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从来豪杰困蓬蒿,埋没形踪可自嘲。
一身虽逐风尘浑,素志还期岁月消。
名利两捐还敝屣,千金一掷等鸿毛。
漫将青眼频相觑,笑杀区区儿女曹。
却说杨太守见他两人杀死,无计可施,正是羊触藩篱,进退两难之际。忽听得后面远远喊来,恰是那两个去报张驿丞的夫头,带领一伙徒夫,一个个执着器械,拿着石子,齐赶到亭子边。只见本官和李蔑,都被砍倒在地,单单留得个半死半活的杨太守。众徒夫问道:“老爷,不妨事么?”杨太守道:“只可惜了你本官。你们下冈,快去取两口棺木来,且把他二人尸骸收殓。便着几个抬我下山,寻个僻静寺院,暂寓几时。慢慢的筑下坟茔,将他二人殡葬,才好起身。”众徒夫道:“老爷还转到驿中,消停几日便好。”杨太守道:“你们却不知道,或上任的官,只走进路,再不走退路。只是下山寻个寺院借寓了罢。”
说不了,两个徒夫,扛了一口棺木,走上冈来。杨太守问道:“如何两个尸骸,止取得一口棺木?”徒夫道:“老爷有所不知。我本官在日,常是两名人夫,止给得一名口粮。而今只把一口棺木,殓他两个,却是好的。若用了两口棺木,我本官在九泉之下终不瞑目。”杨太守喝道:“唗,休得闲说。这是甚么好去处,再站一会,连我的性命也断送在此了。”两个徒夫见杨太守着恼,急转身奔上山冈。不多时,又扛了一口棺木上来。杨太守就在山冈上,只拣上号一口双的,殓了张驿丞,一口次号的,殓了李篾。收殓停当,又着二十名人夫轮流看守。
他端然乘了轿,着几名精壮徒夫,前后拥护,抬下山来。不上一二里,只见那些跟杨太守的长随和那抬杠的人夫一伙,尽躲在山坡下深草丛中,伸头引颈,窥探消息。看见杨太守抬下山来,一齐急赶上前,假献殷勤,你也要夺抬,我也要夺抬。杨太守大怒道:“你这伙狗才,见死不救!适才我老爷在危急之处,一个个尽躲闪去。而今老爷脱离虎口,一个个又钻来了。且下山去,送到平里,每人各责四十。”众人不敢回说,只是小小心心,低着头抬着轿,飞奔下山。
此时已是酉时光景,只见那金乌渐坠,玉兔东升,行了半晌,全不见些人烟动静。杨太守心中害怕,道:“你们下山,又有多少路了?”众人道:“离了黄泥岭,到此又有三十余里。”杨太守道:“天色将晚,你众人已行路辛苦。怎么来这半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没个道院禅林,还向哪里去投宿?”众人道:”爷请自耐烦。下了这一条岭路,再行过五六里,就有一座禅林,唤做白云寺,那里尽多洁净僧房,尽可安寓。”
杨太守听说,只得耐着性,坐在轿中,一路凝眸盼望。看看下得岭来,忽听得耳边厢迒迒晚钟声报,满心欢喜,道:“那前面钟声响处,敢就是白云寺了?”众人道:“那里正是。只求老爷到了寺中,将功折罪罢。”杨太守道:“也罢。古人云,慈悲看佛面。这般说,且饶过你们这次。”
霎时,到了山门,杨太守慢慢走下轿来。抬头一看,只见山门首有一个朱漆扁额,上写着五个大字云:“敕建白云寺”。有两个小沙弥,恰好坐在山门上,拿着一部《僧尼孽海》的春书,正在那里,看一回,笑一回,鼓掌不绝。忽见杨太守下轿,连忙收在袖中,走进方丈,报与住持知道。
那住持长老,急急披上袈裟,出来迎迓。同到大雄宝殿上,逊了坐,送了茶,便问道:“老爷还是进京去的,还是上任去的?”杨太守便把黄泥岭劫去了行李杠,杀死张驿丞的事,一一从头至尾细说。住持道:“老爷,这样讲,着实耽惊受害了。”便唤道人整治晚斋侍候。
杨太守道:“这到不劳长老费心,止是寻常蔬食,便充馁腹,不必十方罗列。只把那洁净的静室,洒扫一间,下官还要在此假寓旬日,待殡葬了他二人,方可动身。早晚薪水之费,自当重酬。”住持躬身道:“老爷,太言重了。只恐接待不周,量情恕宥就是。但只一件,荒山虽有几间静室,日前因被雨露倾塌,至今未曾修葺。那方丈中到也洁净,只是蜗窄,不堪停老爷大驾。”杨太守道:“你出家人,岂不晓得,心安茅屋隐,性定菜根香的说话。”
说不了,道人摆下晚斋,整治得十分丰盛。杨太守见了,便对住持道:“我适才已讲过,不必十分罗列。况且你出家人,这些蔬菜俱是十方募化来的,我便吃了也难消受。”住持道:“老爷有所不知。而今世事多艰,十分檀那竟没有个肯发善心。去年正月十三,佛前缺少灯油,和尚捐了五六两私囊,蒸了二百袋面的斋天馒首,赍了缘簿,踵门亲自到众信家去求抄化一抄化,家家尽把馒首收下,哄和尚走了,半年依旧把个空缘簿撇将出来。和尚忍气不过,自此以后,就在如来面前焚信立誓,再不去化缘。”杨太守道:“既是你出家人自置办,一发难消受了。”没奈何,只得凭他摆下,各件勉强用些。便唤长随分付:“众人行路辛苦,都去图一觉稳睡,明早起来听候发落便了。”住持又分付道人:“再打点两桌晚斋,与那些伏侍杨老爷的人夫吃了再睡。”
这杨太守吃了晚斋,便要向静室里睡。那住持殷殷勤勤,捧了一杯苦茶,双手送上。杨太守接过,道:“生受了你。只是一件,我一路劳顿,却要先睡了。你请自去安寝罢。”那住持哪里肯去,毕竟站立在旁,决要伺候睡了才去。这杨太守睡在床上,一心想着张驿丞、李篾二人,为他死于非命。唧唧哝哝,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早惊动了间壁禅房里一个游方和尚。
这游方和尚,原是陕西汉中府白河县人,只因代父杀仇,埋名晦迹,云游方上,尽有二十多年。后来到少林寺中,学了些防身武艺,专好替世间人伸不白之冤,除不平之事。他正在禅房练魔打坐,听得杨太守唧哝了一夜,次日黎明,特地推进房来,只见杨太守恰才呼呼睡熟,厉声高叫道:“,官家唧哝了一夜,搅乱洒家的魔神,却怎么说?”杨太守猛然惊醒,定睛一看,只见这和尚形貌生得甚是粗俗:身长一丈,腰大十围。戴一顶毗卢帽,穿一领破衲衣。两耳上铜环双坠,只手中铁杖轻提。喝一声神鬼怕,吼一声山岳摧。虽不是聚义梁山花和尚,也赛过大闹天宫孙剥皮。
吓得杨太守一骨碌跳起身来,连忙回答道:“下官不知老师在此,夜来获罪殊深,望乞宽宥。”那和尚道:“官家莫要害怕,洒家乃陕西汉中府人氏,幼年间曾为父祖杀仇,埋名隐姓,在方上游了二十多年,专替世人伸不白之冤,除不平之事。官家有甚冤抑,请说个详细,待洒家效一臂之力,与你报除也。”这杨太守听说,欲言不语,半吐还吞,心下仔细想了一想,事到其间,不容隐晦,只得把前事一一实告。
那和尚大笑一声,道:“官家何不早言,待洒家前去,只手擒来,替那驿丞偿命就是。”杨太守道:“老师,说起那伙强人,甚是凶狠,若非万夫不当之勇,莫能抵御。还请三思而行。”和尚大喝道:“,官家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洒家云游方上二十余年,不知这两只精拳里断送了多少好汉,这一条禅杖上结果了多少英雄。便是重生几个孟贲、乌获,也免不得洒家只手生擒,哪数着这几个剪径的毛贼。只是一件,那黄泥岭此去恰有多少路儿?”杨太守道:“此去尽有三十余里,但是山冈险峻,只身难以提防。老师还带几个精壮从人,才可放心前去。”和尚道:“官家,莫道洒家夸口说,便是上山寻虎穴,入海探龙潭,洒家也只用得这一条防身禅杖。要什么人随从?”杨太守听说,不敢阻挡,便分付住持,先整早斋与他吃了。
你看这和尚,尽着肚皮,囊了一顿饱斋,急站起身,按了毗卢帽,披上了破衲衣,提着禅杖,奔出山门。不多时,早到了黄泥岭。站在那高冈上,低头一看,只见果有两口棺木,恰正掇起心头火一盆,厉声高叫道:“清平世界,什么毛团,白昼里杀人劫掠!快快送出杨太守的行李杠便罢,牙迸半个不字,便将你这几个毛团,一个个打为肉饼,才见洒爷手段。”
那伙强人听他喊叫,各持利器,急急赶上山坡,仔细一看,见是个惫赖和尚,到有几分害怕。那两个为首的,却也顾不得生死,只得拼命上前,与他撕斗。你看:那两个举钢刀,挺身对敌;这一个提铁杖,劈面相迎。那两个雄赳赳不减似天兵下界,这一个恶狠狠恰便是地煞亲临。你一来,我一往,不争高下;左一冲,右一撞,怎辨输赢?这的是棋逢对垒,两下里胜负难分。
他两家在山冈上斗了十余合,不分胜负。这和尚便使一路少林棍势,转一个鹞子翻身。那些为从的强人看了,一个个心惊胆颤,暗自夸奖道:“好一个利害和尚!怎么斗得他过?”各各持了器械,站在山冈上,大喊一声。这和尚趁着喊,拖了禅杖佯败而走。这两个强人如何晓得他是诈走,也不知些死活,兀自要逞手段,追赶上前。这和尚便转身提起禅杖,又使一个拨草寻蛇势,那两个抵当不住,被他一杖打倒。这些为从的强人,见打倒了两个,却也管不得器械,顾不得性命,一齐飞奔下山,尽向那密树林中躲个没影。
这和尚便不去追赶,即向腰间解下一条绳子,把那两个捆做肉馄饨一般,将禅杖挑着,急忙忙飞奔下山,转到白云寺里,只见杨太守正与住持在那里眼巴巴望,这和尚近前来,厉声高叫道:“官家,洒家与那驿丞报仇来也!”杨太守见了,喜之不尽,急下阶迎接,道:“老师,诚世间异人也。今日擒了贼首,不惟雪二命之冤,且除了一方之害。”和尚道:“官家讲那里话,杀不义而诛不仁,正洒家长技耳,何足道哉。”
杨太守分付众徒夫:“仔细认着,果是昨日这伙强人里边的么?”众徒夫答应道:“这两个就是杀死本官的贼首。”杨太守道:“且把索子松他一松着。”众徒夫道:“他口中气都断了。”原来那两个强人,方才被和尚打的时节,早已半死半活,后来又捆了一捆,便已命归泉世。
杨太守对住侍道:“我想这两个强人,毒如狼虎,不知断送了多少好人,今日恶贯满盈,一死固不足惜。”分付徒夫:“将他两个尸首,依旧撇在山岗旷野之处,待那乌鸦啄其心,猛犬噬其肉,方才雪彼两人之恨。”众徒夫领命,便将两具贼死尸,扛去撇在山岗底下了。杨太守又分付众徒夫:“快到黄泥岭去,奔那两口棺木,下山埋葬,立石标题。”有诗为证:
逆贼纵横劫士夫,酬恩驿宰恨呜呼。
若非再世花和尚,一杖能开险道途。
原来那和尚是个行脚僧人,凡经过寺院,只是暂住一两日,再不耽搁长久。但见他次日起来,竟到方丈里与杨太守作别。杨太守惊问道:“老师,为何登时便要起身?下官受此惊恐,驿官害了性命,若非老师尽力擒剿,生者之恨不消,死者之冤不雪,地方之害不除。心中感德非浅,正欲早晚领教,图报万一。突欲前往,况遭倾囊劫去,教下官何以为情?”和尚笑道:“官家说那里话。洒家本是一个过路僧人,遇寺借宿,逢人化斋,随遇而安,要甚么用度?”
杨太守见他毫无芥蒂,知他是个侠气的和尚,便道:“老师此去,不知与下官还有相会的日子么?”和尚道:“小僧行游十方,踪迹不定。或有会期,当在五年之后。待小僧向巴江转来,回到少林寺中,便可相会。”杨太守便教住持整斋款待,两下分手,恋恋不忍。
杨太守在白云寺中一连住了十余日,未得赴任。一日,闲坐不过,遂问住持道:“你这里有消遣的所在么?”住持道:“我这白云寺原是山乡僻处,前后都是山岗险峻,除这一条大路之外,俱足迹所不能到,实无地可有消遣。只是本寺后面,随大路过西,转弯落北,不上一里路,有座三义庙。明日五月十三,是三界伏魔大帝关圣降生之辰,合乡居民都来庆寿。县里一班后生,来到正殿上串戏,却是年年规例。老爷若肯那步一往,也是逢场作戏,小僧谨当奉陪。”
杨太守道:“我洛阳人敬神常有此事,你这里也是如此,岂非一乐。”便次早欣然起身,换了便服,不要一人跟随,只邀住持同行。慢慢的两个踱出寺门,走不一里,果有三义庙。进了庙门,只见殿前搭起高高一个戏台。四边人,坐的也有,站的也有,行的也有,顽耍的也有,笑话的也有。人千人万,不计其数。伸头引颈,都是要看戏的。杨太守执了住持的手,向人队里挨身进到大殿上,神前作了几个揖,抽身便到戏房门首仔细一看。
恰好一班小小后生,年可都只十七八岁。这几个装生装旦的,聪聪俊俊,雅致无双,十人看了九人爱。装外的少年老成。装大净的体貌魁伟,大模大样,恍如生成体相。其余那几脚,或是装一脚像一脚。这般后生敲锣的,打鼓的,品箫的,弄管的,大吹大擂,其实闹热。那看戏的,也有说要做文戏的,也有说要做武戏的,也有说要做风月的,也有说要做苦切的,各人所好不同,纷纷喧嚷不了。
只见那几个做会首的,与那个扮末的,执了戏帖,一齐同到关圣殿前,把阄逐本阄过,阄得是这一本《千金记》。众人见得关圣要演《千金》,大家缄口无言,遂不敢喧哗了。此时笙箫盈耳,鼓乐齐鸣,先做了《八仙庆寿》。庆毕,然后三通锣鼓,走出一个副末来,开了家门。第二龆做出《仙人赠书赠剑》,直做到《萧何月下追韩信》、《拜将登坛》,人人喝采,个个称扬。尽说道:“老积年做戏的,未必如他。”
殊不知那些山东本地串戏的,人物精妙者固有,但开口就是土音,原与腔板不协。其喜怒哀乐,规模体格,做法又与南戏大相悬截。是土人看之,都说道好,哪里入得南人眼中。
杨太守是个南人,颇好音律,便南戏中少有差迟的,不能掩他耳目,况土人乎?只是闲坐不过,到此潇洒,一来叩拜神圣寿诞,二来假借看戏为名。也不说好,也不说歹,只扯了住持的手,东廊步到西廊,山门走到后殿,周围游耍,说些古今成败事迹,前后因果情由。又把创立本庙来历,关公显圣神通,备说一番。
忽见红日沉西,戏文完了,看戏的俱各散去。那寺中走出两三个小沙弥来,对住持说:“请老爷晚斋。”杨太守道:“今日神圣降生,今晚月明如洗。适才逢场作乐,此时正好慢慢步月回去,有何不可?晚斋尚容少缓。”大家从从容容,说说笑笑,步到寺门首,已是黄昏时候,本寺钟鸣。
住持带着笑脸便道:“老爷,小僧有一言告禀,未审肯容纳否?”杨太守道:“下官搅扰已久,就如一家,有甚见教,但说何妨。”住持道:“荒山原是唐朝到今。也名古刹,只是山乡幽僻之处,前有县,后有驿,来往官长,不过前面大路经行,并不到此少憩片时。今老爷在荒山盘桓数日,歼灭贼寇,清理道途,虽是万民感仰,实亦荒山有缘。向来清宴书斋,不敢烦渎。今宵步月,可无题咏,以为荒山荣扬?”杨太守道:“正合愚意。诚恐句拙,贻笑于人耳。”遂索文具,援笔赋诗四绝:
其一
清净山门尚半开,松阴竹影乱成堆。
山空日暮无人到,只有钟声满露台。
其二
大众堂中尽法身,香烟缭绕不生尘。
参禅打坐求真果,不似人间势利心。
其三
灿烂琉璃不夜花,端然此地即仙家。
白云堆里清幽处,一片尘心付落霞。
其四
徐观星斗灿明河,月正当空午夜过。
步履不烦人倍爽,谁知时序疾如梭。
写毕,便拱手道:“拙咏虽承尊命,幸勿见哂可也。”住持遂稽首下拜,道:“多蒙题咏佳章,自当留作镇山之宝。”便邀进客堂,吃了晚斋,各安寝不提。
这杨太守住了月余,恐怕凭限过期,况迎接人夫俱到,便要作别起身。住持从新备设齐整午斋饯行。杨太守道:“作扰多时,尚容赴任之后,差人奉酬。”住持道:“在此简慢,万勿见罪为荷。”两下送别起程。
毕竟不知去后,杨太守几时到得广西任所?又有甚么异说?再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