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谭绍闻将孔慧娘涂殡厢房,已过了三日。只见盛宅宝剑来说道:“俺家大爷说了,谭爷近来遭际不幸,在家必是不舒坦,邀往俺宅里散心。请的还有陪客,今日要演新串的戏。
小的随带有车来,就请坐上同去。”谭绍闻道:“既是你大爷费心,我身上有新服不便,待我换个衣帽何如。”王中忽到跟前道:“南乡里那个买主吴自知,同经纪来交价。还有吴自知儿子。我已让到轩上。须得大相公与他面言。”谭绍闻即向宝剑儿道:“你只回去。我现有一宗极不得已的事,扯捞住不能脱身。只管开戏,不必候我。”宝剑道:“这事王中哥尽可照应,何必谭爷亲理。前日俺家卖了一处当铺宅院,共是七千多银子,不惟俺大爷不曾与买主见面,就是这几斗银子,俺大爷也不曾见面哩。”王中道:“俺家如何比得府上,割绝血产,是一定要亲身哩。况大相公有新丧在身,也不便骤近堂戏场儿。
大相公吩咐一句,叫他回去罢,省得他等着。”谭绍闻果然吩咐宝剑儿回去,自上碧草轩来会吴自知。
到了轩中,吴自知一伙起身为礼,便让谭绍闻上座。谭绍闻道:“我是主人,那有僭客座之理。”吴自知仍自推让。经纪道:“坐下罢,咱是客哩。”吴自知方才坐下。王中进来,吴自知又连忙起来让道:“王哥坐。”王中弯弯腰儿道:“客请坐。”绍闻见吴自知是个村愚,无可与言。”心中又想着盛宅,便出来叫王中,低声道:“这是那里一个乡瓜子,起来欠去的,厌恶人。并不像个财主腔儿,难说他会有银子么?”王中道:
“大相公不知,是咱只卖三千两,所以他只买三顷地、一处宅院。若是要一万两万,他也不费周章哩。南乡有名大财主吴自知,咱城中许多客商家,行常问他出息揭债哩。”谭绍闻道:“这宗交易,你与他成了罢,我实实不能见那个腔儿。我心里闷,回家去睡睡儿。叫双庆、德喜您三个过银子,事完时,只把卖地文契拿到家中,我画个押儿就是。”王中欲再挽留,谭绍闻已自回家中。
王中也自恃心中无他,遂与吴自知成了交易。这些敲天平、立文券之事,不必细述。王中到家,仍自请谭绍闻到了轩上,验了包封,押了文券。吴自知作别,到了门口旁边,取了他的粪筐、粪叉,其子背着盛银子口袋。王中道:“吴大哥太不像了。”吴自知道:“圣人爷书上说过,万石君拾粪。”一拱而别。经纪另订日期清边界、正基址,这也不必再说。
王中回到轩上,与德喜、双庆、邓祥包了三毡包银,到楼上交王氏收了。王中便说请客还债之事,王氏道:“卖了地土,银子也叫在家暖暖儿,何必恁急。”王中道:“事不宜迟。银子在家一天,包内不能长一分一厘,人家账上会长,管着许多利钱哩。”谭绍闻道:“你说的是,目下就写帖儿。”王中随着谭绍闻到了轩上,开了书柜,取出帖儿,谭绍闻写了,王中即刻抱定护书匣儿,各处投递。晚间自然预备席面。
到了次日,双庆、德喜轩上洒扫,揩抹桌椅。傍午时,来的是隆泰号孟嵩龄,吉昌号邓吉士、景卿云,当铺宋绍祁,绸缎店丁丹丛,海味铺陆肃瞻,煤炭厂郭怀玉等。此中也有欠揭债的,也有欠借债的,也有欠货债的,也有请来陪光的。一齐都到了碧草轩。谭绍闻谢了前日光吊,众客谢了目下叨扰,为礼坐下。孟嵩龄道:“今日谭爷有召,叫小弟辈却了不恭,领扰自愧。”谭绍闻道:“杯酒闲谈,聊以叙阔。”邓吉士道:“当年老太爷在日,就是这样多情。总之,咱们住在府上马脚下,竟是常常的托庇洪福。”闲话间,泰和号大债主王经千到了。让座寒温已毕,谭绍闻便讲还债的话。王经千道:“些须何足挂齿。”谭绍闻道:“一千五百两行息银子,也就不为些须,怕日久还不到时,日累月多,便未免积重难擎。”王经千道:“谭爷若不讲起,小弟也不好启齿。委实敝财东前日有一封字儿,要两千两行李,往北直顺德府插一份生意。小弟也盘算到府上这宗银子,只是一向好相交,不便启齿,叫谭爷笑我情簿,说这几两银子,值得上门问一声?”绍闻道:“王二爷好说。弟为这一宗银子,时常筹画奉还。昨日弃了一宗薄产,得了千把卖价,今日通请列位,索性儿楚结一番。”当铺宋绍祁道:“少爷今日,只管把王二爷这宗息银清楚。俺们都是少爷房户,迟速惟命。”煤炭厂郭怀玉道:“少爷说还债,也是一番好事,爽利把账目算的一算结了局。一来少爷心净,二来也不枉少爷今日赐饭。若是碍情阻面,久后累的多了,倒叫少爷吃亏哩。少爷不欠我分毫,我还欠房租八两,所以我便宜说话。今日爷们来赴席,断不料有还债的话,账目必不曾带来,何妨各着盛价回铺取去?”绸缎店丁丹丛,海味铺陆肃瞻俱道:
“你说的是什么话,少爷既要清楚时,只改日算明数目送过条子来,除了房租,下欠若干,叫少爷随心酌夺。不完时,再算房租。若像你说的,岂不是显咱生意人单单只晓得银钱中用?
咱们只把王二爷这宗息银,替算一算,楚结为妙。”景卿云笑道:“丁爷陆爷所见极高,就是如此罢。”因向王经千道:
“王二爷账底,想不曾带来。就差贵价到宝号里,问伙计们,把谭爷这宗账抄的来,或把原约捎来。爽快还完时抽了这张揭票,也是快事。”王经千道:“原约我就带着哩。”孟嵩龄道:“一发更妙。”王经千在腰间纸袋内,掏出来一张揭约,王中早把算盘放在桌上。邓吉士伸指拨算,算完时说道:“原银一千五百两,累年陆续找过息银九百两。本银不动,目下连本带息,共该二千九百五十两。王二爷,且说错也不错?”王经千道:“一丝儿也不错的,来时敝伙计也是这样算的。”孟嵩龄道:
“少爷命取行李来,当面把天平过了。王二爷这宗账是得过息的,今日既是一剪铰齐,王二爷想是还有个盛情。”王经千道:
“既是爷台们说,难说我该怎的?我让十两。”郭怀玉道:“非是俺的主人家,俺们便这样向他,十两未免太少。”王经千道:“叫谭爷说,几番找息银,成色、秤头并没有足的。敝伙计不依,谭爷曾说过,完账时并不求让。这是谭爷亲口吩咐过的。
总是叫弟回店去时,见的伙计们才好。这十两也就不算少。虽说见了八九百利息,究实时候也太长了,且零零星星,委实误了敝店里几宗大事情。弟受了伙计们埋怨,弟也是说不出来的,只为谭爷一向交好,也暗地里吃了许多苦。既然众爷台说,今日一把儿完结,只求谭爷把行李请出来,看后大家再商量。”原来膏粱子弟欠债,是从来不上心的。俗云日月如箭,只到了行息揭票上,这箭还比不得这个快法,转瞬便隔了年头。
今谭绍闻得了三千地价,实指望还了王经千,余剩的并把众房客的揭借,以及货物赊价,俱各一齐楚结。王中不识字,也不知少主人欠债究有多少,比不得老主人在日,阎相公账房,是一清二白的。今日忽听邓吉士算明唱出数目,方晓得所售吴自知地价,仅仅只可完王经千一宗。主仆俱各怅然。
绍闻出的碧草轩,叫声王中,王中跟将出来。到了楼院,绍闻道:“我只说三千银子,完得各宗账目还有余剩,谁知泰和号一宗,除旧日找过息,今日尚有将及三千之数。这却怎么处?”王中道:“我所以说卖产还债,就是这个意思。这利息债银,转眼就是几倍。如今不如把这一大宗银子索性儿全还了,王相公或让或不让,俱是小事,只求一笔勾消。余下借欠、货账,毕竟有房租可以抵消,日后再作区处。这是一定主意。”
绍闻道:“不然。今是通请众客,原说还债,若叫泰和号一包儿提去,当下脸面不中看。不如各人都叫有些,日后再作区处。
也不是什么难事。”王中道:“欠了人家债,休说脸面不好看的话。惟有结了大宗,是正经道理。”绍闻道:“你如今同双庆、德喜,先拿一千五百两到轩上,把本银完讫,本到利止,岂不是好?剩下一千五百两,看光景酌夺。”王中道:“一定该完了一宗大债。”绍闻道:“不然。”早叫双庆德喜跟定到楼下,绍闻将银封数了一半,包在毡包内,令拿到轩上。又吩咐邓祥去账房,取了旧日阎相公用的天平架儿,也送到轩上。
绍闻展开毡包,孟嵩龄启了整封,说:“王爷请看。”王经千摇摇头儿,说道:“成色不足的很。”邓吉士道:“当日原银,弟们也不曾见过,但既是得过息的,也不得太为执一。
就照这样敲了罢。岂有弃产价银,倒还不上息债之理。”遂敲了一千五百两。还剩几两秤余。王经千道:“这若是算息,还多五十两,若是算本,并求一总赐完。”绍闻道:“息是不能完的。俗话说,本到利止。余下息银,改日再为凑办,一次楚结。”王中便插口道:“息银也是现成的,目下即去搬来,宋爷们一搭儿敲敲罢。”绍闻瞅了一眼说:“那的现成?你不用多言。”王经千是生意历练之人,那肯把这个主顾,一刀割断,便道:“余下一千四百五十两,既不现成,这样一个厚交,弟岂肯过为逼勒,情愿将原约撤回,另立一纸借券,只求改日如数见赐。”谭绍闻听说改揭为借,心中早有八分喜欢,说:“承情之甚。”早已自己取了一张纸儿,便写起借约来。王中吃先时吆喝,一句不敢搀言。谭绍闻写到中间,王经千拦住笔说道:“也须写个过后还期,弟好到店中见敝伙计们。”绍闻道:
“五个月。”王经千急口道:“一个月。一个月过期,依旧三分行息。”两个拿住一管笔,彼此不放。众人见事不落场,评了三个月为限,过期不还,二分半行息。王经千兀自不依。
众人语意已有几分重浊,王经千才放开手。绍闻即如众人所言写讫。画了押,撤了原约,交与借约。王中心中闷闷。
馔已久熟,碟盏上来。谭绍闻尽了主人之礼,众客逊谢让座。酣饱闲话,已成入更时候。各铺里俱打灯笼来接。还债的话,也不能更说了。王经千自着来人,将银两运去。
谭绍闻收了秤余,吩咐收拾家伙。主仆事完,各自安寝。
正是:
斩草除根不尽,萌芽依旧潜藏;
莫笑今日养痈,早已剜肉做疮。
且说谭绍闻卖地得银,还债不肯尽用,还留下一千五百两,图手头便宜。不知怎的早到夏鼎耳朵里,偏听的件件切实,如宗宗见了一般。一日摇摇摆摆,走上碧草轩来。恰绍闻在案上展开诗韵本儿,要查一个冷字的平仄,好对昆班教师讲说。夏鼎躬腰一揖,绍闻抛书还礼不迭。夏鼎笑道:“恭喜,恭喜。”绍闻道:“喜从何来?”夏鼎道:“我与你查对了一门好亲事,岂非一喜?还不知你怎的承谢我哩。”绍闻笑道:“未必就好。”
夏鼎道:“你先说明白谢仪,我方对你说。那一头已承许下瓶口顺袋儿,你且说你的罢。”绍闻道:“事成自有重谢。你先说是谁家?”夏鼎道:“说成了咱还是亲戚哩,我还少不了送饭行暖敬礼儿。原是我的干妹子,姓姜,婆子家姓鲁。”
绍闻道:“那就不用说了,我不娶再醮。对家母先难张口。”夏鼎道:“虽说过了一层门限儿,看着也算是再醮,其实不是再醮。缘鲁家这男人,害的童子痨症,看看垂危,气息奄奄,他家说要喜事冲冲。娶到家未足三日,男人就死了,把这个上得画的女娃儿,闪的上不上,下不下。他家也觉良心难昧,只等一个读书人家子弟,等年同辈,情愿把旧妆奁陪送。每日曾托家母,家母叫我留心。今日恰好遇着贤弟这个宗儿。我前日奉吊,想说这话,见人客轰轰,不便开口。今日特来说媒,恰好相遇,想是一定该成的。闲话少提,你如欲见,就跟我去相看相看,现在东瘟神庙看戏哩。只眼中见见那个样范,也算你今生一番奇遇。只怕你一见面,我要不尽心给你说成,你必把我恨死,咱还朋友不成哩。”绍闻道:“我不信我一定该娶寡妇么?我不去。”夏鼎道:“娶不娶由的你。你去看一看,谁就强撮合么?你全作看戏散散闷儿。”绍闻道:“若说看戏散闷,咱就去走走。”夏鼎道:“你带上几两银子,我有话说。”绍闻指着腰间瓶口道:“现成的。这是昨日秤余。谁知卖产业的秤头,比生意天平大些,一千多银子,就多出七八两。”夏鼎笑道:“那是我经过的。”
出的轩来,一路同行。夏鼎再三埋怨,不该往张绳祖家去,绍闻道:“我不听你的话,几乎吃了老贾的大亏。”夏鼎道:“程老爷那三十板子,几乎把这狗肏的打死了。该!该!”
闲叙中间,已到瘟神庙门口。进的庙院,戏台上正演《张珙游寺》一出。看戏的人,挤挤挨挨,好不热闹。夏逢若附耳向谭绍闻道:“那卷棚东边,那老者是家母,你是认得的。家母东边,拴白头绳的就是此人。”谭绍闻留神一看,果然柳眉杏眼,樱口桃腮,手中拿着一条汗巾儿,包着瓜子,口中吐瓜子皮儿,眼里看戏。谭绍闻捏捏夏逢若的手,悄声说道:“好!”
夏逢若脸望着戏台,笑着道:“何如罢,你说?”又少听了几句唱,夏逢若扯定谭绍闻手,说:“你跟我来。”一直上卷棚来。将登阶级时节,夏逢若故意高声道:“谭贤弟,你看看这庙中两墙上,画的瘟神老爷战姜子牙的显功。”这个谭字,是平日有话,叫姜氏听的意思。二人进庙观壁上图画,庙祝就让卷棚旁边吃茶。谭绍闻辞道:“大会事忙,各自照理,不敢起动。”夏逢若道:“渴的要紧,正要吃盅茶儿。”庙祝命小徒弟掇了一盘茶,谭绍闻接茶时,恰值戏台上惠明出来,一声号头响,谭绍闻只顾看惠明舞跳身法,错把热茶倾了半盏在身上。
口中连说:“失仪,失仪。可惜忘了带手巾来。”夏逢若早走向女人一边,叫了一声:“娘,带个手巾不曾?谭绍闻贤弟热茶烧手,把衣服湿了。”那姜氏早已看到眼里,把汗巾递与夏鼎的母亲,说道:“干娘,这不是汗巾儿,转过去。”夏鼎母亲接在手里,又转递两个女娃儿手,夏逢若方才接着,交与谭绍闻,抹去衣上水痕。谭绍闻好不心醉,说道:“这汗巾我污了,改日换一条新的罢。”夏逢若道:“你也休把这看做是旧的。”
二人正说打趣的话儿,只听阶砌下石碑边,一人高声道:
“好贼狗肏的,看戏徒躁脾,休要太惹人厌了。再迟一会,两个忘八肏的,也不知该谁肉疼哩。”谭绍闻吃了一惊,向夏逢若道:“不成戏,咱走罢。”夏逢若道:“也罢。这底下也不过是白马将军解围,也没啥看头。咱就走。”那石碑边发话的人,口中兀自不休歇。谭、夏二人,只装不曾听见,一拉一扯,走出庙去。
有诗单讲妇女看戏,招侮惹羞,个个都是自取。诗曰:
掠鬓匀腮逞艳姿,骊山逐队赛诸姨;
若教嫫母群相偶,那得有人怒偃师。
又有诗警少年幼学,不可物色少艾,品评娇娃,恐开浮薄之渐,惹出祸来。诗曰:
邂逅相逢本越秦,为何流盼口津津?
洛神有赋终传笑,唯许三闾说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