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辛甫著《稗勺》一卷,收在赐砚堂丛书里,有真雅文俗一则云:
“紫幢王孙文昭厌交旗下人士,谓非真雅。高南阜评南方士人多文俗。二君皆与余善。”记得板桥集中也常提起高南阜,与音五哥李三鱓都仿佛是小时候旧相识,查《板桥诗钞》有绝句二十三首,其一节是高凤翰,有序曰:
“号西园,胶州秀才,荐举为海陵督灞长。工诗画,尤善印篆,病废后用左臂书画更奇。
西园左笔寿门书,海内朋交索向余,短札长笺都去尽,老夫赝作亦无馀。”
有鲍郑二君的介绍,我对于南阜山人也就颇有好感,想找他的著作来看,只可惜但有诗而无文,虽然从他的诗草小序看来,文章也是一定会写得好的。《南阜诗集》七卷,乾隆甲申刊成,盖已是著者死后十六年了。宋蒙泉序中说,诸体品格在中晚两宋之间,这当然是说得很对的,不过与我不大有什么关系,因为我的看法原是非正宗的,并不是讲诗的好坏,实在只是窥看一点从诗中显露出来的著者的性情趣味而已。卷二湖海集是南阜四十以后作,卷头有七言绝句八首,觉得很有意思。前四首题曰“儿童诗效徐文长体”,有序云:
“在南州五六月,客况无聊,时与斋中小童嬉戏,作儿曹事,抚掌一笑,少破岑寂。一日余方苦吟,童子笑谓阿痴日日作诗,能以吾曹嬉戏事为韵语,且令人人可解乎?余唯唯,援笔成四绝句,才一朗吟,而童子辈已哗然竞笑矣。”
闲扑黄蜂绕野篱,尽横小扇觅蛛丝,阶前拾得青青竹,偷向花阴缚马骑。
半拽长襟作猎衣,丝牵纸鹞扑天飞,春风栏外斜阳里,搅碎桃花学打围。
窗前小凤影青青,几日春雷始放翎,五尺长梢生折去,绿杨风里扑蜻蜓。
南风五月藕荷香,踏藕穿荷闹一塘,红裤红衫都湿尽,又藏花帽罩鸳鸯。
第一首咏竹马,似南阜深喜此戏,《诗集类稿》雍正甲寅自序云:
“诗自戊子有订稿,前此烂纸久如败猬,盖自骑竹缚鹞以来已多俪语,茫茫烟煤,略无端绪,顾影一笑,有付之书灯酒火耳。”又乾隆乙丑跋有云:
“其前此骑竹集皆幼年所作,及频年随手散落者概未阑入。”可知戊子以前诗集即以骑竹为名,惜不传,风筝则只见于第二首。《徐文长集》卷十一二均系七言绝句,却未见此类诗,唯题画诗中有《拟郭恕先作风鸢图》,自称“每一图必随景悲歌一首,并张打油叫街语也”,共二十五首,有几首颇可喜。如其四云:
我亦曾经放鹞嬉,今来不道老如斯,那能更驻游春马,闲看儿童断线时。又其二十五云:
新坐犊子鼻如油,有索难穿百自由,才见春郊鸢事歇,又搓弹子打黄头。
南阜的后四首无小引,题曰“小娃诗再效前体”,盖是咏女孩儿家嬉戏事者也。其诗云:
画廊东畔绿窗西,斗草寻花又捉迷,袖里偷来慈母线,一勾小袜刺猫蹄。原注云:作袜不半寸许,着猫足为戏,谓之猫蹄儿。
安排杓柄强枝梧,略着衣裳束一躯,花草堆盘学供养,横拖绿袖拜姑姑。原注云:以杓柄作刍偶乞灵,谓之请姑姑。
高高风信放鸢天,阿弟春郊恰放还,偷去长丝缚小板,牵人花底看秋千。
姊妹南园戏不归,喁喁小语坐花围,平分一段芭蕉叶,剪碎春云学制衣。
这几首诗的好坏是别一问题,总之是很难得的,古人虽有闲看儿童捉柳花,稚子敲针作钓钩等单句,整篇的在《宾退录》卷六记有路德延的《孩儿诗》五十韵,其次我想该算这七绝八首了吧。近来翻阅寅半生所编的《天花乱坠二集》,书凡八卷,刊于光绪乙巳,去年才三十二年,所收录的都是游戏文章,为正经的读者所不屑一顾的,在这中间我却找到了一篇儿童诗,可以说是百年内难得见的佳作。卷五所录全是诗歌,末尾有一篇《幼稚园上学歌》凡十节,署名曰人境庐主人。歌词云:
春风来,花满枝。儿手牵娘衣,儿今断乳儿不啼。娘去买枣梨,待儿读书归。上学去,莫迟迟。
儿口脱娘乳,牙牙教儿语。儿眼照娘面,娘又教字母。黑者龙,白者虎,红者羊,黄者鼠。一一图,一一谱,某某某某儿能数。去上学,上学去。
天上星,参又商。地中水,海又江。人种如何不尽黄,地球如何不成方。昨归问我娘,娘不肯语说商量。上学去,莫徜徉。
大鱼语小鱼,世间有江湖。小鱼不肯信,自偕同队鱼,三三两两俱。可怜一尺水,一生困沟渠。大鱼化鹏鸟,小鱼饱鹈胡。上学去,莫踟蹰。
摇钱树,乞儿婆。打鼗鼓,货郎哥。人不学,不如他。上学去,莫蹉跎。
邻儿饥,菜羹稀,邻儿饱,食肉糜,饱饥我不知。邻儿寒,衣裤单,邻儿暖,衣重茧,寒暖我不管。阿爷昨教儿,不要图饱暖。上学去,莫贪懒。
阿师抚我,抚我又怒我。阿师詈我,詈我又媚我。怒詈犹可,弃我无奈。上学去,莫游惰。
打栗凿,痛呼謈,痛呼謈,要逃学,而今先生不鞭扑,乐莫乐兮读书乐。上学去,去上学。
儿上学,娘莫愁。春风吹花开,娘好花下游。白花好面,红花好插头,嘱娘摘花为儿留。上学去,娘莫愁。
上学去,莫停留,明日联袂同嬉游。姊骑羊,弟跨牛。此拍板,彼藏钩。邻儿昨懒受师罚,不许同队羞羞羞。上学去,莫停留。原批云:
“好语如珠穿一一,妙在冲口而出,不事雕琢,仙乎仙乎。”这首歌看下去很有点面善,特别是第一节,觉得的确曾经在那里见过,可是记不清楚了。《人境庐诗草》各本里都未见,查钱萼孙笺注所录诸家诗话亦不载,往问博闻强记的老友饼斋,复信亦未能详。《天花乱坠》题人境庐主人,不知何所据,猜想此歌或当见于《饮冰室诗话》,因以转录亦未可知,唯不佞所有《新民丛报》及《新小说》均于丙午离南京时遗弃,目下无可查考。只是读过一遍,凭了主观的判断,觉得这大约真是黄公度所作的,因为其题材,思想,情调,文辞,有许多地方都非别人所能学步。这原本只是一篇学校唱歌似的东西罢了,在著者大概也只当作游戏之作,不想留在集里,但是从现在看来却不愧为儿童诗之一大名篇,不但后来唱歌无一比得上,即徐高诸公也难专美于前矣。可惜人境庐主人此外不再写儿童或小娃诗,不然必当有很好的成绩,我们读集中山歌可以相信也。尤西堂的《艮斋杂说》中讲前辈俞君宣的逸事,有云:
“俞临没时语所亲曰,吾死无所苦,所苦此去重抱书包上学堂耳。”《上学歌》却善能消除此苦,如第八节所说最妙。但三十年中百事转变,上学堂似又渐渐非复是乐事矣,眼前情事不劳细说,黄君如在当别作一篇,虽是变徵之音然又必甚是佳妙耳。二十六年五月二十日。
昨晚饼斋过访,携《饮冰室诗话》见示,其中有云:
“公度所制《军歌》二十四章,《幼稚园上学歌》若干章,既行于世,今复得见其近作《小学校学生相和歌》十九章,亦一代妙文也,其歌以一人唱,章末三句诸生合唱。”由此可知《上学歌》为黄公度所作无疑,唯云既行于世,不知在何处发表,饼斋亦云词甚熟习,大约当在《新小说》文苑栏中,惜手边无此书不能一检也。《小学校学生相和歌》录入《诗话》中,词意激昂,但此只是志士苦心,不能说有公度特色,与《上学歌》性质亦不同,今不赘。五月二十四日记。
前日饼斋来,以《新小说》第三号见示,此歌果然在杂歌谣栏中,时为光绪壬寅(一九〇二)十二月也。六月三日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