付快些暖酒,就请二人到房里坐。张秀进房一看,甚是铺设得齐整。但见那:
香几上摆一座宣铜宝鼎,文具里列几方汉玉图书。时大彬小磁壶,粗砂细做;王羲之兰亭帖,带草连真。白纸壁挂一幅美人图画,红罗帐系一双线结牙钩。漆盒中放一串金刚子,百零八粒,锦囊内贮一张七弦琴,玉轸金徽。消闲的有两副围棋双陆,遣闷的是一炉唵叭龙涎。正是一点红尘飞不到,胜似蓬莱小洞天。多少五陵裘马客,进时容易退进难。
张秀仔细看玩,称扬不已。只见那长官捧着一个小小攒盒,走进房来,陈通洒开一张金漆桌儿,替他摆下三副杯箸。张秀坐在左首,陈道坐在右首,王二坐了下席。酒换了三四壶,陈通道:“二姐,你晓得我平日是吃不得寡酒的。”王二见说个“寡酒”,只道是肴巽不够,连忙便叫道:“快整些好下饭来。”原来那陈通也是双关二意,便笑道:“再整好下饭,却是二姐美情。我适才说吃不得寡酒,要问你借一副色子,求张大哥行一个令,大家饮个闹热。”王二道:“哥哥讲得有理。”连忙开了文具,取出一副小小的牙骰子,递与陈通。陈通便斟了一满杯,送与张秀行令。这张秀那里肯受,二人推逊不题。
说那沈七坐在家中,看看等到天以将晚,不见他们两个走到,心中思想道:“我昨日听得王二曾与他们有约,敢是今日到他家里去了?此时我若撞去,决然在那里吃酒。只是王二,昔日曾与他有口过的,今日走上他门,却不反被他讥笑。也罢,且到教坊司里去访个真假,明日只要吃张秀的东道便了。”出得门,一头走,一头想,看看到了教坊司门首。
原来那伙踢气球的才散,沈七向前扯住一个,问道:“老哥,适才曾见一个胡子,同着一个后生进去么?”不想这个人就是陈通适才问讯的,连忙答应道:“有,有,有,都在那挂斑竹帘儿的王二姐家里。”沈七得了实信,也不去扣王二的门,一直竟到教坊司堂上。
只见那教坊司官儿,正在那里看灯。沈七上前,一把扯住,怒骂道:“你就是管教坊司的乌龟官么?”那官儿吃了一惊,见沈七是一个小厮,却不好难为他,只道:“这小厮好没来由,有话好好的讲,怎的便出口伤人?难道乌龟官的纱帽,不是朝廷恩典!”沈七道:“不要着恼。我且问你,这教坊司的官妓,可容得他接客么?”官儿道:“这小厮一口胡柴,官妓只是承应上司,教坊司又不是勾栏,怎么容他接客?”沈七道:“你分明戴这顶乌龟纱帽,干这等乌龟的事情,指望那些官妓们赚水钱儿养你么?且与你到街坊上去讲一讲。那王二家的孤老,你敢得了他多少银子?”这官儿说得钳口无言,痴呆半晌,那里肯信?只说:“难道有这样事?”凭那沈七大呼小叫,这官儿却忍气不过,便唤几个乐户,来到王二门前,喊叫道:“要捉王二的孤老!”
张秀此时,正与陈通掷色赌饮,听得长官来说:“门外闹嚷嚷的,要捉甚么孤老哩!”张秀那里晓得是沈七使的暗计,只道是洛阳县那桩旧事重发,慌忙丢了酒杯,便把门扇踢倒,抽身就走。陈通见张秀走了,不知什么势头,也慌忙往外一跑。
那些乐户一齐拥进房来,看见人都逃散,桌上止剩得三个酒杯。众人拿了,忙来禀上官儿道:“孤老不知实迹,只拿得三个酒杯。”官儿道:“有了酒杯,就有孤老的实迹。快捉王二出来,便有着落。”那王二原躲闪在软门后,听说要捉他出去,惊得魄散魂飞,便往后面灶披上跳出墙去。众乐户寻不见王二,便捉那撑火的长官,送到教坊司来,着实拷打一顿。这回才见得官妓接孤老的真踪,又消了沈七怪王二的夙恨。
毕竟不知王二跳出墙来,怎生下落?再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