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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底,当官保已经打探了这一切情形,正准备要设法子去找寻那好心肠的老姨母的时候,在小鹅桥北面的一条水田路上,他无意中遇见了她。那时候,天色已经渐近黄昏了,她提着一个小篮子,为了不能越过一条农人们因放水而新决的决口而彷徨,焦急着,官保跑上去解救了她。她是到老家去看一个生病的侄儿,然后从那条路上回来的。农人们的新决口,必须使她多绕一个两三里路的大圈子,因而她现出了彷徨和困惑。官保从远远的稻田中望见了这个,便急忙地抛了手中的镰刀和扁担,飞奔上去,恭敬地将她背负过来了;并且还亲密地向她道着安,问了问她的来路。这使得老姨母感到了莫大的欢喜。因此,他就有了机会,同她在一个长满了淡蓝色的小野菊花的坟顶上,谈了一会话。她拉着他的手,浮上着一个战慄的,凄然的微笑,欢喜得似乎进出了眼泪来。“他长得这样高大了啊!”——他打量着他,想。并且立刻同他坐了下去,亲切地,极其关心地问了许多他的家务事,问了他的祖父的健康,随后,又问了他的父亲和小妹。官保逐一地,坦白地都告诉她了。当他们一谈及他的父亲,一谈及那六年前的,两家的可怕的争执的时候,老姨母便深深地叹息了起来,多皱的,忧愁的脸上,也立刻现出了怜悯和痛苦之色。“两家好好的亲戚哪,为么子要闹到那样子呢?看来,他们就像有么子杀死的冤仇一样!……”她几乎带着激动的,战慄的声音说,“还有,那张庚书哪,官保!……唉!官保!……年小的时候,你又同玉兰多好啊!……”一提到庚书,官保便不能不向她分辩道:那错过,是并不在他的;他和他的祖父事先一点也不知道,那完全是由于两位父亲的不睦(他极力地忍住着不骂他的岳父),以致使他饱受了这许多年的屈辱和相思的苦处。他说,六年来他从没有见到过玉兰一面,不见到,倒还不是怎样痛苦的,痛苦的是他也许永远见不到她了。他说,他喜爱她,他怎么也不能使自己的心离开玉兰一步。“姨啊!”他几乎是绝望地,悲哀地叫道,“你老人家是明白这一切的,也只有你老人家才明白,……我如果再见不到她了,我这一世还有么子话好说呢?……我不管别人家如何骂我,笑我,我都听得!……姨!我凭心,只要我能再见到兰姐一面,只要她亲自对我说一句,她还嫁我,或者她不愿再看见我了,我是死也甘心的!”

这种话,深深地感动了老姨母,她直望着他的诚实的漆黑的眼睛,想:“他还是这样一个有心肠的伢子啊!”因此,她也什么都不遮瞒地告诉了他,玉兰这几年来的许多苦痛,并且还向他保证着,她也一样地不曾忘记过他。“只要你们的爹能快些和好,我这老婆子倒真想看看你们小夫妇早些团圆哩!”她用了这样的衷心的愿望和同情来结束了她的话。天黑了,阴暗的布幕从四面八方拉了拢来,她起身要走了。官保便也急忙站了起来,一面护送着她,替她提着篮子,一面就趁着大胆地、哀怜地向她要求——他要见一见玉兰的面。这颇为突兀的要求,立刻使得老姨母大大地为难起来。最初,这事情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老长工监视得她们太严,而玉兰的父亲又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回家来,只要一泄漏,可就了不得了。但是,当官保赌着咒向她担保了决不会泄漏,而且还一再地申诉着他不见到他的人一面死也不甘心的时候,老人家的心中,便又软下来了,怜悯起来了。她知道不答应这要求不但太过不去,而且也是不可能的了。于是她想了一想,把这事情的重量在自己的心上称了一称,觉得也不会有什么大了不得,便答应下来了。她告诉他:八月十三的夜半,当湖上的采菱人都散去了的时候,他可以驾一只小船到山后的悬崖下去等她们,因为那一天老长工照例要同玉兰的父亲到城里去收帐。“至于你那狠心的岳老子,”她突然地加重声音说,“他不死在城里快活地过了中秋节,是不会下乡来的”。官保感激地不住地点着头,记牢着她所嘱咐的这一切,将她小心地搀过到小鹅桥的那一面去了。但是,当他恭敬地向她告别了,退回到小桥上的时候,她又突然地叫住了他。“记住啊,我的好伢子!”她说。“当心别人家的生是生非!看不到我们的时候,千万不要爬上崖去!那个红鼻子的老酒醉鬼的心肠狠哩!

半个月的日子是如何的遥远啊,官保怎样也不能够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去。他站在那小桥上好久好久,激动地望了一望那满湖菱角藤,又望了一望那向黑暗中逐渐消逝着的老姨母的蠕动的背影,于是,便对自己幸福地、会心地微笑着,走向了那寂静的稻田之中。

“我倒要好好地准备起来呢!”他想着,拾起了镰刀和扁担,挑着谷粒,满心欢喜的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轻飘地,飞也似地奔到家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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