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鹿回到家中,便嚷“延禧,延禧。”但没听见他回答。他到小孩的屋里,见他伏在桌上哭。他抚着孩子的背,问“又受什么委屈啦,好孩子?”延禧摇着头,抽噎着说:“婶婶在天字码头给人打死了!”孩子告诉他午后跟同学们到长堤去玩,经过天字码头,见一群人围着刑场,听说是枪毙什么反动分子,里头有五六个女的,他的同学们都钻入人圈里头看,出来告诉他说,人们都说里头有一个女的是法国留学生,名叫志能。他们还断定是他婶婶。他听到这话,不敢钻进去看,一气地跑回家来。
梦鹿不等他细说,赶紧跑上楼,把他妻子的东西翻查一下。他一向就没动过她的东西,所以她的秘密,他一点也不知道。他打开那个小黑箱,翻出一叠一叠的信,多半是洋文,他看不懂。他摇摇头,自己说:“不至于罢?孩子听错了罢?”坐在一张木椅上,他搔搔头,搓搓手,想不出理由。最后他站起来,抽出他放钱钞的抽屉,发现里头多出好些张五十元的钞票,还有一张写给延禧的两万元支票。
自从志能回家以后,家政就不归梦鹿管了。但他用的钱,妻子还照数目每星期放在他的抽屉里。梦鹿自妻子管家以后,用钱也不用预算了。他抽屉里放着的,在名目上是他每月的薪水,但实际上,志能每多放些,为的是补足他临时或意外的费用。他喜欢周济人,若有人来求他帮助,或他所见的人,他若认为必得资助的,就资助他。但他一向总以为是用着他自己的钱,决不想到已有许多是志能的补助费。他数一数那一叠五十元的钞票,才皱着眉头想:我那里来的这么些钱呢?莫不是志能知道她要死,留给我作埋葬费的么?不,她决不会去干什么秘密工作。不,她也许会。不然,她怎么老是鬼鬼祟祟,老说去赴会,老跟那卓先生在一起呢?也许那卓先生是与她同党罢?不,她决不是;不然,她为什么又应许黄先生去办市党部呢?是与不是的怀疑,使他越想越玄。他把钞票放在口袋里,正要出房门,无意中又看见志能镜台的下押着一封信。他抽出来一看,原来就是前几天卓先生送来的那封信,打开一看,满是洋文。他把从箱子检出来的和那一封一起捧下楼来,告诉延禧说:“你快去把黄先生请来。请他看看这些信里头说的都是甚么。快去,马上就去。”他说着,自己也就飞也似地出门去了。
他一气跑到天字码头,路上的灯还没有亮,可是见不着太阳了。刑场上围观的人们比较少些,笑骂的有人,谈论的有人,咒诅的也有人,可是垂着头发怜悯心的人,恐怕一个也没有。那几个女尸躺在地上裸露着,因为衣服都给人剥光了。人们要她们现丑,把她们排成种种难堪的姿势。梦鹿走进人圈里,向着陈尸一个一个地细认。谈论和旁观的人们自然用笑侮的态度来对着他。他摇头说:“这像什么样子呢!”说着,从人丛中钻出来,就在长堤上一家百货店买了几匹白布,还到刑场去。他把那些尸体一个一个放好,还用白布盖着。天色已渐昏黑了。他也认不清那个是志能尸体,只把一个他以为就是的抱起来,便要走出人圈外。两个守兵上前去拦他,他就和他们理论起来,骂他们和观众没人道和没同情心,旁观的人见他太杀风景,有些骂他:“又不是你的老婆,你管这许多闲事!”有些说:“他们那么捣乱,死有余辜,何必这么好待她们?”有些说:“大概他也是反动分子罢!”有些说:“他这样做更是反动!”有些嚷“打”,有些嚷“杀”,嘈杂的声音都向着梦鹿的犯众的行为发出来。至终有些兵士和激烈的人们在群众喧哗中,把梦鹿包围起来,拳脚交加,把他打个半死。
巡警来了,梦鹿已晕倒在血泊当中。群众还要求非把他送局严办不可。巡警搜查他的口袋才知道他是谁,于是为他雇了一辆车,护送他回家。方才盖在尸头的白布,在他被扛上车时,仍旧一丝也没留存。那些可怜的尸体仍裸露在铁石般的人圈当中,像已就屠的猪羊,毛被刮掉,横倒在屠户门外一般。
梦鹿躺在床上已有两三天,身上和头上的伤稍微好些,不过双眼和那两只胳臂不见得能恢复原状。黄先生已经把志能的那叠信细看过一遍,内中多半是卓先生的情书,间或谈到政治。最后那封信,在黄先生看来,是志能致死的关键。那信的内容是卓先生一方面要她履行在欧洲所应许的事。一方面说时机紧迫,暴动在两三天以内便要办到。他猜那一定是党的活动。但他一句也不敢对梦鹿说起。他看见他的朋友在床上呻吟着怪可怜的,便走到跟前问他要什么。梦鹿说把孩子叫来。
黄先生把延禧领到床前,梦鹿对他说:“好孩子,你不要伤心,我已找着你的祖母和你姑姑了。过一两天请黄先生去把她们接来同住。她们虽然很穷,可是你婶婶已给了你两万元。万一我有什么事故,还有黄先生可照料你们。”孩子哭了。黄先生在旁劝说:“你叔叔过几天就好了,哭什么?回头我领你去见你祖母去。”他又对梦鹿说:“东野先生不必太失望,医生说不要紧。你只放心多歇几天就可以到学校上课去。你歇歇罢,待一会我先带孩子去见见他祖母,一切的事我替你办去得啦。”他拉着延禧下楼来,教他先去把医生找来,再去见他祖母。
他在书房里踱着,忽听见街门的铃响,便出去应门。冲进来的不是别人是志能。黄先生瞪眼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志能问:“为什么这样看我?”
黄先生说,“大嫂!你……你……”
“说来话长,我们进屋里再谈罢。”
黄先生从她手里接了一个小提包,随手掩上门。
志能问:“梦哥呢?”
“在楼上躺着咧。”
“莫不是为我走,就气病了?”
“唔!唔!”
他们到书房去。志能坐定,对黄先生说:“我实在对不起任何人,但我已尽了我的能力了。”
黄先生不明白她的意思,请她略为解释一下。志能便把她从前和卓先生在政治上秘密活动经过略说了一遍。又说她不久才与他们脱离关系,因为对于工作的意见不同的缘故。那天,她走的那天,卓先生来说他们的机密泄漏了,要藏在她家里暂避一两天。她没应许他,恐怕连累了梦鹿。她教他到澳门去避一下。不料他出门不久,便有人打电话来说他在道上教人捉住了。她想她有几位住在澳门的朋友与当局几位要人很有交情,便留下一封信给梦鹿,匆匆地出门,要搭船到那里去找他们,求他们援救。刚一出门,她又退回来。她怕万一她也遭卓先生一样的命运,在道上被人逮去。在自己的房里坐下,想了一会,她还是不顾一切,决定要去冒这分险,于是把所余的现钱都移放在梦鹿的抽屉里,还签了一张支票给延禧。她想着纵然她的目的达不到,不能回家,梦鹿他们的生活一时也不致于受障碍。那时离开船的时候已经很近,她在匆卒间什么都来不及检点,便赶到码头去了。
她到澳门,朋友们虽然找着,可都不肯援助,都说案情重大,不便出面求情,省得担当许多干系。在澳门奔走了好几天,一点结果都没有,不得已,只有回家。她在回家以前,已经知道许多旧同志的命都完了。
志能说了许久,黄先生只是倾耳听着。她很懊恼地说:“我希望这些事永远不会教我丈夫知道。我很惭愧我不是一个好妻子,也不是一个好爱人,更不是一个革命家。最使我心痛的是我的行为证明了他们的话,说:有资产的人们是不会革命的。”
黄先生说:“他已多少知道一点你们的事。但你也不必悔恨,因为他自你去后,一点忿恨的神气却未曾发露出来,可见他还是爱你。至于说你不革命的话,那又未必然。你不是应许到党部去帮忙么?那不也是革命工作么?”
志能很诧异地说:“他怎样知道呢?”
“你们的通信,他都教我看过,但我没告诉他什么。”黄先生又把梦鹿在刑场上被打的情形告诉她。
她说:“不错,是有一个王志能女士,但他们用的都是假名字。这次不幸卓先生也死在里头。”她说时,现出很伤感的模样。她沈吟了一会,站起来,说:“好罢,我要去求他饶恕。我要将一切的事情都告诉他。”
黄先生也站起来说:“你得仔细一点,医生说他的眼睛和胳臂都被打坏了。纵然能好,也是一个残废人了。所以最好先别对他说这些事。自然我知道他一定会饶恕你,但你得为他忍一忍。”
志能的眼眶红了。黄先生说:“我同你上去,等延禧回来,再同他去见他祖母。你知道东野先生最近把那孩子的家世发现了。一会他自然会告诉你。”志能没说什么,默默地随着上楼。
“东野先生,你看谁回来了!东野先生!”黄先生把门打开,让志能进去,然后反扣上门,一步一步下楼去等候延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