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与女人》是一部游记的名称。德国有名的性学者希耳失菲耳特博士于一九三一年旅行东方,作学术讲演,回国后把考察所得记录下来,结果就是这部游记。我所有的是格林的英译本,一九三五年出版,那时著者已经逃往美洲做难民去了,因为在两年前柏林的研究所被一班如醉如痴的青年所毁,书籍资料焚烧净尽。民国二十二年五月十四日《京报》上载有焚性书的纪事,说德国的学生将所有图书尽搬到柏林大学,定于五月十日焚烧,并高歌欢呼,歌的起句是日耳曼之妇女兮今已予以保护兮。青年一时的迷妄本是可以原恕的,如《路加福音》上所记的耶稣的话,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所可惜的是学术上的损失,我因此想到,希博士这次旅行的收获自然也在内,如游记中所说日本友人所赠的枕绘本,爪哇土王所赠的雕像,当亦已被焚毁了吧。—且说这部游记共分为四部分,即远东,南洋,印度,近东,是也。第一分中所记是关于日本与中国的事情,其中自第十二至二十九各节都说的是中国,今抄述几段出来,我觉得都很有意义,不愧为他山之石,值得我们深切的注意。十七节记述在南京与当时的卫生部长刘博士的谈话,有一段云:
“部长问,对于登记妓女,尊意如何,你或当知道,我们向无什么统制的办法。我答说,没有多大用处。卖淫制度非政府的统制所可打倒,我从经验上知道,你也只能制止它的一小部分,而且登记并不就能够防止花柳病。从别方面说,你标示出一群人来,最不公平的侮辱她们,因为卖淫的女人大抵是不幸的境遇之牺牲者,也是使用她们的男子或是如中国人所常有的为了几块银圆卖了她们的父母之牺牲者也。部长又问,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可以遏止卖淫呢,我答说,什么事都不成功,若不是有更广远的,更深入于社会学的与性学的方面之若干改革。”二十五节说到多妻制度,有一个简单的统计云:
“据计算说,现在中国人中,有百分之约三十只有一个妻子,百分之约五十,包括许多苦力在内,有两个妻子,百分之十娶有三个以至六个女人,百分之五左右有六个以上,其中有的多至三十个妻子,或者更多。关于张宗昌将军,据说他有八十个妻妾,在他战败移居日本之前,他只留下一个,其余的都给钱遣散了。我在香港,有人指一个乞丐告诉我,他在正妻之外还养着两房正妾云。”关于雅片也时常说及,二十八节云:
“雅片在中国每年的使用量,以人口摊派,每人有三十一公厘(案约合一钱弱)之多,每人每日用量自半公厘以至三十公厘。德国每年使用量以人口计为每人十分之一公厘,美国所用雅片颇多,其位置在中国之次,使用量亦只是二公厘又十分之三公厘。”第四分九十八节中叙述埃及人服用大麻烟的情形,说到第一次欧战后麻醉品服用的增加,有一节云:
“凡雅片,吗啡,科加因等麻醉药品,供全世界人口作医疗之用,每年总数只需六千公斤即已充足,但是现今中国一处使用四千五百万公斤,印度一千万公斤,合众国四百万公斤,埃及小亚细亚以及欧洲共五百万公斤,云云。”二十四节中说中国旅馆的吵闹,他的经验很有意思,里边又与赌博有关系,可以抄译在这里:
“中国旅馆在整夜里像是一个蜜蜂排衙的蜂房。差不多从各个房间里发出打麻将的人们的高声的谈话,咳嗽,狂笑。一百三十几张的骨牌碰在一起,哗喇哗喇的响,反复不已。索要茶水,怪声报告房间号数。书寓的姑娘以及他种妓女,叫来,遣走,另换别人,一个客人时常叫上十几回,随后才留下一个住宿。女人们唱歌,弹琵琶。房门猛关,砰訇作响。按铃呼唤,茶房奔走,就是廊下的那些仆役也那么兴高采烈,不懂中国情形的人见了,一定会得猜疑有什么旅馆革命将要勃发了吧。
我接二连三的派遣房间里的一个仆役出去,到邻近各房去求情,请略为安静一点,说有一位老绅士身体欠安,想要睡一会儿。那些中国人那时很客气的道歉,暂时不作声,随后低声说话,再过三分钟之后,谈笑得比以前更是响亮了。我拿棉花塞了耳朵,只好降服了,醒到天明,那时候这一切非人间的声响才暂时停止了。”著者对于中国是很有同情的,但是遇见这种情形也似乎看不下去,不免有许多不快之感。他结论说中国人的耳神经一定是与西洋人构造不同。老绅士的这种幽默的话听了很是可悲,他在本书中屡次表明他的意见,关于性学考察的结果,个体的差异常比种族的差异更为有力,因此是不很愿意来着重于人种与色的分别的,这一回大约很为麻将客所苦,不得已乃去耳朵上设法,这实在是大可同情的事。不过我们希望这吵闹,以及嫖赌烟种种恶行,只是从习惯上来,不是出于何种构造的不同,庶几我们还有将来可以救拔的希望耳。第十四节讲到中国与他国殊异之点,其一云:
“其次不同是,在中国之以人力代马力。一头牛马或者一架机器都要比一个人更为贵重,所以无论走到那里都可以看见中国人在背着或拉着不可信的重荷。就是在上海那样一个巨大的商业中心,载重汽车还是少见的东西。我曾见一座极大的压马路的汽辗,由两打的中国男人和女人拉了走动着。
由此可见人在中国是多么不值钱。所以这是不足为奇的,不知道有多少千数的人在三十至四十岁之间都死于肺结核症。一直并没有什么医药的处理,有一天正在热闹地方劳作的中间,忽然吐起狂血来,于是他们的生命就完结了。”著者决不是有心要毁谤中国,如上边说过他还是很同情于中国的,其原因一大半是由于同病相怜,因此见了这些不堪的情形,深有爱莫能助之感,发此愤慨,盖不足怪,这与幸灾乐祸的说法是大不相同的。还有一层,妇女问题复杂难解决,有些地方与社会问题有关连,在性学者看去这自然也很是关心的。但是这样一来,使我们读者更加惶悚,重大疑难的问题一个个来提出在面前,结果有点弄得无可如何,岂不是读书自找苦吃,真是何苦来呢。幸而此一十八节文章中并非全是说的丧气的话,有地方也颇有光明,如十四节中竭力非难外国的霸道,后边批评中国云:
“在中国的现代青年拿去与别国的相比,有许多方面都比较的少受传统的障碍。第一,他们没有宗教上的成见。在欧洲方面似乎不大知道,中国的至少四百兆的人民向来没有宗教,也一点的没有什么不好。他们坚守着从前孔夫子以及别的先哲所定下来的习惯法,但并不对了他们(案即孔夫子及别的一班人)祷告,只是专心于保存面子。他们看重在此地与此时的实在,并不在于幻想的时与地之外。”著者原是外国人,对于中国只凭了十星期的观察,所下的判断自然未必能全正确,这里又是重译出来的,差误恐亦难免,但是总起来看,这所说的不能说是不对,也可以增加我们不少的勇气。诚然如著者所说,中国没有宗教上的种种成见,又没有像印度的那种阶级,的确有许多好处,有利于改革运动,可是具体的说,也还很不能乐观。别的不谈,只就上边所有几件事看去,便觉得如不肯说没法子,也总要说这怎么办,—但是,怎么办总已经比没法子进了一步了,我们姑且即以此为乐观之根据可乎。民国三十三年九月十二日,在北京风雨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