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军的大营在安庆。经了几场的艰苦的争斗之后,如今,他的基础是稳固了。就地征取的赋税以及新兴的厘金之外,从湖北方面、北京方面都可以有充分的接济。在安庆争夺战时代所感到的危机,早已过去。
他,曾国藩,正进一步的在策划怎样的进窥金陵,那太平天国的天京,太平军的坚固的堡垒。他要把这不世的功业拥抱在自己的怀中。曾九,他的兄弟,是统率着最强悍的一支湘军的。其他的领袖们也都是乡里同窗和相得的乡绅们。接连的几次想不到的大胜利,更坚定了他的自信和对于功名的热心。他仿佛已经见到最后大胜利的金光是照射在他的一边。
太平军的将官们,信仰不坚的,归降于他的不少。他很明白太平军的弱点和军心的涣散。
为了要使功业逃不出曾氏的和湘人的门外,他便敞开着大营的门,招致一切的才士和文人,特别是三湘子弟们。
黄公俊的突然来临,最使他愕怪,惊喜。关于公俊的逃出长沙,跟从太平军,他是早已知道的,那流言曾传遍了长沙城。曾九最明白公俊的性情,他知道公俊的心,自己覚得有点惭愧,但绅士的自尊心抑止了他的向慕。
“有那一天公俊会翻然归来才好。”曾九留恋的说。
“想不到他竟从了贼。不可救药!”国藩惋惜的说。
但在他们的心底,都有些细小的自愧的汗珠儿渗出。
而这时,公俊却终于来了。
他究竟为什么来呢?有何使命呢?将怎样的接待他才好呢?他是否还是属于太平军的一边呢?
国藩和他的幕客们踌躇窃议了很久,方才命人请他进来。
曾九这时不在大营,他在前方指挥作战。
公俊来到了大营。气象的严肃,和长沙城的曾府是大为不同。曾国藩,习惯于戎旅的生活,把握惯了发号施令的兵权,虽然面目是较前黧黑些,身体也较癯,但神采却凛凛若不可犯,迥非那一团的和蔼可亲的乡绅的态度了。
许多幕客们围坐在两旁,也有几个认识的乡绅在内。无数的刀出鞘,剑随身的弁目,紧跟在国藩的左右。
“黄公,你也到我这里来了?哈,哈,”还是他习惯的那一套虚伪的官场的笑。“请坐,请坐,”他站了起来让坐。“有何见敎呢?听说是久在贼中,必定有重要的献策罢。”
公俊心里很难过。他后悔他的来。曾氏是永不会回头的,看那样子。良心已腐烂了的,任怎样也是不会被劝说的。
但他横了心,抱了牺牲的决心,昂昂然的幷不客气的便坐上了客座。用锐利的眼转了一周。
“说话不用顾忌什么吧?曾老先生?”
国藩立刻明白了,他是那么聪锐的人,“那末,到小客厅里细谈吧。”他随即站了起来,让公俊先走。
只留下几个重要的最亲信的幕客们在旁。
“我是奉了天王的使命来的!”公俊站了起来虔心的说。
国藩的脸变了色。
“大夫无私交,何况贼使!要不看在邻里的面上,立刻便绑了出去。来!送客!第二次来,必杀无赦!”
冷若冰霜的,象在下军令。
公俊笑了,说道:“难道不能允许我把使命说完了么?这是两利的事。我们岂是敌国!”
国藩踌躇着。和坐在他最近的幕客,左宗棠,窃窃的谈了一会。回了座,便不再下逐客令。
脸上仍是严冷的可以刮下一层霜来。
“可不许说出不敬的话来!这里也无外人,尽管细谈。你老哥想不到还在那里为贼作伥!”
“贼!曾老先生,这话错了!堂堂正正的王师呢。天王是那样的勤政爱民!”
“别说这些混账话!有什么使命,且爽快的说吧。”
公俊又站了起来,虔敬的说道:“天王命令我到这里来传达:我们同是中国人,虽然信仰不同,但不该这样的互相残杀,徒然为妖所笑。彼此之间的战争,应该立刻停止!自己兄弟们之间的无谓的残杀是最可痛心,最可耻的!”
于是公俊便接着把停战的条件提了出来。最后说:
“这不过天王方面的希望,天王幷无成见。曾老先生有无条件,尽管提出,以便转达,无不可商者,只要停止这场自己兄弟之间的残杀!”
这一场激昂而沉痛的话,悲切而近理的讲和,以公俊的热情而眞诚的口调说出,国藩他自己也有些感动。
他曳长了脸,默默的不言。心里受了这不意的打击,滚油似的在沸、在滚、在翻腾、在起伏。他久已只认清了一条路走,乃是保村,结果却成就了意外的功名。他别无他肠,唯一的希望是以自己的力扑灭太平军,成就了自己的不世的功业。对于这,他绰有把握和成算在胸。
而这时,却有一个机会给他检阅反省他自己的行为。
长时间的沉默。终于下了决心的说:
“不可能的!势不可止!我和贼之间,没有什么可以谅解的,更说不到同盟。”
“…………”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万难中途停止讨贼,否则,将何以对我皇上付托之重?”
“啊,啊,曾老先生,旣说到这里,要请恕我直言。你还做着忠君的迷梦么?谁是你的君?你的君是谁?请你仔细想想看?”
国藩连忙喝道:“闭口,不许说这混账话!否则,要下逐客令了!”
“这里是私谈,大约不至于被泄漏的吧?无须乎顾忌和恐慌。说实在话,曾老先生,我们做了二百多年的臣仆,还不足够么?为主为奴,决在你老先生今日的意向!你难道不明白我们汉族所受到的是怎样不平等,不自由的待遇么?你老先生在北廷已久,当详知其里面的情形。不打倒了胡虏,我们有生存的余地么?”他动了感情,泪花在眼上滚,忍不住的便流到脸上来。“你老先生该为二十多省的被压迫的同胞着想,该为无数万万被残杀的死去的祖先报仇!你老先生实在再不该昧了天良去帮妖!去杀我们自己的同胞,自己的兄弟们!”说到这里,他哀哀的大哭起来。
充满了凄凉的空气。沉默无语。
“而且,飞鸟尽,良弓藏,狡兎死,走狗烹,汉臣在虏朝建功立业的结果是怎样的?吴三桂、施琅、年羹尧……饶你恭顺万分,也还要皮里寻出骨头来。虏是可靠的么?”
“…………”
“说是忠君,但忠虽是至高之品德,也须因人而施。忠于世仇,忠于胡虏,这能算是忠么?只是做走狗、做汉奸罢了。遗臭万年,还叫做什么忠!王彦章忠于贼温,荀攸忠于贼操。这是忠么?谁认他们为忠的?该知道戏里的人物吧,秦桧是忠于金兀术而在卖国的,王钦若是忠于辽萧后而欲除去杨家父子的。洪承畴为虏人的谋主而定下取中国的大计。他们也可算是忠臣么?为贼寇,为胡虏,为世仇而尽力,而残杀自己的同胞,反其名曰忠君!唉唉,我,要为忠的这一个不祥的字痛哭!何去何从,为主为奴,该决于今日!天王为了民族复兴的前途,是抱着十二分的热忱,希望和曾老先生合作,以肃清胡虏的,在任何的条件底下合作!”公俊说得很激昂,双目露出未之前见的精光,略带苍白的瘦颊上,涨了红潮。
国藩在深思,心里乱得象在打鼓,一时回不出话来。
难堪的沉默,但只是极快的一瞬刻。
狂风在刮,屋顶象在撼动。窗扇和户口,在嘭嘭的响。窗外的梧桐树的大叶象在低昂得很厉害。
有什么大变动要发生。
浓云如墨汁般的泼倒在蓝天上,逐渐的罩满了整个天空。风刮得更大;黄豆似的雨点开始落了下来,打得屋顶簌簌的作响。
在极快的一瞬间,国藩便已打定了主意。他未尝不明白公俊的意思。但他怎样能转变呢?他所用以鼓励人心,把握军权的,是忠君,是杀贼;他所用作宣传的,是太平军的横暴,残杀和弃绝纲常,崇信邪敎。假如他一旦突然的转变过去而和太平军握手,不会把他的立场整个丧失了么?他的军心不会动摇么?他的跟从者不会涣散去么?最重要的是他的军权,他的信仰,不会立刻被劫夺么?他将从九天之上跌落到九渊之下。何况,一部分的经济权也还被把握在满廷手上。李鸿章所统率的淮军,声势也还盛。他能够放弃了将成的勋业而冒灭族杀身的危险么?不!不!他绝对不能把将到口的肥肉放了下去。
他立即恢复了决心和威严,一声断喝道:
“快闭嘴,你这叛徒!这里是什么地方,容你来摇嘴弄舌!本帅虽素以宽大为怀,却容不得你这逆贼!来!”
外面立刻进来了八个弁目,雄赳赳的笔直的站在那里等待命令。
“把这逆贼绑去斫了!”
两个弁目便向公俊走来。公俊面不改色的站了起来。
“虽是贼使,不便斩他。斩了便没人传信了。且饶他这一次吧!”左宗棠求情的说道。
国藩厉声道:“死罪虽免,活罪难饶。打三百军棍,逐出!再看见他出现在这大营左近,立杀无赦!”
公俊微笑的被领出去,回头望着国藩道:“且等着看你这大汉奸的下场!”
国藩装作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