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惠养民因滑玉诓去束金,虽说是内人所为,毕竟起初商量入私时,此一念原对不得天地。到如今银子被人哄去,而自己胞兄仍是一团真心诚意,自己的人鬼关如何打得过去?所以只是推托感冒,睡在牀上不好起来。到了次日早晨,自己牵出马来,扣上鞍屉,不通哥嫂知道,早进城来。
到了自己住院,下的马来。叫声两仪,两仪出来将马接住,送与宋禄。惠养民进的住房,掇过椅子坐下,一声儿也不言语。
滑氏此时尚未梳洗,抱着四象方去厨下看火。见了丈夫这个模样,心中便有些疑影,因问道:“你是怎的呢?”惠民叹了一口气,只是不答。滑氏一定追问,惠养民道:“你的好兄弟!”
滑氏道:“也就不赖。谁不知道俺兄弟是个能人,是个好光棍儿。”惠养民道:“要是不能,怎能现今把老婆也光棍的卖了。”滑氏道:“我就不信。他妗子上好的人材,又是好手段,他舅也必舍不的。”惠养民道:“老婆若拙若丑,他先就不敢大赌。况且有他姐这一注子肥财。”因把在滑家村,滑九皋怎的说滑玉在正阳关拉纤捞船,盗卖发妻,东县来关的缘由,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这滑氏不听则已,一听此言,抱着四象儿,坐在院里一块捶布石上,面仰天,手拍地,口中杀人贼长,杀人贼复,促寿、短命,坑人、害人,一句一句儿数着,号啕大哭起来。惠养民怕人听见,急劝道:“银子能值几何,看人家听的笑话。不惟笑我不能齐家,还笑你心里没主意,被兄弟哄了。”滑氏那里肯住,惠养民连忙扯进屋去。只听邓祥在院门口说道:“南马道张爷、黉学巷程爷,别的不认得,请师爷作速去说一句要紧的话哩。”
看官试想,程嵩淑这几位来,与惠养民有何商量?原来祥符县出了一宗彝伦馨香的事体,夹叙一番。
原是西南甜浆巷,有婆媳二人孀居。婆婆钱氏,二目双瞽,有六十四五年纪。媳韩氏,二十五岁守寡,并无儿女。单单一个少年孀妇,奉事一个瞽目婆婆,每日织布纺棉,以供菽水。
也有几家说续弦的话,韩氏坚执不从,后来人也止了念头。这韩氏昼操井臼,夜勤纺绩,隔一日定买些腥荤儿与婆婆解解淡素。人顺口都叫韩寡妇家。这七年之中,邻家妇女实在也稀见面,不但韩氏笑容不曾见过,韩氏的戚容也不曾见过。
本年本月前十日,婆婆钱氏病故,韩氏大哭一场。央及邻舍去木匠铺买了一口棺材,不要价钱多的,只一千七百大钱。
乃是韩氏卖布三匹买的。抬到院里,韩氏一见,说道:“我只说一千多钱买的棺材,也还像个样儿,谁知这样不堪,如何盛殓得我的婆婆?有烦邻亲,再买一口好的来。”邻人都说道:“韩大姐错了。若是看上眼的寿木,尽少得五、六两银子。韩大姐,你的孝心俺们是知道的,只是拿不出钱来。”韩氏道。”我殡葬婆婆,是我替俺家男人行一辈子的大事,我不心疼钱。
况且这织布机子,纺花车儿,一个箱子,一张抽斗桌,七凑八凑,卖了也值两千多钱,我还有几匹布哩。我心事一定,老叔们不必作难。我再给老叔们磕头。”说着,早已磕下头去,哭央起来。这两三个老邻翁,急急说道:“韩大姐请起,俺去替你办去。”
一路起身,又向木匠铺子来。路上,一个说道:“你看韩大姐,如今说把机子、纺车、桌子、箱子尽卖了,打发寿木银子,真正是贤孝无比。”一个说道:“或者韩大姐,一向是要把婆婆奉事到老,今日黄金入柜,他的事完,各人自寻投向,也是不敢定的。”一个说道:“这孩子也算好,真正把婆婆送入了土,就各人寻个投向,也算这孩子把难事办完,苦也受足了。难说跟前没个儿花女花,熬什么呢?只是咱们邻居一场,将来大家照看,寻个同年等辈,休叫韩大姐跳了火坑。”一路说着早到了木匠铺,又说了五千六百钱的一具寿木,邻居小后生们,又抬进来。这些棱刷铺垫,不必细述。
傍晚,央了几个邻妇,将钱氏殓讫。韩氏大哭一场,这几个邻妇眼里也陪了许多伤心泪。到了次日觅土工开抬杠棺,共是一千大钱。到了第三日,一起儿土工来抬棺木,韩氏独自一个,白布衣衫,拄桐杖,跟着送殡。合街看者,个个拭泪,抬不起头来。这三个邻家婆儿,是央过到坟上做伴的,同坐一辆车紧跟着。出的东门,到了坟上,合葬于先人之茔。韩氏点了一把纸锞儿,跪在墓前,哭了一声道:“我那受屈的娘呀--”
第二句就哭不上来了。邻妇搀起定省一会,又点一把纸锞儿在丈夫墓前,哭道:“你在墓里听着,咱的事完了--”哭的又爬不起来。三个邻妇再三苦劝,拉住起来,同坐车而回。
到家,即把那几位邻翁请来家中,磕头谢过。因同邻妪在牀腿下起了一个砖儿,盖着一罐子钱,向几位邻翁说道:“这是我几年卖布零碎积的钱,原就防备婆婆去世了,急切没钱买办棺木,遮不住身子。因此我婆婆在世日,就受了多少淡泊。
老叔们替我数一数,看够寿木钱不够?”这几个老翁口中不住的说:“好孝道的媳妇。”把钱数了一数,共是七串有零。即将五串六百给邻翁,送至木匠铺。这三位邻妪也各自回家过午,打算此后晚夕,轮流来与韩氏作伴。谁知吃饭回来,韩氏早已自缢,双目俱瞑。
这一声传出,把一个省会都惊动了。有听说嗟叹称奇的,有听说含泪代痛的。管街的保正禀了本县程公。这程公进土出身,接着荆公下首,即唤管街保正问个详细,传了外班衙役,坐轿便上甜浆巷来。方入巷口,只觉得异香扑鼻,程公心中大加骇异。到了门口,下的轿来躬身进院,只见韩氏面色如生,笑容可掬,叹了一声道:“真正是从容就义。可感!可敬!”
因问道:“这巷内有什么花木么?”保正禀道:“巷内俱是小户人家,并没有栽种花草的。”程公道:“再不然有药铺。”保正道:“也没有药铺。”程公细嗅,较之入巷时更觉芬馥,点头暗道:“是了。”又见门内放一口薄皮棺木,因问道:“这具棺木何用?”几个邻翁把前事述了一遍。程公道:“这是节妇自备藏身之具,你们彼时不能知晓节妇深心。但这棺木,如何殓得国家大贤?叫管街保正来。”保正跪下,程公道:“你协同节妇邻人,尽着城中铺子看棺木,不拘三十两五十两,明日早堂同木匠递领伏领价。”管街保正磕头道。“是。”又吩咐道:“你明日就在这门口搭上彩棚,桌凳、香案俱备。第三日,本县亲来致祭。如误干咎。”管街保正又磕头道:“是。”又吩咐三个邻人道:“卸尸人殓,你几个酌夺四个女人办理,浅房窄屋,不许闲人窥看。本县致祭之后,你们领收殓的女人讨赏。”
吩咐已毕,程公上轿而去。回署即发名帖知会两学、丞簿、典史,至日同往致祭。祭毕约合学诣明伦堂议事。
学师见了堂翁名帖,发帖安顿相礼。并叫胡门斗遍约在城生员,至日俱集明伦堂候县尊台谕。
及至到致祭之日,程公先差礼房摆列猪羊花供香烛。省城这日直是轰动了天地,男女老少,人山人海,把一个甜浆巷实填起来。各家房脊墙头,人俱满了。天意佑善,又是清明得紧。
程公到巷口,哪里还坐得轿,只得下的轿来,步行前来。众人闪开个人缝儿,程公过去。到了棚下,两位学师,四个礼相接住。程公行了三鞠躬礼,读了二通祝文。两位学师、丞簿、典史随着行礼。礼毕,程公坐在棚下,说道:“官不拜民,况是妇女。只为此妇能振纲常,乃拜纲常,非拜人也。”即刻奖赏邻翁邻妪以及收殓节妇的女人。又将猪羊花供交与保正,以为埋葬之用。土工杠夫,仍向衙门领钱。岂知至诚所感,不惟土工杠夫情愿白效劳,本街士民又各出钱钞,他日自将节妇葬讫。
程公出了巷口,吩咐管街保正:“向后改此巷为天香巷。”到了文庙,合学生员接上明伦堂来。学师率领合学为礼。献茶已毕,程公道:“弟承乏贵县,未及三月,即有韩氏这宗大贤孝。虽是妇女,却满身都是纲常。巷口异香扑鼻,从所未经。
此固中州正气所钟,弟实叨光多多。今日一祭虽足以为名教之倡,若不得朝廷一番旌扬,犹尚不足慰贞魂于地下。弟意欲众年兄约同合县绅士递呈县署,弟便于加结上申,转达天听,求皇上一个褒典。二位先生及众年兄以为何如?”各生员俱打躬道:“老父台为伦常起见,门生们情愿襄此义举。出学之后,即为约会投禀公呈。”程公不胜欣喜,作别回署而去。即日便各约所知,因惠养民是个附生头儿,所以次日都到碧草轩来。恰好遇着这滑氏正在院里砧石上大放悲声。邓祥来说书房有几位客候着说话,把惠养民急得一佛出世。向邓祥道:
“你且去,我即速就到。”邓祥回复众宾。惠养民向滑氏道:“你快休哭,我的朋友们都在轩上等我说话,相隔不远,万一听的,我就成不的一个人了。”滑氏那里肯听,仍然仰天合地哭道:“你原承许过我要分,你若是早分了,我怎肯把银子给那杀人贼呀。”邓祥又到门口道:“程爷们说事情甚急,请师爷作速去哩。”惠养民无计可生,遂道:“你就说,我往乡里去了。”邓祥道:“程爷们知道师爷在家里,怎的又说往乡里去了。”滑氏哭声愈大,惠养民扯住道:“你今日可杀了我了!”滑氏道:“你杀了我,你还不偿命哩!”邓祥尚未转身,只听得墙儿外说说笑笑,有几个人走的脚步声儿响。仿佛是程嵩淑声音道:“填他个附学头儿名子,怕他有什么说。”出的胡同而去。
惠养民原不知寻他何事,却自觉这些朋友已觑破自己底里,又不敢问来的那几位是谁,自此以后便得了羞病,神志痴呆,不敢见人。虽请董橘泉、姚杏庵辈用些茯神、远志、菖蒲、枣仁药味,也不见好处。
且说惠观民见兄弟病了,大加着急,每日必到城中探望。
滑氏还天天吵嚷要分。惠养民顺手牵羊,也不能再为扎挣,就病中糊糊涂涂也说个分字,话却不甚分明。惠观民怕滑氏吵闹,添了胞弟病势,十分没有法了,应道:“第二的,你只管养你的病。只要你的病好了,就分了也罢。”回到路上,却泪如泉涌不止。
这是惠养民终日口谈理学,公然冒了圣人之称,只因娶了这个再醮老婆,暗中调唆,明处吵嚷,一旦得了羞病,弄得身败名裂,人伦上撤了座位。
此时正当三月尽间,谭家欲再延师长,现有惠养民未去,况且滑氏又不肯回乡。直到五月端阳,要完束金节仪,算了粮饭油盐钱,谭家送了角黍,滑氏又看了冰梅,方辞别王氏而去。
自惠养民病后,谭绍闻自己一个人,在碧草轩上独写独诵。
忽一日,只见一个人猛的进了轩中,走到绍闻座前,作了一揖,双膝跪下,说道:“救我!救我!”谭绍闻慌道:‘“起来咱商量,须是拣我能的。”那人道:“不难。”此人是谁?待再一回叙明。
有诗赞韩节妇之贤:
嫠妇堪嗟作未亡,市棺此日出内藏。
到今缕述真情事,犹觉笔端别样香。
又咏韩、滑相连云:
贞媛悍妇本薰莸,何故联编未即休?
说与深闺啼共笑,人间一部女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