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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兵

我现在住在一间窄小的,秘密的工会办公室里,室中的器具可以说是最简单没有了:一张用两条凳子架着的板床,一张破椅子,一张半新不旧的书桌,除开一些做饭的器具及一些另用的不可少的东西而外,还有在灰暗的墙壁上挂着的两张像片,——一张是大头斜眼的里林,一张是头发蓬松满脸胡须的迈克士。说起来也好笑!两年前我不但不晓得里林和迈克士是什么人,并且连他俩的名字也没听见过。那时我只崇拜孔圣人,关夫子,精忠报国的岳飞、岳夫子,还有梁山泊的好汉们,六出祁山的诸葛孔明,卖马的秦叔宝……呵,说不清楚有许多。现在呢,我简直变了!我对于这两位外国人非常地崇拜,而把什么圣人贤人好汉一齐都丢掉了。我的脑筋中现在只有里林和迈克士,迈克士和里林,我以为他俩的确是我们穷人的救星呵!我从前本以为凡是外国人都不是好东西,都是最讨厌的,而现在我所最欢喜的这两位先生都是外国人,这不是很有趣味的事情吗?……

我本来是一个粗人,两年前我认得的斗大的字,恐怕只有两稻箩。字都不认识,书也不会念,报也不会看,我怎么晓得什么里林、迈克士呢?况且又是外国人,那外国的事情我是更不懂的。中国的事情我都弄不清楚,而况且外国的事情呢?那是该我走运!有一次我们工厂罢工的时候,我被举为代表,处置一切罢工期中的事情,忽然有几个学生来慰问我们,他们向我们演说了许多话。老实说一句,他们当时所演说的,我不过听懂了一半,呵,未必,大约不过听懂了十分之四的样子罢。我当时糊里糊涂说了几句话,我说,我们工人被资本家压迫得要命,我们工人不得不罢工。……米这样地贵,而我们的工钱这样地低,长此下去,我们工人岂不都要饿死吗?望诸位先生极力帮助我们才好呀!……我说了之后,就有一个二十来岁的穿着学生装的学生来与我特别亲近,同我谈了许多体贴的话,我真是感激得要命!为着我们工人的事情,他们能这样热心,怎能令我不感激呢?的确不得不感激!从这一次起,他就时常来找我,我俩居然成了一对好朋友了。我已经说过我是一个粗人,忽然与一位大学生交朋友,你想想我心中倒是如何地高兴呀!我时常到他的寓所去,他为我说一些中国的和外国的事情,说一些工人的苦楚,最后就说到这两位外国人里林和迈克士来了。他说一些什么圣人好汉都是于穷人无益处的,只有里林和迈克士是想为穷人谋幸福的。……由此我的知识渐渐开了,我不但知道了一些中国的事情,而且知道一些外国的事情,我不但知道我们穷人是应该奋斗的,而且知道我们穷人应走哪一条路。

现在这位大学生就是我的同事。他于闲空的时候教我读书,现在我可是认得不少字了,不但认得很多字,而且拿起笔来也可以写几句歪信。我真是感激他的很!我每次向他表示我感激的意思,但他总是笑着说,“彼此都是同志,为什么还这样客气呢?”是的,他对我简直不客气,简直没有摆过大学生的架子!而我是一个粗人,却有时莫明其妙地对他偏要客气一下,他怕要笑我罢?

现在不客气地说一句,我是一个有知识的人了。我干的是秘密的,是犯法的事情,说不定什么时候把我捉去枪毙了!但是我晓得这是值得的。现在的世界无论怎样凶,终久是要被我们推翻的,终久是要被我们改造的。……闲话少说,现在且说说我的过去的事情罢。想起过去的事情来,倒也有点趣味呢!不,与其说是趣味,不如说是痛苦罢。好在我每一想起过去的事情,更觉得现在的世界真是不成世界,简直是黑暗的地狱!我的心因之更坚决,我的精神因之更振作,我一定要拚命地将这种非人的世界打破,而另建设一个很快乐的世界,使大家都能享受幸福。……

人人都晓得我是一个纱厂工人,而不晓得我是一个逃兵,并且是刺死一个团长的逃兵。若以普通的法律来审判我,那我简直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以一个兵士而把团长刺死了,这还了得!简直是死有余辜!不过我虽然做了这桩罪大恶极的事情,而我在良心上从未承认过我的这种行为是罪恶。我以为我没有做错。诚然刺死一个人,而且刺死了自己的上官,实在是罪恶。但是当我的良心驱使我要杀人,硬逼迫我要杀死自己的上官的时候,因之我就杀了人,我就杀了自己的上官,这似乎不能一定要判定我是罪人罢。真的,无论如何,我都不承认我犯了罪!但是现在的法律是没有理性的,幸而我没有落到它的手里。……现在我想起当时杀死团长的情形,一路逃跑的苦状,及我跑到家乡所感觉的一切,我不但不以为我曾犯了罪,而且承认我做了应当做的事情。我真可惜我的能力不够,不然,我将杀死现在所谓一切的团长,一切的上官。……什么是法律?我的良心不承认它!呵!不承认!绝对地不承认!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那一年我们的一团兵在河南K城驻防,K城在河南一省算得很好的地方了:出产富庶,女人也比较生得好看一点。我们的一团兵占住了这个地方,就如我们的团长常向我们所说的,真是有福气,真是大家走好运!若问我们的团长是什么出身的,那说起来也真羞煞人!他是李彦青的堂舅子。诸位想想李彦青是什么人!我老早就看不起他。论起他的军纪来,真是妙不可言!什么叫做妙不可言呢?兵士素来不点名,也不操练。倘若哪一个兵士买了东西不给钱,或者强奸了人家的女子,被人家告到他的面前来,他总是笑着说,这又算什么呢?弟兄们高兴是有的。……但是倘若哪一个兵士有点触怒他,那他不问三七二十一,拉去就枪毙了。真是很好的军纪!他一共有四个小老婆,这其间只有一个是在堂子里娶的,其余的,唉!其余的都是从良家强娶来的呵!

K城附近的女子大约都知道我们当弟兄的厉害。强奸了就强奸了,谁个也不敢响一响!我们的团长是强奸良家妇女的大王,兵士是大王的小喽罗,上下一心,团体坚固,有谁个敢说一句不是呢?反正K城是我们一团兵的天下!不过我要说一句天地良心话,我真是从来没有干过这种坏勾当!我何尝不想试一试呢?不过每要想尝试的时候,不知怎的,我的心就会在那里乱跳,即时脸就要发烧。总是想道,不能干,还是不能干!……有一次我在城外散步,遇见了一个年轻的乡下的妇人,面貌生的还可以,我看一看四面无人,不禁陡起了邪心,唉!其实也不怪我起了邪心:我当了几年的兵从未与女人睡过觉,有时,说一句老实话,实在有点忍耐不住。这时我真想试一试!我想道,这又有什么要紧?大家都时常干这种勾当,为什么我一个人要装老实人呢?不要紧,今天我来干它一下,……想着想着,我就迎上去了,向她问一句:

“大嫂,你到哪里去呀!”

她就同没听见我说话一个样子。真是正经的很,她连头都不抬一下,还是走着自己的路,一点儿也不睬我。我也不问她睬我不睬我,一把把她抱着,向她的耳朵说道:

“我的小乖乖!你今天让咱老子干一下罢!……”

“放开!”她挣扎着说,“不放,我就要叫唤了。谁家没有姑娘姐姐!难道说你们当兵的家里就没有女人吗?就没有姑娘姐姐吗?……”

我听了她说了这几句话,一股兴致不禁落到冰冷的海底里。我即刻将手松了,我似觉我的脸顿时发烧得厉害,想必红得如红对子纸一样。我不禁羞得要命,唉!简直羞得难以见人!我这一生从未曾这样地害羞过!我当时觉着自己简直不成人形!简直连禽兽也不如!“谁家没有姑娘姐姐!难道说当兵的家里就没有女人吗?……”真的,这几句话简直比刺刀还厉害,我真没料到她要说这几句话!我把她放了,也没有心思再看她走向什么地方去,就垂头丧气地走回营来。一路中只是想着谁家没有姑娘姐姐?难道说当兵的家里就没有女人吗?……我家里有母亲,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妹妹,并且有一个老婆。……我出来当兵,把她们丢在家里,听说家乡兵也很多,也许她们现在也遭……我想来想去,越想越不舒服,越想越不安。晚饭我也没有心思吃,就托病倒在床上躺着。我似觉朦朦胧胧地到了家乡,见着我的妹妹在池边洗衣服,低着头在那里一把一把地搓,忽然从池那边走来了两个穿灰衣的人,一身打扮如我自己的一样,上来就把我的妹妹抱着,接着就亲嘴,可怜我的小妹妹简直如小羊一般地叫唤。我见着心头火冒。即赶上前去救她,那两个兵见着了我,就连忙把她抱着跑了,我追了一程总是追不上,一回儿他们跑不见了。这个当儿,我又看见几个兵从我的家里出来,我忽然一想不好,家里还有母亲和老婆,莫非也遭了难……我应赶紧回去看一看。我刚一进门,即听着哼声;我连忙跑到内房看一看,喂!我的天王爷!我的一个头发半白的母亲赤裸裸地在地下躺着不动——没有气了。我的老婆也是赤裸裸地正在床上躺着,要死不活地在那里哼呢!我不禁哎哟一声,倒在地下,……醒来却是一梦。醒来时我的心只是卜东卜东地跳,虽然知道适才是梦,是假的,但总觉着难过,总觉着要哭的样子。

自从做了这一次梦之后,我的心理起了一个很大的变化。为什么要当兵?当兵有什么好处?娶一个好好的老婆,为什么我要把她丢在家里?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这日子有什么意思?……当初出来当兵时,实只望将来得着一官半职,或者能做营长,或者能做旅长,……实只望混几个钱养家。……但是现在呢?当了几年兵,打了两次仗,到头来我还是一个兵,唉!还是一个兵!至于混钱养家罢,更不用说!饷两三个月不发,倘若家中还靠着我寄钱回去,怕久已都饿死了呢!唉!我为什么要当兵?当兵有什么好处?……我在外边调戏人家女人,又怎能断定我的老婆在家不被人家调戏?唉!这个日子有什么过头呢!……想起来我们的团长,他是怎么地快乐呵!打起仗来,他躲在后头,死的都是我们当弟兄的,于他有点什么损伤呢?就是打了胜仗,也不过他领赏升官,于我们当弟兄的屁也不相干!反正是我们吃亏他快活!我几年都没有与女人睡过觉,而他天天抱着几个小老婆消受;我们吃的不好,穿的不好,而他天天鸦片烟抽着,吃好的,穿好的,唉!想起来真是有点不平等!……我为什么要打仗?这打仗与我有什么好处?打了两次仗,我幸而能保全性命到现在;倘若我被打死了,那我倒为什么被打死了呢?我真是不明白!为着上官得好处?还是因为与我打仗的对手人与我有什么冤仇?我在战场上虽然打死了许多人,但是我连他们的姓名也不知道,若说他们与我有冤仇,这岂不是活见鬼吗?他们既然与我没有什么冤仇,我为什么要把他们打死呢?我真是不明白!唉!反正是为着上官得好处!你看我们团长的享福是从什么得来的?真是笨伙!拿起一条性命不上算,为着人家升官,发财,娶小老婆,抽鸦片烟去打仗!我为什么要这么样地浑蛋?……我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太不值得!我决定了:我应当怎样脱离这种生活,我应当不再做傻瓜了。

自从我的心理起了变化之后,我对于团长的嫉恨,一天甚于一天!他那一脸的横肉,他那鸦片烟鬼的面色,他那说话时如猪一般的声音,他的一切行动,我看着就有气。奇怪的很!我似觉我这时发见了自己的仇人,我一定要报仇。从前我对于团长,虽然讨厌他,可是从未起过什么野心,实在也不敢起过什么野心。他是一个团长呀!一个小兵如何敢对于团长起什么野心呢?但是现在呵,我却时时刻刻想方法对付我的仇人。……

我们的团长有好打猎的习惯,过不几日他总要带几个卫兵到山上去打猎一次。K城附近有很多的小山,这些小山上有些禽兽如野鸡兔子之类。每次我们的团长倘若打猎打到了,那么他就高兴的了不得;倘若打不到的时候,那么他一定要找着哪一个兵士出出气,鞭打几下。说起来,他真是浑蛋到不堪言状!一日早晨,我醒得非常之早,起来看看天气甚佳,料定团长于这一日一定要上山打猎,于是趁着众人未醒的时候,我偷偷地拿着枪走出营来,一直跑到团长时常打猎的地方。我将军装脱下,换上便服,找一个沟儿把身藏着。我这时想:反正是我要逃跑的了,倘若天老爷保佑,他今天出来呢,那可就该他倒霉!若是不出来呢,那我就此跑他娘,这种无聊的生活,我是不愿意再过了!……天老爷保佑!果然为我所料到,大约是早晨十点钟的光景,他带着四个卫兵上山来了。我躲在沟内,他们不能看见我,而我可以看见他们,我看一看四外没有人,就给他们一个冷不防,对着他们五个人就是啪啪地两枪。即时两个人倒在地下,其余的莫明其妙地翻身就跑,我继续再开两枪,又打死两个,结果逃跑了一个卫兵。我仓皇地跑到团长的尸前,将他的衣服一摸,幸摸着了二十元现洋,揣到荷包里,将枪丢下就跑。奇怪的很!为什么我这时连点儿顾忌的心理都没有?我打死了四个人,而我的心坦坦然的,一点儿也没觉着不安。我反而很快活,我以为我复了仇,我以为我做了一件得意的事情。

结果,我是跑脱了。我决定跑回家:家中有年纪老迈白发苍苍的母亲,有一个很诚实的老婆,还有一个年轻的妹妹,唉!谁晓得她们在家是怎样地受苦呵!我一定回去看看她们!我还是回去耕地罢,这当兵的生活我是不愿再过了。……好,这样决定,我就向家里跑。我家住在济南府的乡下,自K城往我家一定要从蚌埠乘津浦路的火车,我好容易走到了蚌埠!但是火车费要几块大洋,我怎么能够买得起票?我腰里虽然还有二十元未动,但是我想完完全全地带回去养家,不愿意把它用去。我随便混进了三等车厢,希望马马虎虎地混到济南府,又谁知,我的天王爷!查票的看见我没有票,板起那一副可怕的面孔!随后一个茶房照脸就给我一个耳光,打得我痛得火星直冒,并且把我不当人骂,一定要把我摔到车下去。说一句实在话,我从未倒过这样大霉!我心中恨极了!你这个狗娘养的茶房!你怎么这样凶呀!你还能比被我打死的团长更凶些么?你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我心里虽然恨得要命,但只能忍气吞声,不敢表示什么反抗。倘若他们茶房真正要把我摔到车下,那我倒怎么好呢?我看着势不对头,于是就连忙答应补票。从这一次起,我以为在火车上当茶房的都不是好东西!他们对于阔客们恭维伺候,无所不至,可是对于穷客,尤其对于买不起票的朋友们,就同恶虎似的,似乎要吃人的样子。唉!这一班东西真是混帐之极!我也坐过轮船,轮船上的茶房与火车上的茶房差不多是一个妈妈养的,倘若我的力量办得到,我一定要整治他们一下。现在我们提倡劳动阶级团结,亲爱,平等,……可是我始终不承认这些茶房们是工人。他们身子虽然是工人,但是他们的心比资本家的还要毒些。同他们说什么团结,亲爱,那岂不是笑话吗?不,绝对地不可以!

闲话少叙。我到了家乡之后,即忙找我家的下落,谁知数间茅房依旧,而里头的主人却换了。我的家在什么地方?我的母亲,我的老婆,我的妹妹呢?搬了家吗?在我还未开始查问以前,我的心已经跳将起来了,莫不是……唉!莫不是出了什么乱子。……我这时真是惊惶已极!茅房内住的新主人是一对老夫妇,看来也是过的日子不大佳。我问他们道:

“你们什么时候搬来的?”

“已经有半年了。”

“这屋内从前住的一家人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从前住的一家人吗?说起来怪可怜的!……”

老夫妇俩很叹息地说了这两句,我听了就知道不好,一定出了什么乱子。这时我几乎要哭起来,两只眼睛里只是发热。遂又向他俩问道:

“怎么样可怜,你两老人家能够说与我听听么?”

“这当然是很可以的。”老头说,“今年上半年我们这乡起土匪,绑票绑得一塌糊涂,但是比官兵还文明些。府里派来许多官兵,说是剿土匪,我的天王爷!他们哪是剿土匪呢?简直比土匪还不如!他们奸掠焚杀比土匪还来得凶!可怜我乡百姓也不知遭了多大劫。……”

“难道说这一家人遭了劫?……”

“是的呵!这一家人共四口人,一个老奶奶,一个媳妇,一个姑娘,一个儿子出去吃粮去了,到如今还未见音信。媳妇被兵轮奸死了,姑娘被掳去了,老奶奶气死了,真是可怜!……”

我哇地一声吐了一口鲜血,晕倒在地下。至醒来时,却卧在一张小竹床上。睁眼一看,侍候我的是适才与我谈话的一对老夫妇,而不是我所要寻到的母亲,妹妹,老婆。……我这时心中的难受为从来所未有过,我不禁汪汪地大哭起来了。老头儿慌忙地至我的床前向我问道:

“你这位客人是怎着了?”

“你老人家哪里晓得那遭劫的一家人,……那老奶奶是……我,我的母亲,……那媳妇是我的老……婆,……那女儿就是我的妹……妹妹呀!……哼,哼!……”

我说了这几句话,两位老人家这才明白我为什么弄得这个模样。我越哭越伤心,不禁又晕了过去一次。唉!实只望回家来母子团圆,与老婆妹妹享享天伦之乐,又谁知到如今家破人亡!稍有点人心的人能不悲痛吗?我这时对于军队的痛恨比什么都厉害!我决定要报仇,但是仇怎么报法呢?……我却未曾计算到这一层。实只望回来耕地,永远过着农民的生活,但是现在到什么地方耕地?给谁耕地?……一切的希望都算完了!我将做什么?我到什么地方去?呵!只剩下死路一条!一家人都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呢?……真的,当时我决定了自杀。老夫妇俩留我休息了两天,我休息了两天之后,即辞别了他两老人家。当我一出门时,我就思索自杀的方法:手枪是最痛快没有的,但是可惜没有手枪!投水罢,恐怕有点不大好受。上吊罢,也不十分大妥当,……到底用什么方法好呢?还是投水好一点罢?好,于是我就决定了去投水。我走到一个大池子旁边,向下一看,似乎水也很深,我这时心只是卜卜地跳,真是有点害怕,也不知跳下去到底好受不好受。……我犹疑了一点多钟的光景,最后决定还是跳下去,反正我只有死路一条,总归是死,问它好受不好受干甚么呢?难道说事到如今我还怕死不成?跳下去罢,……真的,我就眼睛一闭,卜通一声跳下去了。起初的一刻真是有点难受,这种难受真是难以形容出来!可是过了一刻之后,也就慢慢地不省人事了,一切都完结了。……

天下事情真有许多为人所难料得到的!我只望一跳下水之后,就什么都完结了,谁知大谬不然!偏偏一个捡粪的农民把我救了出来。他把我肚子里的水倒出,把我背到他的家里;烧一大堆火把我的衣服烘干。问我年纪并不老,为什么要行短见,我真不知怎样回答他们才好。我这时真是有点恨他们:人家投水与你什么相干,你要多管闲事?……我有满腔说不出来的苦楚,我真是想骂他们,但是人家好意把我救出,怎好反去骂人家呢?……我真是有满腔苦楚无处说,我终于又哭了一场!后来想道,也许我不该死,也罢,且打消这死的念头,再做别的道理。腰里还有十几块钱,且到府里看一看再说。我到了府里之后,东望望,西看看,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找工做?又替谁去做工呢?糊里糊涂在街上混了一天,到晚上不得已找到一家很小的旅馆安歇。天下事也真有许多很凑巧的!我在这小旅馆里遇见了一位穷客,两人通了姓名,我问他预备做什么事情,他说他在家不能混了,预备到上海去做工去。我随便问了他一句:

“上海难道说可以找到工做?你预备去做什么工呢?”

“我的一个堂兄弟在上海纱厂做工,他写信给我,他说他那里有工做。反正到上海再看罢。……”

我听了他的这一段话,心中想道,反正我在这里也没办法,不如同他到上海去试一试,大约总不至于饿死罢。上海的地方很大,谅必工是可以找得到做的。……我向这位客人说了自己的境况,于是决定同他一块到上海来。到了上海一两天,就进了一个日本人开的纱厂做工,到了现在我已经做了两年多了。光阴真是快的很!回头想想过去的事情,把过去所吃的苦回一回味,我真是又要一场好哭!可是大家也别要以为在工厂里做工是惬意的事情!资本家的虐待,工头的狠毒,一切黑暗的情形,你们恐怕知道的很少罢?要说起来,恐怕你们要惊异得不能吃饭呢!反正穷人是没有快活的机会的!你们以为工人所过的是人的生活吗?不,不,你们错了。……

现在我坐在这一间秘密的工会办公室里,实在有点怕:倘若警察一下子发现了怎么办呢?……我无时不在提心吊胆地防备着!想想过去,想想现在,我心中起了莫明其妙的情绪。但是偶一抬起头来看着墙上所挂着的两张像片,我又不禁胆壮起来。他两老先生的四只眼睛牢牢地向我望着,似乎在说:

“怕什么呢?胜利总归是我们的!”

1926年10月17日于牯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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