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四月前的事了。一日我从闸北回来,在公共汽车中忽然无意中遇见了一年多未见面的C君。说起来,C君是我的一位好友,一年前他曾与我住在一起,性情非常地相投。他的那种青年豪爽的气概,诚实的态度,又加之他的那种勇敢的思想和风韵的言谈,曾引起我对他发生无涯的爱敬。当时我俩除开工作的时间而外,有时乘火车至炮台湾对大海而悲歌;有时乘月光步法国花园,在荷花池畔闲语;有时至小酒馆子吃酒,谈到身世家国的际遇来,感慨高呼,辄为之大醉。他虽是一个很能努力革命工作的人,不务虚谈,但以我的眼光看来,他的确是一个很大的罗曼谛克。我总觉得他可爱,总觉得他有趣。自从他因事离开上海之后,我总觉得如有所失,为之不快;虽然在别离的一年多中,我也接了他的许多信,但总都潦草的很,略而不详,不能满足我对于他的想念。最后的几个月,我连他的潦草的信也接不着了,真教我悬念万分!我时常想道:他莫非因工作太劳苦了,生下了大病?莫非是被军警捉入了牢狱?莫非是遭了什么意外的不幸?……他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呢?为什么连一个字也不给我?把我忘了么?……不料现在无意中在汽车上遇见了他,我真说不出我的欢喜和愉快到了什么程度!当我见着他的时候,虽然别离已一年多了,但是他的气概,神情,面色,还是如与我住在一起的时候一样。他一看见我的时候,也似觉很欢喜的样子,连忙从座位站将起来与我握手,——这一握手呵,唉!我简直说不出我的感觉被愉快浸透到什么样子!
在嘈杂的公共汽车上当然不方便谈什么话。我问他一向在什么地方工作,现在从什么地方来,预备在上海停留与否?……最后我责问他为什么不与我通信:是不是把我忘了?简直可以说是浑蛋!他说,他并不是不想写信给我,无奈工作忙得利害,实在没有闲工夫提笔,请我原谅。他说,他不能在上海多留,即晚就要坐船到广东开工人代表大会去。我听了甚为失望:真是糟糕!这些时候没有见面,见了面满望多谈一谈,聚一聚,谁知今晚又要离开上海,唉!真是不幸!真是……他看见我很扫兴,于是很温柔地安慰着我说:
“这又有什么呢?我们见面的机会多着呢!两月之后,我再来到上海工作也未可知。”
“我希望我们还能在一起住呢。”
“我希望你能多做几篇好小说,好诗,给我读读。……”
下了公共汽车,时已下午五点多钟了,我即邀他到我俩一年前时常去的小馆子吃几杯酒,一方面借以饯行,一方面借以叙一叙别后的情怀。他欣然允诺,于是我俩又重游故土了。一年前这家小酒馆子甚是倒霉,生意不十分旺盛,桌椅也不清洁,可是现在倒整齐得多了。C君四面望一望,笑道,吃酒的馆子倒漂亮起来了,而我还是如从前一样的蹩脚,想起来,实免不了有点感慨系之了!……我遂也笑着说,问他什么漂亮不漂亮,我们还是衣冠不改旧家风罢。明年,后年,再过许多年,我相信我们还是如现在一样,你穿你的破西装,我穿我的蹩脚的布大褂……
我俩谈论了一些别后工作的情形,现代政治的状况,南征北伐的事情,并且谈论到张宗昌吃狗肉,孙传芳兴礼教,上海女子分为几种等等问题。最后我笑着问他道:
“你的恋爱问题解决了没有?”
“老哥!恋爱是要大龙洋的,我绝对不做这个梦!”言下很露出一种悲哀的神情。
“这也不一定罢?”
“不一定?有哪一个漂亮女子来爱我这流浪的穷汉?你现在是大学教授了,或者有许多漂亮女学生爱你……算了罢!我现在不愿再谈论这个问题!”他似觉有点生了气的样子。“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我想到你的住处看一看之后,我就到旅馆把行李取出上船去。”
我看着他这般模样,也就不强迫他再饮酒了,于是就同他走到我的住处来。他坐了一坐,看了一看,并没说什么话,似觉有点醉的样子。过了一刻钟的光景,他说他怕误了船,于是就向我辞行。我因头昏得很厉害,两足失了作用,只勉强将他送到大门口。他于是就走了。我第二天早晨醒来,忽然看见我的书桌上放着一个皮制的黄书包,——我想起来一定是C君忘记拿了去。但是怎么办呢?他已经坐船走了,送也来不及,这真是有点糟糕!也罢,且看一看里边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我打开书包一看,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里面只有我著的《新梦集》及一封玫瑰色的未贴邮票的信,——大约是一封未寄的信吧;详细看一看,果然是的!信封上面写着“上海,霞飞路,□里,三十六号,□□□女士收”(原文此处为□)。我因为知道偷看人家的信是犯法的事情,所以总未拆开看一看里面写些什么。不过我要看的心思的确很切,——若这一封信是别人写的,我或者并不至于发生要拆看的兴趣,但是这一封信是流浪的C君所写的,并且他曾说过他绝对不做恋爱的梦,为什么会有这一封信?难道说他已经有了爱人,难道说他有了爱人还瞒着我不成?“女士收”?这一定是一封情书罢?不然的话,为什么用这样漂亮的玫瑰色的信封?他素来写信与我的字,无论信外或是信里,都是潦草至极的,为什么这一封信面上的字写得这样整齐,这样慎重?……一封平常写与女同志的信?不会!不会!这其中必有来由。……但是人家的信,我怎么好拆看呢?我几次三番想拆开看一看,但我总没有动手。
我曾想道,倘若这一封信是很重要的,C君到广东后一定会写信来要的,于是我总等待他的来信。谁知到现在已经四个多月了,我总未接到C君的信,并且连他的消息一点儿也不知道。奇怪的很!他现在还是在广东?抑是久已离开广东了?或者到前线去参加战争去了?或者有什么不测的事情?……我胡七八糟乱自猜度,但总得不到一个答案。天哪!我可以发誓!我永远地希望C君康健!我在世界上很难找出许多象C君这样可爱的人来!……
今天我又想念起C君来了。黄色的皮书包放在我的破书架上,上面灰尘虽然已经是很厚了,但是里面所埋伏的一封未寄的玫瑰色的信,总是隐隐地放出魔力来引诱我的注意。我本想还忍耐一些时不发生侵犯这封信的行为,但是,我的天哪!我真是忍耐不住了!拆看人家的信是不是犯法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拆看人家的信?我有什么权利拆看人家的信?现在这些问题对于我是不存在了。我的亲爱的C君!请你原谅我罢!应当收这一封信,看这一封信的女士!请你也原谅我罢!对不起!我现在要拆看了:
亲爱的姐姐!爱我的姐姐!
我这样地称呼你,你大约不致于见怪罢?不,绝对不!我的心灵上深深地感觉你在爱我,并且很充分地在爱我!当我感觉你在充分地爱我时,我的亲爱的姐姐,你知道我是如何地幸福呵!在我这一生的时间内,我从未感觉到任何个女子有你这样能引起我的爱情。当然,也没有任何个女子能引起我发生感觉,感觉她在爱我。我的姐姐!绝对地没有过!
我向你说实在话,我的姐姐!凡我所遇着的美丽的女子,我总觉得她们没有灵魂,只晓得吃喝穿,很无意识地伴伴男子睡睡觉,生生小孩子,或一脑袋里都是充着铜臭,……她们是绝对看不起穷少年的!她们爱男子的标准,大约都是以钱为条件罢。我的姐姐!我是一个穷少年,是永远不会博得她们的青睐的,——她们不会爱我,这当然是无疑的了,但是,我的姐姐,我向你说实在话,我也是永远不会爱她们的!
但是很奇怪呵!真正地奇怪!你是一个很漂亮的少奶奶,你是一个很富丽的女子,为什么你能令我爱你呢?为什么我感觉你在爱我,并且很充分地在爱我呢?我的姐姐!这不是很奇怪的事么?倘若我同你那在银行里做买办的丈夫站在一块比一比,那么我是如何地穷酸呵!喂!你看我身上的这一套破西装!但是当你遇着我的时候,你那两只秋波似的眼睛居然时常在我的身上流盼,居然暗暗地向我的心灵说:“我在爱你。”一礼拜前我俩在街上遇着的时侯,你居然不怕丢你那阔少奶奶的身份,而与我这穿着破西装,衣冠不整的穷少年谈了几句话,这真教我感激万分!倘若我不感觉你在爱我,就使你向我谈了许多话,也或者不致有什么鼓动我;不过我的亲爱的姐姐!我感觉你在爱我,我以为你向我的瞟看以及你与我的谈话,这统统都是你爱我的证据!
爱我的姐姐!你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我一想起来你的笑容,你的说话的温柔态度,以及你那朱红的嘴唇,一弯新月的俊眉,玫瑰色的面庞,细嫩滑腻的双手,我真不相信你是已经嫁过人的女子,更不相信你是生过孩子的妇人。我以为你的美,你的性情,你的纯洁,的确为世界上所罕见的,你应当配一个可爱的丈夫。但是,我亲爱的姐姐!我向你说实在话,我觉着你那在银行当买办的丈夫有点俗气,有点不与你十分相称!……我不相信他会爱你,……呵!我的姐姐!请你原谅我,我不应当在你面前说这些你不愿意听的话。
爱我的姐姐!我真是深深地感觉你在爱我!我一想起有你这般美丽的女子在爱我的时侯,我的全身血液都欢喜得沸腾起来了。哪能够不欢喜呢?我这样一个穷少年,我这样一个穷革命党人,喂!我的姐姐!我在你面前现在居然自承认是革命党人了,这是我的失态罢?你不怕革命么?我以为倘若你真正地爱我,你绝对不会因我是革命党人就变了态度罢?不!绝对地不!我感觉你在深深地爱我。……
我自己拿镜子一照,觉着自己这副模样的确是革命党人所有的。你爱我,莫非是因为发现了我是一个革命党人?莫非是看出来我有伟大的精神,反抗的魄力和纯洁的心灵?我的姐姐!革命党人的精神,魄力和心灵永远是可爱的,倘若你是因为这个爱我,我的姐姐!我是如何地幸福呵!我是如何地高兴呵!姐姐!我绝对不辜负你爱我的心情!我绝对继续我的伟大的工作!你是我唯一的知己,我应当为我知己贡献出我所有的一切。……
爱我的姐姐!当我未遇着你以前,我真没曾料到世界上有与我表同情的女子!更没曾料到世界上有你这样美丽的女子爱我!说起来我好生幸福!一个穷革命党人得到一个了解他的美丽的爱人,可以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但是我现在居然得着了你,我的亲爱的姐姐!我真说不出我是如何地幸福呵!我幸福到极点,表示不出来,惟有高呼幸福!幸福!幸福!……而已。
我这些天总是想着你,因为想你的时侯,我的全心灵充满了安慰。但是,我爱的姐姐!我向你说实在话,我的确不愿意想到你那在银行里当买办的丈夫身上去,……我俩似觉很少有谈话的机会,但是我的姐姐,倘若你能真爱我,你的心目中永远有个我在,那么这对于我已经是万幸了。我不久就要到别的地方去,约过一两月还是回到本里来住。倘若你有工夫,请你赶快复我一信罢。我很怕我写的这封信不能落在你的手里。……
你爱的弟弟C上。
十一月,八日。
我看了这封信真叫我高兴的了不得!流浪的C君居然现在有了这么样一位美丽的爱人!在风尘中居然遇着了这样女性的知己,C君真是不辜负一生了。不过我同时又起了怀疑:C君既然得着了这么样的一个爱人,为什么当他与我谈话时,谈到恋爱问题,他会有那种不满意的神情呢?为什么信写了这么久而不寄出去?C君写这一封信的时候,真正地有了对象,还是不过由于一番幻想?想来真是有点奇怪了!
我未看这封信的时候,老想看信内写的一些什么,谁知看了之后,更发生了这些疑团。我现在只希望我能赶快地看见C君,当面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1926年8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