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阎仲端宴客之次日,绍闻引着儿子篑初前院谢扰,阎仲端那里肯受。留茶坐下,篑初眼光只是看架上书籍。阎仲端道:“我一发劳动小相公大笔,写个书名签儿,按部就班,以便观书者指名以求,售书者认签而给。”取出书目一册,割裁就的红签寸厚一叠,放在桌面。这篑初投其所好,按册写签。
隔窗看见王象荩,雇个小厮,担了一个红条封的大盒子,一个干蔓菁缨儿盖的一个大篮子,也不知什么东西,担进后院。
送到堂楼,冰梅取了菜缨儿一看,却是一百个红曲煮的红皮鸡蛋。掀开盒子一看,乃是十几握盘丝白面条儿,上边插着一朵通草红花儿。忙叫道:“奶奶来看!”王氏掀开棍子软帘一看,笑道:“王中喜了,好!好!”王象荩道:“小的得了晚生子,与奶奶送喜蛋并合家的喜面。”王氏道:“几天了?”
王象荩道:“带今日三天。”王氏道:“我到六天瞧瞧去。”王象荩道:“叫他满月时抱来奶奶看看。”王氏道:“我心里也想全姑,一定去瞧瞧。”王象荩道:“留奶奶吃面。”王氏道:“晌午我还到舅爷家。”
这巫翠姐也上楼来,说道:“真是一个‘老莱子’。”老樊也跑的来,哈哈大笑道:“王哥喜了,那是我的干儿。休要认到别人家。”王象荩道:“樊嫂,取个大托盘来,内中有阎相公二十个喜蛋,两握面条,我送去。”老樊取了一个大盘,冰梅数了鸡蛋,提了面条,王象荩向前边送去。
绍闻感于老仆今日得子,心中不胜畅快。恰好篑初写完书签,阎仲端谢了劳动,父子俱从外庭内转,这王象荩自与阎相公说话。正合了“相识满天下,知心有几人,”两人系知心旧侣,那话自相投合。
这后边厨房,老樊烧锅煮面,王氏吩咐面卤汁,急切不能凑手。与双庆大钱二百文,就把后边西蓬壶馆中面卤汤,用小盆盛来作浇头。合家都享了汤饼大庆。王氏道:“这是后馆买的卤汁,你爷爷在日,是断乎不许的。但日已将午,早饭还不曾用,王中也该早些回去,只得如此料理。”绍闻道:“爹爹若在,如何会有这西蓬壶馆,都是儿子罪过。”篑初方晓得爷爷家法,是这样森严。
本日王象荩报喜家主,一切提过。到了六天头上,王氏装了盒子,一个是彩绸一匹,项圈一圆,镀金寿星一尊,荔枝银铃一对,钵鱼银铃一对,手钏一付,脚镯一付,缝帽缎子一尺,缝兜肚绫子三尺;又一个是长腰糯米满装,上面排着二十四个本色鸡蛋。双庆担送,邓祥套马驾车。篑初道:“双庆是个粗人,到那里不晓道理,信口胡闹也是有的。不如街上轿铺里雇个人挑的去。”王氏道:“叫樊家跟我坐车去。”这老樊赶紧办成早饭,合家吃完,自己首帕布袄膝衣新鞋,早已装扮停当。
巫氏、冰梅看见,都笑道:“看干儿去呀?”老樊道:“我今夜做个好梦,定有好处。”巫氏道:.“什么好梦?”老樊道:“我不记得了,只是好就是。”邓祥把新马套在车上,铺上褥垫,王氏坐上,老樊坐在前头揽住用相公。一路转街过巷,到了园门。
王象荩急忙来接。但面无喜气,却现忧色。王氏道:“我来看喜。”王象荩道:“半辈子不见什么,却也罢了,谁知见个面,反惹烦恼:孩子有了撮口风了。”王氏少不的急到王象荩住室,全姑早接到屋门外。
进到屋里,赵大儿揉着泪眼。房中有两个邻家女人,一见都躲开走了。王氏道:“是怎的了?”赵大儿道:“昨日好好的吃乳,半夜住口,还哭了几声。这一会儿,口只是撮起来。”
老樊急道:“不用害怕,我会治,只用一个鸡蛋。”自己掀开盒子,取了一个鸡蛋,打开小口儿,把蛋清儿流在茶盅内,黄儿放在一边不用。把孩子抱起来,自己坐下放在膝上,孩子脸儿向下,露出小脊梁来,全姑扶住小孩子头。老樊用右手食指孺着茶盅内鸡蛋清儿,在小孩子后心上、发际四指以下三寸之上,用指头肚揉一揉,向外沾一沾,似有所引之状。揉了十来揉,沾了十来沾,沾出一根风行来,粗如小猪之鬃,越揉越沾,那毛越长了,约有半寸许。老樊道:“预备镊子,拔的不紧,这风毛会钻进去。”恰恰王象荩身上带有镊子,递与全姑。老樊道:“你小眼儿明,用镊子镊住风毛根儿,猛一拔,就不留根了。”
全姑瞅定老樊沾出的风毛,不再长了,镊住根儿一拔,风毛全出。王氏要看,全姑递与奶奶。王氏接到手里道:“这比大人头发还粗,颜色是紫的,在小孩子脊梁上钉着,如何能好呢!”
话未落音,小孩子哭将起来。赵大儿抱在怀内,将乳穗塞在口中,那孩子慢慢吃起来。王氏叫赵大儿躺下:“抱住孩子睡罢。”
王象荩向王氏磕了一个头,向老樊作了一个揖,真真把一个面面相觑俱无奈何的光景,登时转成欢天喜地的世界。那老樊坐在牀边,指着小孩子笑道:“好奴才,不是遇见个师婆卦姑子干娘,还不知喂谁家狗哩。”王氏道:“你怎的会这个妙方儿?”老樊道:“奶奶不知,说起来话长。我原是亳州人,那时跟着男人,在衙门伺候。那位太爷年将五十,还没有少爷哩。房下有两个小太太,上下不过二十三四天,俱生的是相公,那太爷就喜的了不成。不料这七天头上,那个小相公是对月风,这个新小相公是七日风,一齐都害了撮口脐风。把太爷急胁七魂升天,八魄入地。医官郎中,有名的大夫,进衙门来怕落没趣,都躲开了。太爷急的再没法子。这又不是等时候的病症,万无奈何,把四个元宝摆在衙门当街里,写着治好一个拿元宝两个,治好一双拿元宝两双。这也不过是急的再没别法了。却本城就有一个年老的媒婆儿,说他能治。叫进衙门,就用这沾贼毛法儿治好了。我在一旁亲看,所以说我会治。太爷赏媒婆四个元宝,媒婆不要,说道:‘小媒婆少儿缺女,既治好了两个小少爷,情愿跟着两个小少爷度日月,不少吃哩穿哩罢了。
若说四个元宝,太爷只用照这沾风毛治撮口脐风方儿,刻成木版,刷上一千张、一万张送人,太爷阴功,小媒婆跟着也积个来生如人就罢。’彼一时刻印的张儿,我还收拾着,今晚到家,拿出来叫大相公及小相公看。”
却说王氏本意,今日还要走娘家。王象荩苦留,一来主母下临,二来老樊有功。王氏也为王象荩有获金不昧之善,意思也觉难恝。只得吩咐邓祥向曲米街家送信,说改日等舅爷汉口回来,一搭儿去。过了午,依旧与樊家、用相公坐车而回。
到家说起在南园老樊治好孩子脐风一事,大家无不惊讶。
这老樊到自己屋里取出一个碎布卷儿,叫大少爷看。原来有两张当票,是正德十三年的,又一张废券,是成化十年的约,上有朱印一颗,中间大红笔批“销讫”二字,内卷着一张治初生小儿撮口脐风神效方。上印着:“小儿脐风,医家多视为不治之症,不知此皆背上风毛之所致也。”下开良方,即如老樊所言。末云“愿世上仁人君子,广为刊布,以济厄婴。正德十五年正月春晖堂主人捐梓刷印,遍赠海内。”合家方知老樊之言,有些来历。
看官,这风毛之说,若要程嵩淑、孔耘轩知晓,定言此事不经;以医理度之,亦不可为训。此不过姑妄言之,卦姑、媒婆所传,岂可深信?
王象荩老年得子,且搁过不提。再说谭绍闻自阎仲端僦居前院,这家事又多一层照应,遂动了上京入国子监肄业之念。
暇中曾与张正心商过两次,欲约张正心同往,好结个伴儿。一日张正心来小南院,绍闻邀至书房,再续前议。正心道:“前日贤弟约我,说国子监肄业一段话,我酌度再三,不能以上京。一者家伯春秋已高,举动需人,家边内里不和,诸事我心里萦记;二来舍弟太小,家伯母照顾不到,舍弟生母憨实些,我也着实挂心。比不得贤弟,儿子已进学,又肯念书,可以脱然无累。”谭绍闻道:“小儿虽然进学,也不犯怕读书病,但我上京,也得有个先生教他。我有一句话,与大哥商量:张老伯年逾七旬,精神尚旺。我把老伯请来,白日教小儿念书,及黄昏就在东院里住,一来老伯爱这个贤弟,省的往来隔着几条街,太不便宜;二来老伯夜头早晚,就有杏姐伺候,也省磕跌绊倒,要个茶水也便宜。”张正心道:“旧例是东家央先生,能如此,我这先生家,就要先谢东家哩。”绍闻道:“我禀知母亲,即同孔外父、苏老叔,下书投启。我上京肄业的事定矣。”
话已说完,张正心起身告辞,绍闻送出西书房门外。只见宝剑手持拜匣奔的来了。见了二位,各跪了半跪请安,这便不是旧日请赌博看戏那个样子。绍闻接匣在手,展开全帖,与张正心同看,上面写着:
吉卜十五日洁治豆觞,奉近文贺,祇聆德诲,伏冀台旆宠临,曷胜斗仰。
右启大即翰念老棣台先生大人。
年家眷弟盛希侨顿首拜
宝剑道:“张老爷帖子,小的适才送到家中,说是张老爷来萧墙街。只有三个帖子,一个娄老爷帖子还未送,别的无人。
求二位老爷至日赏光。”谭绍闻叫蔡湘留客吃茶,宝剑儿禀辞而回。
绍闻又拉住张正心袖子说:“再坐一会儿,何如?”这二人父执之子,又是副车同年,怎的不亲上又亲,张正心回首向书房来。说及盛希侨,张正心道:“盛公近况,大非旧日所为,赌也戒了,戏也撵了,兄弟两个析居又合爨,他弟弟读书,他自照管家务。所可惜者,埙篪和鸣,却又琴瑟失调。那位老嫂那个不省事、不晓理光景,邻舍街坊都是谈驳的。盛公弟兄当日为宵小所间,兴过词讼,被边明府一批,有云‘莅官多载不能成让畔之休风,反‘致有阋墙之凉习’。倒自认了一个德薄政秕的大罪过;这一批把弟兄们竟批成了王祥、王览,任凭内人调莺声、吼狮子,总一个‘叔射杀牛,牛肉作脯’,便完事一宗。”谭绍闻道:“我与盛公曾有个换帖子厚谊,近日也觉少疏些,明日定扰他高酒。”张正心指桌面上帖子道:“明日请咱三个,直是‘豆觞’,前几年有不‘优觞’的么?况且当年请客,也还未必有个优觞帖儿。不过差小厮们叫某人来看旦脚儿,这就是盛公子的音楢哩。”绍闻触着当年实境,忍不住大笑起来。张正心道:“盛公今日刷印先集,却也上心的很,家伯几个熟刻字匠,他一齐都叫到他宅里。咱明日扰他的高酒,也不等他送书,只预先各人要两部就是了。”两个说话不觉日晷渐移,齐到胡同口,分手各回。
却说千四日,王春宇自汉口回来,来看姐姐、外甥。带了些游商于外各处土产东西,自姐姐、外甥、甥媳、外孙,莫不各有送的人情,逐个有问。见外甥门闾渐次兴旺,这舅氏心中也畅遂的紧。到晚而回。
次日早晨,绍闻即去望渭阳公,细陈了道大人联族厚谊的话。吃了早饭,即自舅氏家坐车上盛宅来。
到了门首,仆从站门了望,看见双庆赶车,知是谭宅来人,即忙内禀。谭绍闻下车,恰逢盛宅兄弟出迎,同入大厅。娄朴、张正心早已到院拱邀。盛宅各仆从,莫不肃然。这不是因举人、副榜到宅,别立体统,总因赌博之场,儓督也有八分轻忽,所谓“君子不重则不威”也;衣冠之会,宾主皆具一团恪恭之心,所谓“上行下自效”也。究起来媟亵场儿,当下也有些欢乐,将来只有不好处没有好处,衅端即起于浃洽,戈矛即蕴于谈笑;礼法场儿,当下虽有些拘束,将来只有好处没有不好处,恭敬可以蓄德,缄默可以免訾。这宾主五人,此时在祥符城中,到了渐远孩稚半入老成的地位,今昔自有不同。
盛希侨道:“我从来不会说套话,今日备一杯酒,请众位老哥到舍下,是托舍弟于众位的意思。您今日都身列科目,会试的会试,入国子监的入国子监。这北京城,原是先祖先君会进士、谒选引见的地方。生下愚弟兄两个人,到半截入土的年纪,却只知北京在北,并不知彰仪门值南值西。愚弟兄算得人么?我是少年傻公子,弄得家业丢了一半子;舍弟还比我差强些,虽也算个副车,到如今老不变了,不能够中个举,何日是会试时节?先人常到的地方,如今子孙没人傍个影儿,着实不好的很。我想叫舍弟随着老哥们上京肄业,好中那北闱举人,乘便会试。我迟一半年,指瞧弟以为名,到京城走走,不比朝南顶武当山强些么?”娄朴道:“二哥年内去,我就年内起身,开春去,我就春天去,老苗子举人,随得便宜。”谭绍闻道:“是你中得太早,咱两个年纪相等,可比我才中个副榜呢。”张正心道:“我想去不得去,家伯年过七旬,舍弟太小,在两下里住,我少不得在家等本省乡试进进场,就算出的学门,还不曾丢书就罢。”盛希瑗道:“既然承携,爽快过了元旦,到正月初六日起身,不误会试场期何如?”谭绍闻道:“咱两个还得起文取结,方得部咨,这书办迟滞勒索,得好些时耽搁。”
盛希侨道:“贤弟既肯相携,把你的履历交给我,不用你一个钱,我一手办成,你只静候起身就是。”
商量一毕,席面上来,宾主交欢,自不必言。这个说,戚老先生已升为宫詹大轿。那个说尤老前辈由内外转,做到二千石,由外转而内升,又做了治中府尹,已在九列之数。盛希侨道:“山东张表兄,现在刑部郎中,乃郎文新得馆选,在顺城门大街住,可做东道主。不然,就叫表兄在附近寻个寓处。”
又说起河南新荣某人,敦笃深厚,将来鼎台重望;某人直捷廉干,将来府道名员。绍闻忽然想起,此厅当日俱是猥亵之语,与今日相较,天渊相悬,云泥迥隔,可见地因人灵,福由心造。
追悔一层,痛快一层。不觉吟成一绝云:
宏闾敞院旧家风,意味相悬迥不同;
回首当年原此我,绛唇喜看映彩红。
绍闻正心中感叹,忽听得后院有妇人的诟谇之声。只见盛希侨颜色略变,走过闪屏后边说:“有客!有客!”少顷,又说:“给我留一点脸儿何如?”又一句道:“知道令弟是进土,何如呢?”依旧转回主位。众官已起而复坐,希瑗还站着。盛希侨道:“第二的,中进士呀!这回到京上,不中进土不许回来,我到京里看你们去。省的人家大姑娘,看咱家门不当,户不对。”希瑗坐下说:“哥,让客吃酒。”盛希侨笑道:
“这也无怪其然。即如前日道台请咱愚兄弟们进署,一坐半天。一位大公祖官,三拱三邀,敬咱做什么哩?咱又无功名,又没学问,道台衙门要咱摸卵子不成?不过是敬咱爷爷、敬咱爹爹是两辈进士,也还是敬咱爷爷有学问,留下了几块墨字板。我不长进,董了个昏天黑地。第二的,你是副榜,若不能干宗大事,只像我这宗下流--咱爹下世早,没人管教我,说不的了。
我是你哥哩,你要不中进土,我与你有死有活哩。你休看你家媳妇子安详、晓理,你丈人家是湖广有名的世家,你一个副榜去走丈人家,他那管家的门上,都是看不见知府的眼睛;就是那丫头养娘,也看不重这半截子前程。咱只怨咱老子,为什么不给咱弟兄们,寻个本城读书主户做丈人家,只进个秀才,当女婿坐到他堂屋里,就是天官;偏偏的隔山隔水,叫儿子平白跑到丈人家落个今生不如人。大凡人到了丫头、小厮不向眼里搁,他又不曾说,自己心里明白,任凭你是什么英雄,再使不着豪气万丈。”众人听了盛公快论,却又是阅历之言,无不心折首肯。
日夕席散,订明明年正月初六日起身的话,娄、张、谭各自乘车骑马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