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毛是黄和白相间的……
这是在一天下午,无意中,厨子忽见到它,那时候正落雨。猫蹲在屋檐下,踡着尾巴,毛淋湿了,雨还不断地打到它身上;看样子,是在忧愁,恐怖吧,微微地觳觫着。厨子就可怜它。
“咪!咪!……”他扁起嘴尖声的学猫叫,去招呼。
猫转过头来,眼睛在浓雨中很困难的张开,看厨子,尾巴就弯弯地伸直去。
“咪!……”是很脆弱的。
“咪!咪!”厨子却大声叫。
“咪!……”猫又应。
厨子笑了;他跑进厨房里,装了半碗饭,又混和一些肉和鱼,出来了,向着猫,用筷子在碗边铿铿锵锵的打响。
“咪!咪!”他一面在呼唤。
猫是显然快活了,抖起精神,腰背隆起,后脚用力着,把腹儿朝着厨子。
铿铿锵锵的碗声打得更响了。
猫的眼光充满着观察和考虑。它认定了厨子是好人,于它有益的,就脚儿一蹬,奋勇的,向厨子奔去;落到地面时它微微地跛着身子。
厨子打着碗,引它到房去;猫跟在他脚后,不住的抖着毛,弄掉雨水。
灶里面的煤火还未熄,微微地在燃,为了温暖,猫就走到灶下面,要烤干它的毛:黄和白相间的。
猫并且饥饿,翘起尾巴,馋馋地吞吃那厨子喂它的饭,它时时哼出一种本能的关于饮食时的腔调。
厨子含笑的在旁边看它。他觉得这个猫的颜色很美,毛又长,身段又匀整……
猫因了急促,把饭或是鱼肉,塞住食管了,便连连地打哼,也象人的咳嗽一般的。
厨子走近它身边,坐在白木变黑的矮凳上,用手去抚摩。猫喷出了几粒饭,又继续它的馋食。
吃饱了,猫便懒懒地躺到灶下面,把脚儿洗着脸,渐渐地,眼睛迷蒙了。然而厨子愈喜欢它。
于是,在默默中,无条件的,猫便归到厨子,他成了猫的主人,负有喂养和看护责任。
这样的就经过许多时。
猫很瘦。
因此,厨子在每天的早上从菜场回来,那竹筐子里面,总替猫买了二十个铜子的小鱼和猪肝:这是花了他份内的外水五分之一。他本来是非常省俭的,但对于这每天固定的为猫所耗费,却不吝惜,并且还是很乐意的,因为他喜欢猫——尤其是这一个。
猫嗅着了肉和鱼的腥气,就欢迎他,缠绕在他脚边,偏起脸,伸直尾巴,低声的叫,跟着他走来走去:这正是给厨子认为这个猫特别的地方,通人性,知道他,和他要好。
他不愿称呼这个猫也用普通的语调,于是想……为了一种他自己的嗜好,他是最善于吃梨的,就把“梨子”做了猫的名字。
“梨子!”他开始呼唤。
可是猫不懂。
厨子就想了一个方法,他一面用手指头弹着碗边,一面这样大声的呼唤:
“梨子!”虽说猫就在他脚边。
习惯了,这个猫,渐渐的,当主人叫着“梨子”的时候,就回应:
“咪!……”
厨子非常得意这个聪明的猫。
猫不上瓦去,终日的只在厨房里游步或睡觉。但是这,却正合厨子的心意。因为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而且是单身的,带了一点孤癖,和几个年青的同事都不好,差不多除了关于职务上不得已的问答,从不曾说一两句别的闲话:这是他们不喜欢他,而他又看不上那些举动轻率,音语佻薄,只说着女人女人的青年人。所以,每当他做完了所应做的事,这就是开完饭,把厨房收拾得清楚干净了,为要消闲,就(上)东四牌楼去,在关帝庙旁边的大成茶馆里,花了五个铜子,喝茶和听说书。
现在,有了这个猫,茶馆就不去了,除了到市场去买菜,他的脚几乎不出大门外,只在厨房里伴着猫。他把猫放到大腿上,抚摩它,替它搔痒,并且拿了一块布,去擦它身上的灰,及别的污浊。
“梨子!”他间或温和地叫了一声。
“咪!……”猫却懒懒的回应。
有时,他拿了一条绳子,或顺便解下自己身上的裤带,上上下下的,飘来飘去,向着猫,逗它玩耍;猫于是就施展它的本能,伏到地上,夹住尾巴,脚用力的抓土,眼睛狠望着,一会儿,猛然奔前,想捕获那活动的绳子或裤带。但它也常常不用力!只把脚儿轻轻地去接触,做出谨慎的样子,仿佛要对付某种危险物似的。象这两种,稳健和突兀的动作;对于猫,厨子是一样的赞赏和喜悦。他觉得和这个猫是异样的奇遇,也等于上帝的一种赐福,同时又是可爱的,极其柔顺,终日伴着他,解去他的忧闷,寂寞,给他欢喜的宝贝。他承认这个猫是他唯一的好朋友。
“咪!……”
猫一叫,厨子就笑了。
猫的身体渐渐地肥壮,毛发光。
于是它就想到本能的各种活动,和每个动物全有的一种需要;猫到屋上去了。
这真是给厨子很大的惆怅!当他发觉猫不在他脚旁,也不睡在灶下面,他又感到寂寞,闷闷的,一个人坐在灶门口的矮凳上,不乐的吃着不常吸的旱烟;烟丝从嘴边飘到头上去,象云雾,这使他想到落雨天,那时候这个猫是水淋淋的蹲在屋檐下。
起初,不见猫在厨房里,他吃惊,忧虑着有什么不幸的事件加到猫,就屋前屋后的呼唤:
“梨子!梨子!……”这是在一天的午饭之前。
“咪!……”但没有这样可爱声音的回应。
他惶恐了。
他幻想着许多可怕的景象:猫跌到水井里,水淹住它全身,只剩一小段尾巴浮在水上面;和一个大狗把猫咬着,猫的四脚在长牙齿底下挣扎;以及猫给什么粗鲁的佣妇捕去,把麻绳缚在它颈项。……
“天咧!别把我的这个猫给掉了。……”
他祷告。
然而猫,它经历了各种本能的活动之后,游倦了,懒懒的,从对着厨房的那屋上,拖着尾巴,便慢步的回来了。
厨子快乐着,把饭喂它,猫是特别的饥饿,也象初次那样的,翘起尾巴,馋馋地吞吃。
他用手去抚摩,很慈爱的,并且低声说:
“梨子!以后别悄悄地跑了,知道么?梨子!……”
猫只哼它本能的关于饮食时那含糊的语调。
因天气渐冷,厨子向自己的床上添了一条棉被,同时他想到猫!就把一个木箱子,(这是他装衣用的,)改做猫的睡房,其中垫了许多干净的破布和旧棉花……。
“梨子!今夜睡在这里,很暖和的。……”他把猫放到箱子里,一面说。
“咪!……”猫望他叫。
“这个猫特别的通人性……”他想。
随后,猫打了一个滚,跳开了。
到夜间,当就睡时,他把猫放到箱子里,……可是,第二天,他又照样的发现猫在灶门边,睡得极浓的:这又得他用布去擦掉那身上的灰。
但厨子却不恼,只想:
“把灶门口用东西堵住,猫自然就来睡了。”
箱子里的棉花又不动,依样是平平的,这显然猫不曾来睡;然而那灶门口的木板还堵着。
“猫到哪里去呢?”
厨子想。
这时从厨房的瓦上,突然走出了猫儿求欢的一种喊叫;厨子就跑到院子里,向屋上去看。
那里聚着四个猫;两个纯黑色和一个花白色,其余的那个就是梨子。花白色的猫蹲在瓦上面,尾巴垂着,怯怯的,是抵抗那对方压迫的姿势,望着梨子可怕的喊叫就是从它的小嘴中哼出来的。梨子却耸起肩,脚有力的站着,尾巴竖直,想狂奔过去似的,也哼着本能的语调——却是异常的,只限于求欢时才有的声音。那两只纯黑色的猫,就闲散地坐在墙头上,安安静静地在旁观:这是猫族特有的现象,完全反乎人类的。
厨子看着这情境,就不觉的,想着自己的梨子是属于雄,而那只花白色的猫却是……他笑了。
“这东西也坏。……”他想。
猫的喊叫渐厉起来。
梨子终于猛扑过去,就征服了它的对手——那肥硕的花白色的猫,柔软了。
纯黑色的两个猫还继续在旁观。
“喂,老王!”这声音响在耳后,是出乎意外的。
厨子转过脸,看见那人是阿三——一个无耻的,善于逢迎,巴结,差不多把东家的屎可当做雪花膏来擦的所谓上海小白脸。
“干什么?”他很不高兴的问。
“干什么?”阿三也冷冷的。“对你说吧,花厅的沙发上疴了一泡猫尿,这是你应负的责!”
“我的猫不会到花厅去,那尿不是梨子疴的。”
“不会?你瞧这——”阿三更冷的鄙视他,一面从手指间就现出十多根猫毛。
的确,毛的颜色完全是梨子身上的,厨子就哑口了;他无法的把那些毛看来又看去。
“倒象是——”
“简直就是的!……好,你自己瞧吧,给大人知道了,我可担当不起呀!”
阿三在得意。
厨子忍辱着,耐心的,低声和气地向阿三说了许多陪礼,认错,以及求他原谅,帮忙,等等觉得羞惭的话。起初,阿三就故意的揶揄,推托,谦让,其中却满含着胁逼,随后因寻机夹带的泄过了许多愤怨,讥讽和谩骂,这才答应不禀知东家,让厨子自己去洗刷那泡尿。
于是他跟着阿三走去。
到转来,他怒极了,想狠狠的把猫拿来抽打一阵:为什么单单把尿疴到花厅的沙发上,以致给那个最看不上眼的阿三当面的侮辱到顶?……
但是一进门,他看猫躺在桌厨边,欲醒似睡的,现着不曾有过的异常的疲倦;因此,他想到猫是刚经历过性的奋斗,身体很弱,倘受打,生出病来是无疑的,于是他就宽恕了它。
猫很久都在欲醒似睡里疲倦着。
猫不吃东西,似乎是病了。
抱它到腿上,身体是软软的,无力而且发烧,眼睛眯着。
“梨子!梨子!”厨子抚摩它,又连连地呼唤。
猫隔了很久才低弱的叫了一声。
“梨子一定是病了!”他想。“这怎样办呢?啊,对了,人家说有一个兽医院,是完全诊牲畜的,那末猫——”
然而猫忽然有力起来,在他的腿上挣扎,同时那瓦上就连续的响起一种异声的喊叫。
猫奋勇的跑去了。
这一天,厨子的东家来了几个乡客,于是由阿三的传达,命令他办了两桌家常的酒席;厨子从早上起就一直忙着。因了要杀鸡,切肉,剖鱼,以及不间断的做着菜之类的事,厨子无暇去抚摩他的猫,虽然他不能确定的说,猫是在厨房里,抑是这东西又跑到屋上追逐那个花白色的——或别的配偶。
“梨子!……”厨子有时也呼唤。
但几次都不曾听到猫的应声。
这是当酒席开始的时候:上了四炒盘,两大碗,然而正是这一瞬,厨子煮好鱼丸转身来,那桌上,密密措措摆满着食物中间,忽然发现到不见了一只烧鸡;厨子就不禁的猛然惊诧。他清清白白的把两只烧鸡放在一块,并且在第一大碗菜上去时还看见,他坚定的认他的记忆没有错,眼睛也不会看花的。
那末,只剩下一只烧鸡,这是怎么的?
“见鬼……”厨子想。
他又向桌上,灶上,架上,以及这周围,几乎不漏一个空隙的寻觅着,到结果,却只增加他更大的惊异和疑惑。
“莫是阿三这小子,来拿菜时悄悄地把烧鸡偷走了?”他猜。
“莫是……那些人都对我没有好心眼的!”
可是猫,这东西却从极黑暗的菜橱底下,哼出吃饭时的那种声音。
厨子恍然想到,但还疑。
“梨子!”他呼唤。
然而猫回应的,不是可爱的“咪……”却是使厨子觉悟的那种“唔唔……”
于是厨子用火通子向菜橱下去横扫。
猫跑开了。
由火通扫出来的,正是所不见的那只烧鸡,不过已经满着尘土,极腌臜的,并且被猫咬得非常的凌乱了;是完全成了废物。
厨子没有法,只得把剩下的烧鸡分做两半,扁扁的摆在盘子上。
他怨恨的望着窗子外,从十二夜的月光中,他看见梨子正坐在水落边,闲散地,慢慢轻轻的用脚洗它的脸和吃了烧鸡的那个油嘴。
厨子又抚摩猫,因为他已经饶恕那偷鸡的过错了。
“梨子!”他快乐的呼唤。
“咪!……”猫就应。
“好朋友!”
“咪!……”
厨子笑了。
“咪!……咪!……”这是另外的一种声音,粗鲁的,还带着嘲笑,忽然响在厨子的背后。
他转过脸。
“干什么?”见是阿三,他就不高兴。
“没有事当然不来……”阿三又嘲笑的学猫叫。“咪!……咪!……”
“有什么事?”
“告诉你吧!三姨太昨天新做好的一件法兰绒衣服,放在房里的椅子上,还不曾穿,今早上就发现给猫疴了一泡尿。……”
“我的猫昨夜是和我在一块儿睡。”
“谁管你……那里面现在正拷问,等一会儿,事情就会知道的。”
阿三鄙夷的看一下厨子,就走了。
“咪!……咪!……”他还粗声的(学)猫叫。
这消息,毫无虚饰的传来,是极其恶劣的,但厨子却不因此忧虑,因为他的猫,昨夜是通宵的睡在他床上,天亮后还是跟着他。
于是他又安静的继续他的抚摩。
“梨子!”
“咪!……”
“咪!……咪!……”然而这一种粗鲁的声音又来了。
“老王!”阿三就站在背后。
“干什么?”
“大人在书房里叫你!喂,赶快去!”
厨子这时才想到那必定于他不利的事;他踌躇了。
“赶快!”阿三又催促。
厨子于是跟着他。
大人是做过司令的,平常就威武,这时又带点怒,看样子,厨子的心便怯了。
“你养了一只猫,对不对?”大人的声音非常洪亮。
“是,”厨子恭恭敬敬的回答。
大人的眼睛就熠熠的望他。
“我是非常讨厌猫的,你知道么?我只喜欢外国狗……”
“是。”
“你养猫,敢不告诉我,你这混蛋!花厅的沙发疴了猫尿,昨夜三姨太的新衣服又给这东西疴了,据说你的猫在前天还偷了一只烧鸡,所以你把那剩下的一只就分做两半……对不对?你这混蛋!滚出去!马上就滚!把厨房里面的家伙交给阿三,少一件就小心你的脑袋!滚去!”
厨子想辩,但不知怎的,脚步却自自然然的退了出来;他看见许多同事们在门外向他冷笑。
“这全是阿三这小子弄的鬼!”
厨子想:他不怨猫,却只恨那个和他作对头的上海小白脸。
回到厨房里,他忽然嗅到一种臭气,那是猫正睡在切肉的砧板边,桌上面现着一小团猫疴的稀稀的尿。
厨子找不到职业,他赋闲在家里。
然而对于猫,他依样的喜欢它,不异从前,不间断的每天买了十个铜子的小鱼和十个铜子的猪肝。他差不多尽日的和猫相处。猫因是改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也不上瓦去。厨子常常抚摩它,有时又用绳子或裤带,飘飘的吊着,逗它玩耍。
“梨子!”
“咪!……”
猫是一听见呼唤便回应。因此,厨子差不多把所有的时间都消磨于这种的快乐里面,他简直愿意就这样的生活下去,那是极自由,清静而且有趣的。
这时的猫也确然格外的柔顺。
不久,这个忘忧的厨子终于绉起眉头,这是被那种不可避免的生计困难所致的。
然而猫的身体依样肥壮,毛发光。
猫又不吃东西了。
但厨子的心里却明白,猫所以不吃东西的缘故是完全因为肉和鱼——这两种东西缺少了。
可是厨子已用尽了他的喂养的能力;他自己在很早以前就只吃窝窝头了,那雪白的西贡米是专为猫预备的。
猫不吃干白饭,厨子却不恼怒它,只觉得这是自己一种无用,惭愧,一个人竟养不起一个猫,而猫又是这样驯良可爱的。
他希望猫能够勉强的吃一些饭,便用手指头弹着饭碗,一面呼唤:
“梨子!来,吃点吧,再饿可要饿死的。”
“咪!……”
猫叫了,站起来,但走到碗旁边,把鼻子嗅了一下干白饭,摇摇头,便转过身来,又恹恹地睡下了。
厨子在苦闷……。
猫始终固执着它的意志。
于是猫上瓦了,连着三天三夜不回来,厨子又忧虑……。
“梨子!”
但是这呼唤只等于一种无限伤感的叹息。
这是猫上瓦去的第五天。
厨子的一个旧朋友来看他,他迎头就叹气:
“唉,我的梨子不见了!”
“对了,”客含笑说,“我正要和你说,我昨天到司令公馆去,看见你的猫却在阿三那里。”
“这小子!”
厨子大怒;他不管客,自己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厨子的家和司令的公馆只隔了两条街,不到两里路吧,一会儿他就走到了,然而阿三不在门房里。
找到他昔日相处许久的厨房,他看见,梨子正翘着尾巴在吃饭——自然是有鱼肉的,阿三坐在矮凳上,看它。
“你怎么把我的猫偷来?”
“谁偷你的?你的猫自己跑到这里来,我看它饿得怪可怜,还喂它……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讲理?”
厨子想给阿三两个耳光,忽而他又顾虑到这是司令公馆,并且他的同伙还多,闹起了,只有自己吃亏的,于是改为恨恨的怒目而视。
“你要,你拿回去,我才不要哩。”
阿三带着嘲笑,冷冷的。
厨子走近猫身边,弯下腰去抚摩。
“梨子!梨子!”
他连声呼唤。
但是猫,它转过脸来望厨子,接着就哼出“唔唔”的声音,又张开嘴去吃饭了。
第二天,这个猫又从厨子的家里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