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着好几天,喝得那么稀醉的回来。第二天早上醒回来,不是躺在地上,就是爬在床铺底下。脸上涎子混着尘土,又脏又瘦。家也乱得不像了。到处都是呕出来的东西,也不打扫;被窝里边真腥气。白天也睡在那儿,一醒,望着那只孩子抱过的桌脚,想:
“这回我可完了。”
有时,他醒回来,会看见一只黑猫躲在桌下吃他吐出来的东西,见他一动,它就呜的缩到角里望着他。也没人来瞧他,他什么也不想,一醒就检了件衣服去买酒吃。
“活着有什么意思呀!哈哈!”
仰着脖子,一杯。
“活着有什么意思呀!哈哈!”
仰着脖子,又是一杯。一杯,两杯,三杯……慢慢儿的眼前的人就摇晃起来了,便站起来,把荷包里的钱全给了跑堂儿的,也不唱戏,也不哭,也不笑,也不说话,只跌着,跑着的回家去。第二天睁开眼来,摸一下脑袋,有血,脑袋摔破了,腰也摔疼了。
有一次,他也不知道是白天是晚上,睁开眼来,好像瞧见翠娟站在床前,桌上还搁着只面盆,自家儿脸上很光滑,像刚洗过脸似的。翠娟像胖了些,大声儿跟他说:
“你怎么弄得这个模样儿了?”
他唔了一声。
“孩子呢?”
他又晤了一声。
“孩子,阿炳在那儿?”
“阿炳?”他睁开眼来,想了想。“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
“好像是死了。”
闭上眼又睡啦。再醒回来时,翠娟不见了,屋子里还是他一个人,也记不清刚才是梦还是什么。他只记得翠娟像胖了些。
“翠娟胖了些咧。”他心里乐。
被窝里的腥气直扑,地上积了许多尘土,呕出来的东西发硬了,许多苍蝇爬在上面。便想起了从前的家,瞧见他吐了嘴里咬着的电车票走回家来,阿炳抱着桌子脚在那儿玩……谁害他的?谁害得他到这步田地的?他咬紧着牙想,他听见厂长在他耳旁说:“这里不能用你。”
他又记起了自家儿给人家撵出来。
“死是死定了,可是这口气非得出呵!”他想着。
第二天他揣着把刀子,往厂里走去,他没钱坐电车。他没喝醉,人很清楚,咬着牙,人是和从前大不相同了,只三个月,他像过了三十年,脸上起了皱纹,眼望着前面,走着。到了厂门口,老远的就望见一辆病车在那儿。走近了,只见一个小子,腿断了,光喘气,血淌得一身。许多人围着瞧,他也挨了进去。
断了胳膊,断了腿的不只他一个呢!
隔着垛墙,就听得里边的机器响。他想跑到里边去瞧一下。那雪亮的钢刀,还是从前那么的一刀刀砍下来。地上一大堆血,还有五六个人在那儿看,全是挨砍的脸。他们都不认识他了。他知道他自家儿变得厉害,也不跟他们招呼。他看着这许多肮脏的人,肮脏的脸。他瞧见他们一个个的给抬了出去,淌着血。他又看见他们的媳妇跑了,孩子死了。他又听见这句话:“这里不能用你。”
天下不知道有多少砖厂,多少工人;这些人都是挨砍的,都得听到这句话的。给砍了的不只他一个,讲这话的不只一个厂长。扎死了一个有吗用呢?还有人会来代他的。
一句话也不说,他跑出了厂门。他走着走着。他想着想着。他预备回去洗个脸把屋子打扫一下。他不想死了。
走过饽饽铺子那儿,铁杓当的一声儿,他第一次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