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儿懊丧。这打着民族复兴的大旗的义师,果眞是这样的残暴无人理么?眞的专和读书人作对么?
说是崇拜天主,那也没有什么。毁烧庙宇,打倒佛道,原也未可厚非。
要仅是崇信邪敎的草寇,怕不能那么快的便得到天下的响应,便吸收得住人心罢。
民族复兴的运动的主持者,必定会和平常的流寇规模不同的。
难得其眞相。
绅士们的口,是一味儿的传布着恐怖与侮蔑之辞。
黄公俊仿佛听到一位绅士在玩味着洪秀全檄文里的数语:“夫天下者,中国之天下,非满洲之天下也。……故胡虏之世仇,在所必报,共奋义怒,歼此丑夷,恢复旧疆,不留余孽。是则天理之公,好恶之正。”还摇头摆脑的说他颇合于古文义法。
他覚得这便是一道光明,他所久待的光明。写了这样堂堂正正的檄文,决不会是什么草寇。
绅士们的奔走、呼号、要求编练乡勇,以抵抗这民族复兴的运动,其实,打开天窗说亮话,只是要保护他们那一阶级的自身的利益而已。
他也想大声疾呼的劝乡民不要上绅士的当,自己人去打自己人。
他想站立在通衢口上,叫道:“他们是仁义之师呢,不必恐慌。绅士们在欺骗你们,要你们去死,去为了保护他们的利益而死。犯不上!更不该的是,反替我们的压迫者,我们的世仇去作战?诸位难道竟不知道我们这二百年来所受的是什么样子的痛苦!那旗营,摆在这里,便是一个显例。诸位都是身经的……难道……”手摇挥着,几成了眞实的在演说的姿势。
但他不能对一个人说;空自郁闷、兴奋、疑虑、沸腾着热血。渴想做点什么,但他和洪军之间,找不到一点连络的线索。
后街上住的陈麻皮,那无赖,向来公俊颇赏识其豪爽的,突然的不见了。纷纷藉藉的传说,说是他已投向洪军了,要做向导。
接连的,卖肉的王屠、挑水的胡阿二,也都失踪了。凡是市井上的泼皮们,颇有肃清之槪。
据说,官厅也正贴出煌煌的告示在捕捉他们。东门里的曹狗子不知的被县衙门的隶役捉去,打得好苦,还上了夹棍,也招不出什么来。但第二天清早,便糊里胡涂的绑出去杀了。西门的伍二、刘七也都同样的做了牺牲者。
虽没有嫌疑,而平日和官衙里结上了些冤仇的,都有危险。聪明点的都躱藏了起来。
公俊左邻的王老头儿,是卖豆腐浆的,他有个儿子,阿虎,也是地方上著名的泼皮,这几天藏着不出去。但老在不平的骂。
“他妈的!有我们穷人翻身的时候!”他捏紧了拳头,在击桌。公俊恰恰踱进了他的门限,王老头儿的儿子阿虎连忙缩住了口,站起来招呼,仿佛当他是另一种人,那绅士的一行列里的人。
他预警着有什么危险和不幸。
但公俊客气的和他点头,随坐了下来。
“虎哥,有什么消息?”
阿虎有点心慌,连忙道:“我不知道,老没有出过门。”
“如果来了,不是和老百姓们有些好处么?”
“…………”阿虎慌得涨红了脸。
“对过烧饼铺的顾子龙,不是去投了他们么?还有陈麻皮。听说去的人不少呢。”
“我……不知……道,黄先生!老没有出门。”声音有点发抖。
公俊恳挚的说道:“我不是来向你探听什么的,我不是他们那一批绅士中的一个。我是同情于这个杀鞑子的运动的,我们是等候得那么久了……那么久了!”头微向上仰,在幻梦似的近于独语,眼睛里有点泪珠在转动。
阿虎覚得有点诧异,细细的在打量他。
瘦削的身材,矮矮的个子,炯炯有神的双眼,脸上是一副那末坚定的、赴义的、恳挚的表情。
做了十多年的邻里,他没有明白过这位读书人。他总以为读书人,田主,总不会和他们粗人是一类。为什么他突然的也说起那种话来呢?
“没有一个人可告诉,郁闷得太久了……祖父,父亲……他们只要在世看见,听到这兴复祖国的呼号呀……该多么高兴!阿虎哥,不要见外,我也不怕你,我知道你是说一是一的好汉子。咱们是一道的,唉,阿虎哥。那一批绅士们,吃得胖胖的,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和民族的利益,猪狗般的匍伏在鞑子们的面前,过一天是一天的,……但太久了,太久了,过的是二百多年了!还不该翻个身!”
于是他愤愤的第一次把他的心敞开给别人看,第一次把他的家庭的血写的历史说给别人听,他还描状着明季的那可怕的残杀的痛苦。
阿虎不曾听见过这些话。他是一个有血气的少年,正和其他无数的长沙的少年们一样,他是嫉视着那些驻防的鞑子兵的;他被劳苦的生活所压迫,连从容吐一口气的工失都没有。他父亲一年到头的忙着,天没有亮就起来,挑了担,到豆腐店里,批了豆腐浆去转卖。长街短巷,唤破了喉咙,只够两口子的温饱。阿虎,虽是独子,却很早的便不能不谋自立。空有一身的膂力,其初是做挑水夫,间也做轿夫,替绅士们作马牛,在街上飞快的跑。为了他脾气坏,不大逊顺,连这工作都不长久。没有一个绅士的家,愿意雇他的。只好流落了,什么短工都做。有一顿没一顿的。没了时,只好向他年老的父亲家里去坐吃。父亲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母亲整日的放长了脸,尖了嘴。阿虎什么都明白,但是为了饥饿,没法。他憋着一肚子的怨气。难道穷人们便永远没有翻身的时候了?他也在等候着,为了自己的切身的衣食问题。
一把野火从金田烧了起来。说是杀鞑子,又说是杀贪官污吏,杀绅士。这对了阿虎的劲儿,他喜欢得跳了起来。
“也有我们穷人翻身的时候了!”
他第一便想抢曾乡绅的家,那暴发的绅士,假仁假义的,好不可恶!鞑子营也该踏个平。十次抬轿经过,总有九次被辱,被骂。有一次抬着新娘的轿,旗籍浪子们包围了来,非要他们把轿子放下,让他们掀开密包的轿帘,看看新嫁娘的模样儿不可。阿虎的血往上冲,便想发作。但四个轿夫,除了他,谁肯吃眼前亏。便只好把怨气往回咽去下。他气得一天不曾吃饭。
报怨的时候终于到了!该把他们踏个平!穷人们该翻个身!
他只是模模糊糊的认得这革命运动的意义,他幷不明白什么过去的事。只知道:这是切身的问题,对于自己有利益的。这已足够鼓动他的勇气了。
太平军,这三字对他有点亲切。该放下了一切,去投向他们。陈麻皮们已在蠢蠢欲动了。
还有什么可牵挂的?父母年纪已老,但谁也管不了谁,他们自己会挣吃的。他去了,反少了一口吃闲饭的。光棍的一身,乡里所嫉视的泼皮,还不挣点面子给他们看看!
他想来,这冒险的从军是值得做的。这是他,他们,报怨,翻身的最好的机会。
他仿佛记得小时候听人说过什么,“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的话,他很受感动。
他下了个决心,便去找陈麻皮。麻皮家里已有些不伶不俐的少年们在那里,窃窃纷纷的在议论着。
“正想找你去呢,你来得刚巧!”麻皮道。
“麻皮哥,该做点事才对呢,外头风声紧啦。”阿虎道。
麻皮笑了,俯在他的耳旁,低低的说道:“阿虎哥,有我呢。洪王那边已经派人来了。大军不日就到,要我们做内应。不过,要小心,别漏出风声,听说防得很严紧。”
阿虎走出麻皮的门时,一身的轻松,飘飘的象生了双翼,飞在云中,走路有点浮。过分的兴奋与快乐。
但不知怎样的,第二天,这消息便被泄漏了。麻皮逃得不知去向,他的屋也被封了。捉了几个人,都杀了。
连络线完全的断绝,阿虎不敢走出家门一步。
天天在郁闷和危险中过生活,想逃,却没有路费。
黄公俊的不意的降临,却开发了他一条生路。听见了许多未之前闻的故事和见解,更坚定了他跟从太平军的决心。他从不曾想到,读书人之间,也会对于这叛乱同情的。
“但,黄先生,不瞒您老说,我也是向着那边的。太平王有过人来说,……不是您老,我肯供出这杀头的事么?……可惜,这消息不知被那个天杀的去通知衙门里人。陈麻皮逃了,不知去向。……现在只好躱在家里等死!”说着,有点暗然。
“怕什么,阿虎哥!要走,还不容易。明天,我也要走,雇了你们抬轿,不是一同出了城么?”
阿虎又看见前面的一道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